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 (2)

无异于登天之难吧。

昔年在那河边的青牛背石崖那边,难得出门一趟的药铺后院杨老头,和那个与绣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双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归国师崔瀺,是主,当时还没有给自己取名崔东山的白衣少年,是辅。这就意味着崔瀺的心智修为和棋盘上的计算实力,一定是远远高于白衣少年的,如此才对。

但是当时杨老头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则给了一个更有诚意的答案,“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

关于神魂一道,他们两个,都是宗师中的宗师。有资格跟他们聊此事的大修士,数座天下,屈指可数。

这么一个问答,其实“崔瀺”就已经泄露了很多的天机。

意味着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经着手布局,开始自欺欺人,故意压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瞒天过海了。

否则根本骗不过三教祖师,骗不过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

在那之后,才是迫于老秀才的“戒尺”,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牛皮糖一样,死皮赖脸去认了陈平安当先生,从此在文圣一脉就跌了一个辈分,与此同时,崔东山是打死都不愿意步老王八蛋的后尘,再当什么大师兄了,所以与裴钱约好,你当你的大师姐,我当我的小师兄,各算各的。

龙泉剑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几个嫡传弟子,察觉到那边一闪而逝的奇异气象,猜出了真相,纷纷从自家山峰赶来此地,满脸喜气,只是他们碍于师父的犟脾气,就只是道贺一两句,说多了,反而会惹来师父的不高兴。阮邛走出打铁铺子,一身仙人气象高远且凝练,面对弟子们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汉子,都没有说什么,刘羡阳从犹夷峰那边赶来,“阮铁匠,这就仙人境啦?”

阮邛嗯了一声。

弟子问得十分随意,师父回答得轻描淡写。龙泉剑宗的门风,到底与那曾经的近邻某座山头,是大不一样的。

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师父,那这个宗主位置?”

之前主动让贤,那是师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计阮铁匠脸皮薄,没脸继续蹲着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该不会翻脸不认人,讨要回去吧?

阮邛没好气道:“继续当你的宗主,什么时候自己觉得德不配位了,再让给某个玉璞境就是。”

能够跻身仙人境,缘于一桩买卖,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斩龙崖,换来了一种与铸炼有关的远古剑道。

不过还是受限于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才打破玉璞境瓶颈,可能换成刘羡阳或是谢灵,早就破境了。

至于这门秘传剑术,阮邛未来会传授给谁,已经有了打算,先传徐小桥,再传李深源,总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刘羡阳立即斜眼谢灵,暗示这个师弟,你小子可别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师兄来个清理门户。

谢灵有点慌,他如今就是宗门里边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对当宗主没有任何兴趣,赶忙说道:“刘师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觉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阮邛点点头。那少年资质还行,心性很好,值得托付大任。

徐小桥就是煮海峰的现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确实有些意外,不曾想师父也这么器重那名自己刚收的嫡传弟子。

刘羡阳如释重负,搓手道:“这不得摆一桌,好好搓一顿?”

阮邛开始下逐客令了,双手负后,独自走向崖畔那边,淡然说道:“等你摆酒再说,都回吧。”

记起一事,阮邛放缓脚步,头也没转,说道:“既然我们都搬出处州了,羡阳,你回头跟大骊朝廷知会一声,那个练气士和武夫没有悬佩剑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镇上空御风的老规矩,就赶紧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头,说闲话,说我们龙泉剑宗底蕴越浅,架子越大。龙泉剑宗再穷,还不至于靠着几枚剑符的入账过日子。”

谢灵可不敢触霉头,打定主意不掺和这档子事,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就更不敢发表意见了,如今铸造剑符送往处州官府和槐黄县衙一事,多是徐小桥在负责。

刘羡阳点点头,“回头我先跟礼部和刑部打声招呼,再教训教训陈平安那小子,提醒他们落魄山收敛几分,盖过了我和龙泉剑宗的风头,已经惹来阮师傅的心中不痛快了,让他悠着点。”

谢灵神sè复杂,如今敢这么调侃陈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刘羡阳心是真大。

已经走远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骊供奉,甭管首席还是末等,按例都归国师管,谁给谁穿小鞋都还难说。”

刘羡阳哑口无言,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阮铁匠,如今都会这么说话了,看来确实心里憋着气,还不小。

看着那几道御剑离开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脚下就是那几个写在陡峭崖壁上的榜书大字。

阮邛真正意义上的大弟子,其实并不是后来的龙泉剑宗首徒董谷,而是一个如今还在风雪庙潜心苦修剑术的元婴境修士。

事实上,早年阮邛在风雪庙收取的那拨弟子,几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当时阮邛还没有主动要求下山,去顶替齐静春,担任那座骊珠洞天的兵家坐镇圣人。后来阮邛觉得这趟出山,风雨欲来,前途未卜,就没有让他们跟着下山,再后来,阮邛脱离风雪庙谱牒,在旧龙州地界创建了龙泉剑宗,还是没有让那些弟子进入龙泉剑宗。

阮邛心中始终存在了一个巨大的缺憾,只因为在那些弟子当中,有个曾经让他寄予厚望的人物,这名徒弟叫柳景庄,修道资质很一般,当初在风雪庙那边破境很慢,但是少年心性极好,很对阮邛的胃口,好到让阮邛觉得让他当关门弟子都可以。但是此人最终不但与阮邛断绝了师徒关系,甚至还脱离了风雪庙谱牒,从此不知所踪,泥牛入海一般,好像宝瓶洲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

柳景庄虽然是风雪庙一脉的兵家修士,做事勤恳,任劳任怨,跟着阮邛一起打铁铸剑,从无半句怨言,闲暇时喜好用蓍草占卜。后来阮邛搬到骊珠洞天内那座打铁铺子里的家伙什,其实都是柳景庄早年一件件置办下来的。但是这么一个根骨一般的练气士,最崇拜的浩然山巅修士,竟然是公认修道资质第一流的柳七,一个让柳筋境变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

修道铸剑生涯,阮邛这辈子几乎没有什么感到后悔的事情,真计较起来,就只有两件,第一件,就是忽略了柳景庄的道心。

按照风雪庙谱牒记载,柳景庄的祖上,可以一直上溯到神水国柳氏皇族,也就是魏檗当过北岳山君的那个神水国。

阮邛转头看了眼披云山。

作为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宝瓶洲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跻身中土武庙,只是陪祀岁月很短,此人便是神水国名将张平,也就是如今的处州城隍庙的城隍爷高平。张平与魏檗,一个曾经享受过天下香火的武庙陪祀英灵,却沦为红烛镇附近那座馒头山的土地爷,一个堂堂山君,金身被砸碎沉水、再被人打捞而起一部分碎片金身,降为棋墩山的土地公,却与神水国柳氏国运一般沉沦,成为山水官场的底层胥吏,抬个眼皮子就能相互望见的昔年同僚,真是一双难兄难弟。

作为大骊北岳,披云山管辖地界,包括那条铁符江。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骊皇后南簪身边的宫女,名为杨花。

她如今已经是齐渡的长春侯了。

人生飘若陌上尘,杨花著水万浮萍。

当初神水国文运昌盛,尤其以送别诗名动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杨花即柳絮。依循说文解字,杨,柳之扬起者也。

阮邛至今还不确定杨花是旧神水国谁的转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庄与杨花有没有什么渊源。

铸剑之外,一团糟。

作为阮邛内心深处最喜欢的弟子,柳景庄在师兄弟们不断提升境界之后,尤其是阮邛自己跻身上五境之时,不知不觉,境界已经垫底的柳景庄,毫无征兆,在某次闭关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觉到不对劲,她出手相救,那么这个只要出关就会心性大变的柳师兄就会酿下大错,后果不堪设想,在那之后,自认此生修行无望的柳景庄就黯然离开风雪庙,阮邛没有拦着,因为知道拦不住。

后来在小镇,阮邛曾经给女儿解释过自己为何只是让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理由就是不想让她见到第二个柳师兄。

这也是当年阮邛不愿收取陈平安当铺子正式学徒的真正理由。

阮邛这些年偶尔会

想,是不是当时少想一点,不怕将错就错,秀秀就会留下,那么最终跟随周密登天离去的,就变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壶酒,是早年从小镇买来的市井土酿,胡子拉碴的汉子,闷了一口酒。

后悔不能当饭吃,但是能当酒喝。

那四个崖刻大字。

从上往下,便是天开神秀。

从下往上,则是秀神开天。

记得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年轻道士,曾经给秀秀算了一卦。

签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虚的古语,“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

阮邛记起最后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饭,秀秀轻描淡写说了件事情,说她见到柳师兄了。

当时阮邛没有多问什么。

但是再后来,就是文海周密与阮秀联袂登天离去。

槐黄县城,曾经有六百户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纵横交错着,比那条泥瓶巷更狭窄的巷弄,其实为数不少,若是从泥瓶巷去锁龙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会路过此地,两堵墙壁如面对峙,茅檐低矮,阳光照射不到,暗无天日。陈平安在年少时就经常光顾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冻的冬天里,yīn暗巷弄内地上结冰,四下无人时分,陈平安就会先将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么向前一推,自己再后退几步,一个前冲,侧身滑过小巷,最终与装满水的那只木桶在小巷尽头汇合。

后来陈平安带着陈灵均散步小镇,路过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浅,只够附近几户人家汲水的,陈平安曾经被当成过偷水贼,挨了顿骂。

井边有一块土壤贫瘠的菜圃,一边闲聊一边散步,当时陈灵均是走出去十几步路,才猛然间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爷,在小时候竟然偷过菜圃的蔬菜?!否则山主老爷怎么可能知晓菜园里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涩的?

而陈平安当时也没有否认什么,反而只是让青衣小童别外传。

这就是承认自己在年少时确实偷过东西了。

遥想当年。

夜幕里,一只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荡的黑猫,通体漆黑,很难说清楚是家猫还是野猫,它脚步轻灵,无声无息,走在杨家药铺屋脊之上。

它通过天井望向后院那个正在吞云吐雾的老人。

杨老头说道:“之祠道友,来都来了,不如进来一叙,天井之外,藏不住话。”

被老人称呼一声“之祠道友”的黑猫,先轻轻摇头,再如人颔首,纵身一跃,落在那条檐下长凳上。

蛮荒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极多,他因为不满于后来的内讧,觉得原来翻了天的人间,也好不到哪里去,失望透顶,作为人族修士,却选择留在距离剑气长城不远的蛮荒天下,曾经自剐双目,丢到了蛮荒天下之外的广袤山河,化作了两只野猫,一黑一白,游荡在人间,冷冷看着世道的变迁。

不过老瞎子在万年以来,并没有收取这两份“眼界”。懒得正眼瞧,眼不见心不烦。

其中一只黑猫,如今就经常跟在马苦玄身边,另外一只白猫,本该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么,最终跑去了东海观道观。

野猫刚刚从那条小巷来到这边,一个黑炭似的干瘦孩子,趁着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两脚发软,汗流浃背。

杨老头好像知道它瞧见了什么,淡然道:“终于有点人味了。”

野猫蹲坐在长凳上,拿爪子梳理着油亮的毛,抬起头,它那一双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着老人。

杨老头只是眯眼凝视着天井内的地面景象,香火无数,每一炷香,就是小镇某个人的香火,井底铺满了香灰,年复一年,层层叠叠。

只是在黑猫眼中,天井内空无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长凳,用眼神询问这位昔年掌管人间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齐静春选中了书童赵繇?

未必。可能刚好相反。

未必?不然齐静春为何早早就开始叮嘱赵繇,让那个孩子注意要在平常处结善缘?

齐静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规矩,他也不愿深究此事,担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选中了泥瓶巷的这个孤儿?

没有。命薄如纸,他当不起,我不划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从我传授给他那门吐纳术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离开赌桌了。

有无一个“但是”?

有,“但是”天不弃自强不息者。我布置的这张赌桌,不是修士登山,对资质、背景没有任何要求,所以没有任何高下之分。

老人视线中的天井内,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火光闪烁,香雾袅袅升起,有些香火即将燃烧殆尽,香雾却极低,有些香火仿佛刚刚点燃,香雾却极高,距离天井口子只差些许距离了。有些香雾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余香火当中去,有些烟雾散而不乱,如华盖,如遮挡风雨,荫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火,有些香烟却是凝练成一线,笔直浮升向高处,有些香火倾斜向旁处,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将烧断后者,景象各异,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个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龄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墙壁,毫无反抗之力。

草鞋少年眼眶通红,五指如钩,掐住邻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个骗自己违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极了这个明明衣食无忧偏偏还要害人的同龄人。大雨中,两个少年的脸庞上都有泪水,一个是仇恨和愤怒,一个是恐惧和悔恨。

宝溪窑口,某天负责守夜看着窑火的娘娘腔,独自坐在板凳上,临时下了一场大雨,汉子光顾着看雨,等到回过神,才惊骇发现窑火竟然断了,这就意味着宝溪窑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汤了,从姚师傅到所有窑工,都会记恨他的失职,而且事后还会被窑务督造署那帮官老爷追究问责,这个叫苏旱的胆小男人,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后,吓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说,他一个劲往山里边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脸上身上一阵阵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种鞭打。

整座窑口的青壮汉子都在追他,大举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个个点燃火把。

刘羡阳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跟身边老人说了一句,姚老头,不然就这么算了?

姚老头走在泥泞山路中,一脚一个印子,跟高大少年说了句怪话,算了?怎么个算了,算在你头上?

刘羡阳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后我帮他还钱。沉默片刻,刘羡阳补了一句,我跟陈平安一起还。

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赚钱本事大,陈平安攒钱本事好,相信他们俩总能还完这笔糊涂账的。

毕竟是一条命。那个娘娘腔再嘴欠,还挨过刘羡阳一个大嘴巴子,可是细究过后,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这架势,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认死理儿。

姚老头面无表情低声一句,都是自找的,人这辈子本就是还债来的,躲不掉的,趁早还完了事。

刘羡阳听不真切,估计听清楚了,那会儿的高大少年,心性单纯,也不会往心里去。

黑漆漆的夜幕中,蓦然一个电闪雷鸣,心神大乱的苏旱借着好似老天爷给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的干瘦少年,后者默默摇头,伸了伸手指,好像给他指了条生路。

没有骨气的穷人最喜欢作贱比自己更穷的人,大概说的就是苏旱这种人。

但是这夜放过他的人,却是这个他平日里最喜欢挑衅和欺辱的少年,姓陈,沉默寡言,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

可男人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绑回龙窑,其实没有被当场打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被打断了手脚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该轮流照顾娘娘腔的那些窑工、学徒,都将这个活计视为苦差事,又赚不着半颗铜钱,还累人,关键是一屋子臭不可闻的污秽气,夹杂着熬药的气味,实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让陈平安忙去了,结果就是窑口内原本两看最相厌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坐在长凳上,就那么各自沉默着,双方经常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会有人更换的老旧窗纸,实在是太不漂亮了,一个娴熟熬了药再帮忙给娘娘腔喂下,就跟哑巴似的,反复演练着拉坯姿势。

姚老头去过一次,问苏旱有没有怨气,想不想离开龙窑去别处谋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艰难摇头,扯动伤口,比鬼还难看。

其实娘娘腔心思细腻,知道自己要是不挨这顿打,不打得狠了,窑口主人肯定绕不过他,就他这条贱命,死一百回都不够赔的。

所以姚老头是在帮他。

刘羡阳受不了那个气味,都会坐在门槛那边,骂娘娘腔一箩筐的难听言语,再骂陈平安一句烂好人,屋里躺着的,坐着的,都不还嘴,一个是不敢跟刘羡阳吵架,一个是无所谓。

可只要刘羡阳不在门口的时候,起先娘娘腔伤势稍微好上几分,有了点精气神,还会小声骂天骂地,骂这天公如何如何不开眼,骂得起火了,就开始大声骂那个姓陈的少年,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后来实在是骂得乏了,吵架总得对骂才有滋有味,摊上了从不搭腔的少年,确实也没啥意思,后来娘娘腔就逐渐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了,就问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还嘴,真不生气吗,还是说因为打小就被街坊骂惯了,不被骂几句,反而浑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脸沉默许久,才说了句真心话,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不打掉你这张满嘴喷粪的臭嘴几颗牙齿,我就跟你姓……硬是从鬼门关熬过来的娘娘腔闻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起来。

后来,娘娘腔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还需要养伤。男人偶尔外出,都是那种将雨未雨的天气,路上遇到了窑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翘起兰花指,或是捋一捋鬓角头发,旁人至多笑话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调侃几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当回事的,当下却会神sè黯然,苏旱独自走在路上,要么打自己一个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称得上双方闲聊的时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约莫还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说了十句,少年顶多说一句。

而且从头到尾,少年只说过一句勉强能算好话的话,不亏心,是说娘娘腔的剪纸很好看。

最后看似心情不错的娘娘腔,就问少年为什么在山上第一个见到自己,却不跟姚师傅他们报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实在不过了,你胆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变成了厉鬼,肯定不敢找别人报仇,只会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开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先是喂了一声,喊了声少年的名字,再问了个问题,说这算不算好人没有好报?

少年就没有搭话。

但是就在当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里边,不愿让人看见他的死状丑态。总之就那么静悄悄死了。

苏旱死的那天,大日头,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那会儿的陈平安,其实也谈不上如何感伤,只是拉着刘羡阳一起在给娘娘腔守灵的时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两件事,娘娘腔既然这么怕疼,怎么就不怕死了,胆子那么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个大窟窿?娘娘腔是给一句话说死的。可是那个窑工来屋子撂下的那句话,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言碎语,轻飘飘的,比棉絮还不如才对,照理说娘娘腔这辈子早就听得起茧子了,他怎么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后来等到陈平安遇到那个戴斗笠的剑客,后者随口说了个道理,背后不说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记住了。

不光是不懂几个道理的陈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时候一句话是真能说死人的。

西边群山绵延数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带三点水偏旁的山头,寥寥无几,靠近小镇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窑务督造署官衙里边的档案上边有记载,叫沂山。当然大骊朝廷的礼部那边,还有个更隐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带水,又是斤斤计较的斤,让苏旱很喜欢,而且他生性胆小,一辈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实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么地方,就在那边“落脚”,可以尽量离着小镇近些,小山荒芜,野草丛生,连适合劈砍当柴禾的树木都没有几棵,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小镇百姓爬这座小山,他在死后,就不用讨骂了,一座小坟头,藏在野草中,不会碍了谁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过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为安。

苏旱就葬在这里。

真珠山最终被陈平安买下,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

当时陈平安也没有深思,为何必须是三种金精铜钱中的迎春钱。

这就是缘。善始善终的善缘。

一个是最不怕鬼的陈平安,一个是生前最不怕陈平安的娘娘腔。

后来的苏店,一个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叶巷的石灵山,一起成为了杨老头的徒弟,平时在药铺打杂。

她就是苏旱的侄女。

成为师徒,某次教拳完毕,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雾,难得多聊了几句与武学无关的题外话。

老人问道:“学了拳,想报恩?”

苏店点头。

“是要帮你叔叔还债?”

苏店还是点头。

“除了还债和报恩呢?”

“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苏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刚读书没几天的学塾蒙童知道意思,无雨日晒而干是旱。”

老人再用旱烟杆在空中写了个字,没读过书的苏店自然完全不认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这个‘苏’字,意思就多了,古‘苏’字,属于象形字,寓意是以树枝或稻草穿鳃提鱼。且字形有那须状垂落之貌。”

这里边蕴藏着两层含义,只是一个姓氏,就已经道破了苏旱的处境和……出身。

一条被穿腮悬替的无水之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就是受罚吃苦。雨师贬谪沉沦尘土中,如雨龙须垂落在地。这就是来历。

“姓氏是个不错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错了,某个老秀才的议兵篇,曾有‘苏刃者死’一语,就是说苏字,有‘朝向’的意思。”

一条鱼离水上岸,却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复活,故而死而复生谓之苏。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谓的退转之意。若说回头是岸,若是再回转呢?岂不是说鱼已经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苏旱才会在数十座龙窑当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选择了那座姚老头坐镇的宝溪窑口。

神职降水,雨师烧火。女子雨师,男身苏旱。

受尽苦难,终得解脱。撑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苏店在青冥天下鸦山学拳时,无意间看到一本诗集,上边刚好录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诗篇。

宿雪虽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闻,歌舞通宵龙一战……水行天地有常数,岁岁出入均无颇……

苏店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声呢喃一句,这天公。

这天黑猫再次做客杨家药铺,跃下屋脊,轻轻落在长凳上。方才在一条巷子里,胡沣得到了那只蝉蜕。

这个走街串巷的少年,从小就喜欢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仪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粪堆里捡了颗金子。

你选中的,是那个穿开裆裤乱拉屎尿的小崽子?

杨老头摇摇头,想起李槐,老人那张干枯褶皱的脸庞上,难得有几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老人拉上赌桌,甚至就连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让人买下再归还给孩子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负责“封神”,类似当世的封正,由这个孩子分发机缘,与此同时,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

当一个风风火火跑出学塾的红棉袄姑娘,给那个李叔叔领路,去找李槐。

这让穿开裆裤的李槐,一下子就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宝瓶,在药铺后院的那炷香,瞬间袅袅高升极多。

泥瓶巷内,身份、境界都很悬殊的两人,各自作揖。

之后廊桥那场天大的变故过后,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答。

“齐先生,如此作为,对他而言,真是好事?”

双鬓星霜的读书人,默然无言,心怀愧疚。

他曾经篆刻一方印章赠送给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陈十一。

坐在青sè石崖畔,吃着糕点的青衣少女,看着那个初次相见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为天,馋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异于常人的少年看见她。

最终少年一次次远游,曾经的少女最终登天离去。

龙泉剑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还剑湖。

少年曾经有一次离乡再返乡,带给帮忙看家护院的阮姑娘一件礼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没白走,回家的时候,身边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门“捡人回家”的优良传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再从桐叶洲返回,身边就多了个小黑炭。

游历北俱芦洲,带回了个站在箩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哑巴湖大水怪。

剑气长城,在海上那处造化窟“梦醒”,身边又多出九个剑仙胚子。

那件礼物,是不值钱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绿竹简,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个字,“山水有重逢”。

当年阮秀收到这件礼物之后,很开心,甚至她连那份开心都没有藏好,就连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镇开门之后,云霞山蔡金简被截江真君算计,道心不稳,出手打断了泥瓶巷少年的长生桥。

陈平安左手裹缠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条小巷内突兀杀出,手刃蔡金简。

这是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在马苦玄之前,第一个亲手杀死山上练气士的存在。

那一刻,药铺后院那口天井内,原本即将燃烧殆尽的一炷香火,刹那之间,熊熊燃烧起来,香雾弥漫,声势暴涨。

牵毛驴戴斗笠自称是剑客的那个男人,他当年护送那帮孩子去往大隋求学,在路途中,曾经打趣林守一一句,属于无心之语。

他让林守一跟陈平安的名字互换一下。林守一的父亲林正诚是当时的阍者,而阍者最深层的意义所在,当然就是看门。

看门自然是又需要看护的东西。比如……“守护那个一,让那个一,平平安安的。”

求学路上,最擅长窝里横的李槐,曾经下定决心,以后要将最重要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在那黄庭国的某座仙家客栈,林守一破天荒与陈平安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是真正让林守一认可陈平安的,却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汉子看着那个跑掉的路边孩子,邹子轻轻点头。

第一次置身于剑气长城,在城头上走桩练拳,可能是陈平安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坚定,如此认可自己,毫不怀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sè拱桥之上,神仙姐姐说她并不是认可自己,只是因为相信齐先生,才愿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墙头上,非但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语,“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 的精彩评论

38 comments

  1. 无聊至极

    沙发?不容易

    沙发
  2. K

    终于抢到第一了

    板凳
  3. 于今

    总管这太监终于更了

    地板
  4. 咋还不更

    哈,第三

    4楼
  5. 可以可以

    可以可以

    5楼
  6. 匿名

    更详细地阐明了一的归属由来,总管又水了一章

    6楼
  7. 兜里没钱

    坐地上了

    7楼
  8. 政华无牛

    过渡章 看了又好像没看 八天后再见

    8楼
  9. 哑巴糊大水怪

    快淹死我了

    9楼
  10. 帶到Alice

    為什麼這章節取名字這麼怪?

    10楼
  11. 素人

    毫无背景陈凭案

    11楼
  12. 陈大爷!

    我怎么看不明白了

    12楼
  13. 总管

    只要我想,骑龙巷左护法(一条老狗)都能水十章,不!二十章。

    13楼
  14. 匿名

    秀秀姑娘诶

    14楼
  15. 我是小羊人

    到了剑来的世界会不会被隔离

    15楼
  16. 临泽原野

    真好啊

    16楼
  17. 临泽原野

    真好啊!

    17楼
  18. 水老哥

    不出意料,又水了一章,估摸下一章又是到青冥天下水了,CPA的半个月后再见了,再见估计直接练气十二境武道十境神到了吧。规规矩矩陈十一

    18楼
  19. 繁华落尽人独立

    杯莫停。

    19楼
  20. 土豆

    总管,太深奥啦,虽然知道是在铺垫,但是看不太懂啦!!!

    20楼
  21. 匿名

    越来越精彩了,刺激。看的荡气回肠,前面那么多百转千回、跌宕起伏的伏笔和铺垫,都是为了这个一啊。

    21楼
  22. 李天帝

    我来封神

    22楼
  23. 才情不输二掌柜

    终于更新啦,只不过太水了

    23楼
  24. 这就很东山

    下一章 杯莫停

    24楼
  25. 匿名

    与君歌一曲

    25楼
  26. 落魄山周肥

    李槐名副其实李天帝了 他喜欢谁谁就得到好处 最后他封神

    26楼
  27. shem

    鼻涕虫这么屌,难怪越顶级人越稀罕这小子

    27楼
  28. 九天神帝

    秀秀真的太可惜了,会有回头的机会的吧,毕竟阮师傅和陈平安都还活着

    28楼
  29. 陈貂寺的爹爹

    总管赶紧更新到宁瑶回到浩然天下,不然就给你的牛子噶了

    29楼
  30. 匿名

    断章狗🐶!

    30楼
  31. 咋还不更

    嘛呢嘛呢,咋还不更

    31楼
  32. 总管

    我还想再水20章

    32楼
  33. 匿名

    催更催更,又四天了

    33楼
  34. 于今

    死太监还没更呢

    34楼
  35. 咋还不更

    5天了

    35楼
  36. 还不更

    搞毛还不更

    36楼
  37. 俩了

    文墨用光了,总管在找素材

    37楼
  38. 政华死妈

    不更是有原因的 看我名字你们就懂了

    3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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