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

天大雨连续三日暂歇一天,人间山河大地好似将进酒。

在那旧名“白岳”如今叫齐云山的山头,顾璨就在此暂作歇脚,飞剑传信给那个喜欢招摇过市的柳赤诚,有事商量,来此一叙。

受宠若惊的柳赤诚一收到信,赶忙从处州城的仙家客栈动身赶路,片刻不耽搁,临行之前,柳阁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袭粉sè道袍,当师叔的,总要给自家师侄撑撑场子,免得在外人那边显得寒酸了,丢了顾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为齐云山的风水形胜之地,除了顾璨,就只有那个从蛮荒天下拐来的婢女,一起站在山腰崖畔处,柳赤诚有些摸不着头脑,从云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么,只是忍不住问道:“顾璨,在这边待得闷了,找师叔喝酒呢?”

顾璨说道:“有人点名要见你。”

柳赤诚嗤笑一声,“好大架子,点名见我?”

顾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礼,低头沉声道:“顾璨见过祖师。”

柳赤诚转过身,头也不抬一下,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礼,“弟子拜见师尊。”

片刻之后,只听闻那蛮荒女修掩嘴娇笑不已,跪地不起的柳赤诚这才意识到被顾璨这兔崽子给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许尘土,柳赤诚也不动怒。

就在此时,身后有簌簌声响,柳赤诚误以为又是顾璨在捣鬼,气笑道:“差不多点得了,我脾气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紧接着柳赤诚就挨了一脚踹,挨了句骂,嗓音熟悉至极,“丢人现眼的玩意,还有脸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这么骚包,你怎么不干脆刻一行金sè大字在额头上边,就刻‘我师兄是郑居中’?”

柳赤诚转过身,望见那个气态威严的清癯老人,柳赤诚嘴唇微动,眼眶泛红,再次伏地不起,带着哭腔颤声道:“师尊!”

一袭青衫长褂,正是闲来无事的陈清流。

身边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光脚道士,身无余物,斜背着一把伞。

两位相识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约在此见面。

陈清流翘起鞋尖再落地,“起来吧,尊师重道跟境界修为,你们师兄弟俩能够匀一下就好了。”

柳赤诚站起身,侧过头擦拭眼泪,情难自禁,真要计较起来,自打千年前他被龙虎山大天师镇压在宝瓶洲,脱困之后,不算今天的话,才见到师尊一面。至于郑师兄为何不救他,师兄肯定自有道理,为何师尊明明就在宝瓶洲却不愿意随手一剑劈开禁制,想必师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诚那真是半点怨言都无。

陈清流用略带讥讽语气跟身边道士介绍起来,“紫清道友,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阁主,如今好像改名为柳赤诚了,就是那个‘别人笑我太愚钝,我笑别人没师兄’的柳阁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迹无数,久闻大名。”

不是剑修,仅凭玉璞境就敢横行中土神洲的主儿。

陈清流微笑着介绍起身边的邋遢道士,“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号三百钱道人,别号‘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来名山,行踪不定,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半吊子隐士。他早年有几处道场,名气较大的,是那座玉隆宫,名声不显的,有盱江文笔峰,另外一处,后来被读书人占了去,抢是抢不回来了。跟我关系还行,可以算?”

背伞的光脚道士笑着接话道:“半个朋友。”

顾璨有意无意瞥了眼道士的肩头。

柳赤诚却是如坠云雾。

同样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顾璨打了个稽首,“白帝城顾璨见过葛仙君。”

柳赤诚挪步站在师尊身边,不知如何开口才算适宜,等到顾璨这般言语,柳赤诚才依葫芦画瓢。

道号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顾璨,点头赞许道:“学者须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陈清流瞥了眼那个蛮荒女修,老人微微皱眉,她立即识趣离开,都没敢说一个字。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长短优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间的事。

眼前这位以剑术压胜天下水裔的斩龙之人,失踪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现身,就曾撂下一句“杀谁不是谁”,没有谁觉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当真的大言、空谈。

陈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要不是有人说你现身中岳,我都不知道你在宝瓶洲逛荡。”

道士笑道:“只因为师尊有令,要我去见一见魏师弟。”

陈清流笑道:“桃叶巷的魏本源,这个臭牛鼻子老道,终于记起以前事了?”

道士点头道:“主要归功于李希圣赠送给魏师弟的那两张符箓。”

陈清流幸灾乐祸道: “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谁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邹子掰手腕,尤其论道内容,就是五行。”

道士苦笑无言。这个魏师弟,天资奇高,心气高也实属正常,何况魏师兄只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始终不得登堂入室成为嫡传,所以比谁都想要在师尊那边证明自己。

陈清流哈哈笑道:“我当年进入小镇那会儿,魏本源已经离开桃叶巷,不然我非要登门求教一事,问他当年到底咋想的,头怎么就那么硬呢。”

道士咳嗽一声,提醒你的弟子和再传弟子都在这边呢,别这么口无遮拦的。

陈清流微笑道:“一个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师长,别无长处,一个无法无天离经叛道,迟早有天要欺师灭祖,我有啥好装的。”

柳赤诚满脸骄傲。

顾璨神sè自若。

道士犹豫了一下,说道:“听说陈道友与落魄山格外亲近?”

陈清流嗯了一声,“一半是齐先生挡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扑,我欠他一份人情,总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个投缘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无滋味。”

道士点点头,“原来如此。”

在寻常练气士眼中,斩龙一役早已落幕。

可是在这位葛姓道士眼中,陈清流当年却是只斩了一大半。

等到王朱现身,她渐渐凝聚天下真龙气运在一身,若无齐静春揽下所有因果,本该就会出现一幕,气运反扑,好像与陈清流遥遥还礼一剑,避无可避。不是说陈清流接不住,而是会比较麻烦,没有现在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观,安安静静等着王朱之外的第二条真龙的出现。

陈清流抬起一只鞋子,踩在崖畔一块石头上边,轻轻蹭掉鞋底的黄泥,眯眼道:“斩龙一役,越斩越难。此间甘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言不虚,难到让陈清流当年都要不得不停剑,休歇片刻,因为最后关头,手中长剑所斩,可就不是一条真龙,而是整个天下蛟龙的气运了。所以这才有了那帮练气士疯了一般的捡漏,每逢巨-物陨落,皆有机缘伴随,这是远古岁月里就有的一条山上定例,正因为此,才有了后来的骊珠洞天,随之逐渐有了小镇的四族十姓,总计六百余户,三十多座龙窑,西边群山绵延,杨老头就有了进行那场香火缭绕借雾生花的大考棋盘……

道士感叹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顾璨说道:“为丛驱雀,为渊驱鱼。”

道士咦了一声,笑问道:“这个说法,还能这么用?”

顾璨再次打了个稽首,“是晚辈贻笑大方了。”

陈清流问道:“这么多年里,白裳就没有找你这个师兄,再想着跟三山九侯先生讨要几门失传的远古剑术?”

道士摇头道:“卢师弟与王师弟一般心气高,既然师尊不肯主动见他们,他们就绝对不会去找师尊。”

道士曾在北俱芦洲荆山中凿井炼丹,当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绝,神像肩头搁放有一只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

陈清流给顾璨解释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个道士。跟紫清道友,还有卢岳,和那位曾经执掌大权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过分记名和不记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着他师父前后脚进入的骊珠洞天,困龙之法,估计都是他师父的点子,真正动手布置阵法的,还是王旻,作为报酬,就是那片神仙坟了,否则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个外人为何能够占据大部分的神仙坟。然后跟邹子吵架,输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魏氏老家主?”

葛姓道士叹了口气,“除了先后顺序错了,其余都是对的,王师弟是先与邹子论道输了,当年才去骊珠洞天趟浑水的,帮着师尊布置阵法过后,自行兵解,在骊珠洞天内一次次转世,神志越来越浑浑噩噩,王师弟只能勉强维持住一点道种真灵不灭,飘晃如风中灯笼之火。”

陈清流笑问道:“按照青童天君订立的规矩,小镇三千年以来,其中大道自行循环有序,是不是隐藏着一个不断剥离、驱逐、清除仙种的过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现,就是为了淘汰掉所有的练气士,所谓的修道胚子,去芜存菁,好为那个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则可请神归位?”

当陈清流说出青字之时,光脚道士就已经撑开背后那把雨伞,遮蔽天机,防止隔墙有耳。

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诚,根本听不清师父说了什么,照理说顾璨也是听不见的,但是陈清流却有意为之,双指并拢轻轻一划,以剑气斩开一条缝隙,故意泄露了天机,好让顾璨这个局内人听得一清二楚。

葛姓道士脸sè凝重,以心声言语道:“这个真相,还是青君师兄前些年才推演出来的结果。”

陈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个什么劲儿?既定事实就那么摆在了眼前,还要白白耗费功德和道气,意义何在?”

葛姓道士长叹一声,“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陈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聪明人,到头来白忙一场。不愧是东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沉默片刻,陈清流难得流露出一种唏嘘感伤的脸sè,轻声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诣谋划万年,此举可以为之歌,可以为之泣。”

陈清流收起思绪,笑问道:“具体规矩运转,实在是好奇,让我都要万分好奇,你那青君师兄可有眉目,可曾一并推衍出来?”

道士苦笑摇头,“师兄打了个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岳,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脚道路上的尘埃,绕道而行都是奢望。”

陈清流点点头,“如此才对,否则三教祖师的道行岂不是成了摆设。不过由此可见,三山九侯先生对这个世道的走势,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现了某种分歧。再加上齐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澜,就更是教外人雾里看花了。”

道士脸sè尴尬道:“恳请陈道友慎言。”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个,贫道可是有师门有师兄弟的。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陈道友为何对绣虎直呼其名,却对齐静春敬称为齐先生?”

陈清流笑道:“第一个找到道士贾晟的人,就是那位齐先生,请我……们喝了顿酒,总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缘。”

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

这就叫江湖嘛。

何况齐静春还给了自己一个极高的评价,关键那还是对方的一句真心话。

年少时曾经无比憧憬江湖,只因为江湖里有个只知姓陈的青衫剑客。

陈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云窝”雨伞了,转头望向柳赤诚,问道:“到了落魄山,有无跟景清道友喝酒?”

柳赤诚一头雾水,“那个叫陈灵均的青衣小童,元婴境水蛟?”

陈清流伸手按住这名弟子的脑袋,“论江湖辈分,他喊你一声世侄,你得点个头。”

顾璨冷不丁问道:“师公,按照你们的说法,陈平安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是命定使然,还是自求而来?”

陈清流朝道士那边抬了抬下巴,他们道士最会算命。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顾璨蓦然笑容灿烂。

陈清流却是另有心事,只因为当年齐静春主动与自己同桌喝酒,说了一番类似谶语的怪话。

惜无白帝开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俨然也温。旧诗淡如鹅黄酒,新愁浓似黄河瀑,宛若未触。

陈清流再问,齐静春却只说拭目以待,提起酒碗与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饶天下先,我辈将进酒。

思来想去,陈清流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难得跑了一趟白帝城,临了才与郑居中询问一句,你该不会跟我一个姓吧?

郑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症结,当场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当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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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城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幽静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来了个陌生面孔的外乡客人。

开门的,是个身姿婀娜的年轻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卢岳,跟你们是同乡,来找魏师兄叙旧。”

名叫桃芽的婢女讶异道:“魏师兄?”

从未收徒也从无谈及师传的魏爷爷,什么时候有个师弟了?她可不敢胡乱开门,清风城许氏这些年一直怀疑他们是狐儿镇失窃的同谋,万一来个歹人?魏爷爷已经闭门谢客多年了。

自称是卢岳的中年男人换了个说法,“我找魏本源,伯阳道长。我比你们更早离开小镇,如今在北俱芦洲修行,是个香火一般的小山头,暂时只有师徒两个。桃芽你去帮忙禀报一声,如果魏本源不认得什么卢岳,我这就打道回府了,就说明时机未到,下次再来拜访。”

桃芽犹豫了一下,让这位卢仙师稍等,她去给一年到头忙着炼丹的魏爷爷通报消息。盘腿坐在丹炉一张蒲团上的魏本源睁开眼,在少女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就已起身,轻轻叹息一声,迟早都会找上门的,只是比预期早了几年而已,既然白裳都来了,再避而不见,确实就有些不念同门之谊的嫌疑了。

魏本源,确是道号“伯阳”,只不过这个道号,已经多年不用了,前几年才“偶然”记起。当年老人悄然离开家乡骊珠洞天,身边就只带着一直被老人视为自家晚辈的桃芽,与清风城许氏以地还地,选择在这处许氏祖业所在的地方落脚结茅修道,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书上的授意,让他带着桃芽来此,静候机缘,好像与狐国有关。事实证明,“家书”内容所言不虚,桃芽确实在狐国内获得了两桩福缘,主动认主的一条五彩绸缎腰带,还有绸缎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捡到的一根干枯桃枝。

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岁月里曾经名扬天下的“青君”,不过信上的落款人,却是“峻青”,魏本源当时并不知道这位寄信人的真实身份,误以为是早年离开家乡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这一世能够走上修行道路,也归功于“峻青祖师”在他年少时寄到桃叶巷的一封家书。

魏本源是在恢复记忆之后,才知道自己和对方的真实身份。

方柱山青君,曾经受到礼圣的亲自邀请,治所位于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这位陆地真人,负责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传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许足迹。

作为协同师尊一起布置洞天阵法和那座镇剑楼牌坊的报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无的象征性报酬,就是随手从骊珠洞天带走了一条鲤鱼,也就是如今的冲澹江水神李锦。

魏本源亲自出门迎接白裳,或者说最早的福禄街卢岳,后来的卢氏王朝开国皇帝卢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芦洲剑仙第一人。

老道士神sè复杂,打了个稽首礼。

白裳微笑道:“见过王师兄。”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双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双方又都曾身在骊珠洞天小镇,但是知晓此事的,至今还是没几个。

昔年小镇,喜欢的下棋的,为数不少,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家,很多都喜欢手谈怡情,但是称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个,除了福禄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叶巷的魏本源,小镇公认“大地主”魏氏的当家人,而两位性情相投、关系莫逆的老人,还有一层隐蔽身份,他们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极其不宜修行的骊珠洞天之内,昔年竟然都修出了个金丹地仙。

至于第三个高手,当然就是看门人郑大风了。

陈平安在送信赚钱的时候,就曾给桃叶巷拐角处的魏家送过两封书信,老人还曾邀请少年进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还曾提醒陈平安,闲暇时就去槐树底下坐坐,理由是捡着了槐叶、树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蚁虫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记在心里,在台阶下与老人鞠躬致谢。

在家乡那边,魏本源经常拉着李希圣一起下棋,赠送了几本棋谱,反复念叨那几句棋理。

李希圣和李宝瓶的爷爷,早年偏好符箓一道,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对练气士的大道压制随之消失,于是老人很快就跻身元婴境了。

而魏本源喜好炼丹,却始终无法破开金丹瓶颈,就在这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继续炼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并不着急。

后来李宝瓶游历至此,登门拜访,她给魏爷爷带来了两张大哥李希圣的两张符箓,分别是结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sè材质的道门符纸。前者符胆如福地,金霞流转,后者就像一座紫气缭绕的莲花法坛,这是一种作为感谢老人帮忙护道的回礼。魏本源可以转赠给出身极为不俗的“桃芽”,帮助她顺利结丹,此后跻身上五境,一片坦途。

白裳瞥了眼那个还被蒙在鼓里的桃芽,“魏师兄,可惜了。”

一语双关。

既是说桃芽错过了小镇福缘,没有从年轻一辈当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个获利最大的胜出者。因为按照杨家药铺后院那个老人的安排,那场“甲子大考”的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妖族必然可以占据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个。

也是说桃芽未能入主狐国,等于过家门而不入,无法恢复前世记忆,继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遗址,凭此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狐主。

老道士神sè磊落洒然,抚须笑道:“没什么可惜的,无非是有心人输给有心人,不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桃芽听得迷迷糊糊,不过“有心人”这个说法,在今天之前,她只听说过一次,记忆深刻。

记得那次是魏爷爷说她跟送信少年一样,都是有心人。

魏本源笑道:“世间福缘有大小,刚刚好才是最好。桃芽丫头有今天的造化,足够了,以后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之语。而亚圣也曾有类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谓大人”的说法。

白裳问道:“师兄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炼丹无别事,炼着炼着就记起来了。

白裳哑然失笑,同出一脉的师兄弟见面,怎么还这么见外。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号伯阳的上古得道真人。

一如目盲道士贾晟,车夫白忙,书生陈浊流,先后三人,就皆是斩龙之人陈清流的“小我”。

但是王旻与陈清流又有一些差异,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却可能是小人。

作为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传这位喜好持戒游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师尊法旨,出海访仙。

只是曾与邹子有过一场论道,输了,立志于不囿于yīn阳五行的王旻,输得一塌糊涂,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泞,不可自拔。

山巅论道,看似虚无缥缈,实则凶险程度远胜大修士间看似搏命的斗法厮杀。

输掉那场论道的代价,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骊珠洞天内,生生世世,画地为牢。

魏本源感叹道:“其实不算白走这一遭,红尘滚滚之中,修真潜灵,养志虚无,抱朴守素,唯道是从。”

白裳笑道:“果然炼丹画符都不如练剑。”

魏本源瞪眼道:“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白裳说道:“都是不记名的。”

魏本源问道:“会不会后悔当年离开家乡?”

白裳摇头道:“女怕嫁错郎男

怕入错行,能不上赌桌就别上。”

魏本源点点头,拉着白裳一起走入书房,一张异常宽大的桌案上边,堆满了竹制长条块,就像一条盘踞蜷缩的青sè长蛇。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玄妙,竹块形制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刻满了不同的数字,从一到九百多。

白裳问道:“为何不是从一开始,按顺序排列?”

定睛再看,白裳终于可以确定,竹子上边的数字是错乱的,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魏本源抚须正sè道:“这是青君师兄给我布置的一道难题,只有一个提示,师兄问我为何会偶尔会觉得某些场景似曾相识。”

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着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条,缓缓道:“青君师兄的意思,是说光yīn长河的流逝,并非是单向的,所以也就谈不上顺流或是逆流了?假设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时刻的某个我,一般人都会觉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后续,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胆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过是假定人生是一场逆流直上,倒翻书页。可如果按照青君师兄的解释,人生路程却是完全无序的,昨日之我可能与后天之我相互为邻,后天之我可能与前年某日之我是邻居?未卜先知一事,就说得通了。圣人所谓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就有落脚地了。但是如此一来,就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后世,打成一团同时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无常?再就是我们的记忆……”

魏本源赶忙打断白裳的言语,由衷感叹道:“剑道确是捷径。”

吴鸢是槐黄县历史上首位县令,是窑务督造官之外的第二个正经官职,作为县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经陪着吴县令,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碰了很多软钉子,受了很多的窝囊气。

只说朝廷礼部曾经给县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吴鸢在任上,务必将境内的老瓷山开辟为一座文昌阁,再将那片神仙坟改建为武庙。老瓷山归属福禄街刘氏,而那座神仙坟,魏家占地最多。结果这两件事,吴鸢就都没有做成,这也是后来吴鸢黯然离开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过抱团排外,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诸如此类,但是大骊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结果,故而当初那场京察大计,吏部对吴鸢的考评极低。

傅玉就曾为吴县令打抱不平,怎么这边的门槛,比京城的意迟巷和篪儿街还高。

后来还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转似的袁正定,还有那个自称点卯勤勉、从不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打配合,才 撬开了铁板一块的四姓十族,帮着朝廷在这边真正打开了局面。他们都以旧龙州作为官场起步的两位同龄人,如今论官声,不相上下,论仕途,都算平步青云。

小镇孩子们的乐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撑开大伞的老槐树凉荫中,听老人们说老故事,等着长辈们从铁锁井里边提起装有西瓜的竹篮,一路跑过跨溪的石拱桥,孩子们早就对那根锈迹斑斑的老剑条见怪不怪了,在坑坑洼洼的青牛背那边钓鱼,或是大夏天脱了裤子,光着屁股蛋儿一跃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边挑挑拣拣,一脚踩下去就会吱呀作响,碎瓷片上边的残破文字和画像,就像在说着话或是唱着戏,在街巷间捉迷藏,去神仙坟那边放飞纸鸢,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玩谁娶妻谁嫁人、用手抬轿子的过家家游戏,每次炊烟袅袅的光景,各家长辈们站在门口喊谁吃饭的嗓音,此起彼伏。

再大一些,等到孩子们渐渐成为少年少女,有了力气的少年,或是跟着父辈去田地里务农,不过大多还是去小镇外边的龙窑窑口担任学徒,再成为窑工,天资好手艺好的,熬着熬着,还有希望担任一座龙窑的掌火师傅,工钱就翻倍了,窑口主人可能还要看他们的脸sè,在小镇,这就是顶天大的出息了,约莫中年岁数,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

而那些提着竹编篮子采摘水边野菜的少女,她们可能会摘下绣鞋,光洁白皙的双脚,会在田垄间柔软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然后某天嫁人,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学塾读几年书,年少时再去田地间帮着干活,放牛,赶鸭子,或是去龙窑给传说中的皇帝老儿烧造瓷器。

昔年小镇明面上的最大五桩机缘,与中土yīn阳家邹子创建的五行学说,戚戚相关。

大隋弋阳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蕴藉道意的金sè鲤鱼,额外附赠一只龙王篓。得自李二。象征兵戈。

福禄街赵繇,昔年学塾先生齐静春的身边书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龙形镇纸。祖传之物,难在点睛。

泥瓶巷顾璨养在水缸里的那条小泥鳅。得自陈平安在田垄沟渠内垂钓而来,转送给一旁的小鼻涕虫。

阮秀的那只火龙手镯,她在溪畔自家铺子内打铁而来,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抡臂一锤锤砸下去,一室之内,火星璀璨,蓦然溅射开来,美轮美奂,宛如一幅星图,最终凝为一只龙衔尾状的鲜红镯子,盘踞围绕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内的那条四脚蛇,属于主动跑去泥瓶巷与宋集薪认主。它天生惧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为王朱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化身,而陈平安又是与之秘密结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后来在书简湖,由“小泥鳅”成长起来的水蛟炭雪,对陈平安心怀畏惧,当时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对陈平安起杀心,有三个原因,首先陈平安在某种意义上,才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来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脚”,未能完成一种宛如双方在地契签字花押的正式过场仪式,很快就被送给了顾璨,其次她很清楚陈平安在主人顾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陈平安与真龙王朱签订的是一桩平等契约,挑衅陈平安就是挑衅王朱,冥冥之中,作为真龙之属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而当年命如纸薄、留不住福运的陈平安能够钓起这条“泥鳅”,又与那盒埋藏在祖宅门外小巷中的胭脂有关,凭此大道亲水。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克,各有各的辅佐和压胜。

可当他们得手这些台面上最大的五桩福缘之时,五人就等于彻底失去了成为那半个一的可能。

天道运转循环无厚薄,不可能让谁得了便宜还占尽便宜。

这就是药铺杨老头订立的最底层规矩之一。此外几乎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胜算得失之法。

例如胡沣,他的爷爷是开喜事铺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经掌管着天下姻缘。

因为蔡道煌是存世神灵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个察觉到青童天君谋划的存在,之一。

在不僭越规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尽可能让胡沣占据先手,为子孙稻粱谋。

蔡道煌在孙子小时候,就开始反复叮嘱胡沣,不许胡沣去捡取地上的钱财,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须趁早还清,甚至最好是多还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钱”,例如在人成亲嫁娶的路上,可以拦路讨要个红包,但是别忘记说几句吉庆言语,与人为善,广结善缘。街坊邻居若有白事,就去帮忙,如果需要有人守灵,老人就让胡沣在灵堂待上一宿,要心诚,不可犯困,必须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帮不如不帮,一开始就别进灵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但是老人并不清楚,胡沣在得到那只蝉蜕、将其收入囊中的时候,其实胡沣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从赌桌上边退场了。

在那之前,胡沣的香火已经足够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够按部就班推进下去,胡沣极有可能登顶。

福禄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实先手优势极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却将赌注全部输给了李宝箴。

桃叶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赌注却一直在稳步提升。某个卢氏子弟,在一条陌生小巷差点打死那个刘羡阳的时候,香火极高。

三十六座龙窑窑口的窑火。一座老瓷山。桃叶巷两侧的桃树。龙须河与铁符江。

至于那座俗称螃蟹坊的牌坊楼,实则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真正的镇剑楼。

山脉蜿蜒,最终形若团龙,躯干不得舒展。

那条骑龙巷,位于台阶顶部上边,有相邻不远的两口小水潭,被小镇老人说成是一双龙眼,按照这个说法,拥有一百二十二级台阶的骑龙巷,就是一截龙脖子了,而水潭旁边那条街道又被百姓称之为火炉尖。

小镇外一众龙窑之一的宝溪窑口,窑头师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镇那边也无亲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带徒弟极为严苛,后进龙窑的刘羡阳,反而要比先去窑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为徒弟,而且陈平安到最后也没能入姚老头的法眼,始终是学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师傅”,“药师佛”。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还是铸造,不管有无贴金彩绘,开脸很重要,在这之外,还有在神像内放置金银、经书等物、或是书写供养人的讲究。

有个泥瓶巷孤儿,曾经经常跑去神仙坟里,对着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这个孩子背着箩筐上山采药,磨破了一双双自己亲手编织的粗劣小草鞋,当年那个每天都会遭受白眼和被用闲言碎语来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许多年后,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个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经看了眼焕然一新的神仙坟地界,佛唱一声,行愿无尽。

如今落魄山集灵峰,那栋竹楼一楼的书桌上,搁放了数只材质各异、瓷木兼有的笔海,里边插满了竹制书签,每支竹签上边,刻了主人在游历过程中看到的、听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认可的内容,有质朴的道理,有淡雅的诗词,有道听途说而来的老话。

崔诚留给暖树的那只小书箱,里边装满了佛家典籍,这也是老人为何会带着小黑炭一起游历藕花福地,最终选择在南苑国京城内那座心相寺歇脚的缘由,只因为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经诚心向佛。

在小镇东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败不堪、逐渐与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坟,土里来土里去一般,此地后来被大骊朝廷出资修建成了规格很高的武庙。三尊神像“肚内”,既有市井铜钱,又有金精供养钱。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东山笑问道:“还顺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应得很爽快,她还让我捎句话给裴师姐,有空去她那边坐坐。”

崔东山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觉得被所有别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认可,哪个更难?”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这两个字的话,就都很难了。”

崔东山又问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说,当年在县城小镇那边,我们先生跟……比如赵繇,在双方都浑然不觉、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个被更多人认可,一个被更多人否定,谁更难?”

曹晴朗认真思考片刻,说道:“还是赵繇相对更难些。”

崔东山点点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落魄山门风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崔东山撇撇嘴,没说什么,只是嘀嘀咕咕,大骂老王八蛋不是个东西,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曹晴朗习以为常了。

崔东山突然问道:“先生是什么时候自我认可的?”

曹晴朗一脸茫然,摇头道:“这种事情如何知晓。”

崔东山学小米粒,挠了挠脸。

让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乐观,让一个习惯自我否定者认可自我,何其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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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 的精彩评论

38 comments

  1. 无聊至极

    沙发?不容易

    沙发
  2. K

    终于抢到第一了

    板凳
  3. 于今

    总管这太监终于更了

    地板
  4. 咋还不更

    哈,第三

    4楼
  5. 可以可以

    可以可以

    5楼
  6. 匿名

    更详细地阐明了一的归属由来,总管又水了一章

    6楼
  7. 兜里没钱

    坐地上了

    7楼
  8. 政华无牛

    过渡章 看了又好像没看 八天后再见

    8楼
  9. 哑巴糊大水怪

    快淹死我了

    9楼
  10. 帶到Alice

    為什麼這章節取名字這麼怪?

    10楼
  11. 素人

    毫无背景陈凭案

    11楼
  12. 陈大爷!

    我怎么看不明白了

    12楼
  13. 总管

    只要我想,骑龙巷左护法(一条老狗)都能水十章,不!二十章。

    13楼
  14. 匿名

    秀秀姑娘诶

    14楼
  15. 我是小羊人

    到了剑来的世界会不会被隔离

    15楼
  16. 临泽原野

    真好啊

    16楼
  17. 临泽原野

    真好啊!

    17楼
  18. 水老哥

    不出意料,又水了一章,估摸下一章又是到青冥天下水了,CPA的半个月后再见了,再见估计直接练气十二境武道十境神到了吧。规规矩矩陈十一

    18楼
  19. 繁华落尽人独立

    杯莫停。

    19楼
  20. 土豆

    总管,太深奥啦,虽然知道是在铺垫,但是看不太懂啦!!!

    20楼
  21. 匿名

    越来越精彩了,刺激。看的荡气回肠,前面那么多百转千回、跌宕起伏的伏笔和铺垫,都是为了这个一啊。

    21楼
  22. 李天帝

    我来封神

    22楼
  23. 才情不输二掌柜

    终于更新啦,只不过太水了

    23楼
  24. 这就很东山

    下一章 杯莫停

    24楼
  25. 匿名

    与君歌一曲

    25楼
  26. 落魄山周肥

    李槐名副其实李天帝了 他喜欢谁谁就得到好处 最后他封神

    26楼
  27. shem

    鼻涕虫这么屌,难怪越顶级人越稀罕这小子

    27楼
  28. 九天神帝

    秀秀真的太可惜了,会有回头的机会的吧,毕竟阮师傅和陈平安都还活着

    28楼
  29. 陈貂寺的爹爹

    总管赶紧更新到宁瑶回到浩然天下,不然就给你的牛子噶了

    29楼
  30. 匿名

    断章狗🐶!

    30楼
  31. 咋还不更

    嘛呢嘛呢,咋还不更

    31楼
  32. 总管

    我还想再水20章

    32楼
  33. 匿名

    催更催更,又四天了

    33楼
  34. 于今

    死太监还没更呢

    34楼
  35. 咋还不更

    5天了

    35楼
  36. 还不更

    搞毛还不更

    36楼
  37. 俩了

    文墨用光了,总管在找素材

    37楼
  38. 政华死妈

    不更是有原因的 看我名字你们就懂了

    3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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