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 (2)

片刻之后,于玄竟是愣了愣,“陈平安,你这闭关,是不是过于玄乎了点?能不能说道说道?我可以隔绝天地,私底下聊。”

陈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请前辈喝酒,现在就不谈了。”

于玄点头道:“也好,也好!”

当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么吉言吉语都竹筒倒豆子一并说了。

陈平安单手撑在白玉栏杆上,笑问道:“于前辈,我可就随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栏杆上,“都随意。”

陈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红酒葫芦,问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众多仙府,当下有没有那种愿意出售的斩龙台,大小无所谓,有就行。只要肯卖,尽管开价。”

于玄摇头道:“这玩意儿,可买不着。兜兜转转,一经现世,几乎都被大宗门垄断了,哪怕不是剑道宗门,都得当传家宝小心藏好,用不着,过过眼瘾也好。”

陈平安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听到山上人缘极好的老真人都是这么说,就彻底没有那个捡漏的念头了。

于玄说道:“回头我跟几个山上朋友打声招呼,帮忙看看蛮荒天下有没有这种好东西。”

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声谢,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乡这边,倒不是那么稀罕。就是我那会儿不识货,稍微有点钱,就拿来买山头了。年少无知,眼窝子浅,总觉得不长脚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么的,最安稳。”

于玄以心声笑道:“只有一事,万分好奇。”

陈平安问道:“老真人是好奇当年小镇气运流转的规矩所在?”

于玄捻须点头,“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在城头问过崔师兄,后来还问过陆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说因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几条脉络,所以就无从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这样,青童天君如何借雾生花,瞒天过海。”

陈平安笑出声,收起那枚当酒壶的养剑葫,手腕一拧,多出旱烟杆,动作娴熟,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

于玄讶异道:“好这一口?”

陈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陈平安那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的炼剑之法,很简单,又很难,就是“吃”斩龙石,这也能算是什么“捷径”?

斩龙石一物,比金精铜钱还要稀罕,当真是剑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的,都别说什么有价无市了,直接就是无价。

小镇当地百姓俗称龙脊山,就储藏着一大片斩龙台,但是大骊户部记录却是甲六山,在大骊宋氏历史上,在春徽年间将其封禁。

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被某位登天剑修一剑斩碎,散落人间,其中最大的两座“山崖”,分别位于后来的宝瓶洲和剑气长城,前者便是大骊命名为甲六山、又被吕喦称之为古名真隐、天鼻等的龙脊山那片石崖。

龙脊山那片斩龙崖,当年按照三方约定,最早是被风雪庙和真武山双方对半分,大骊宋氏可以帮忙封山和开采,后来大骊王朝临时变卦,让开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为龙泉剑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摆在那里,尤其风雪庙还是阮邛的娘家人,何况当年国师崔瀺亲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边,哪怕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认命了。不过最快用完斩龙台份额的,却是风雪庙,这么多年以来,只是派遣两位上了岁数的剑修在那边结茅修行,象征性看守山头而已。

之后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紧随其后,“不翼而飞”了。

但是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师,得了一道远古剑术,关键是剑术奇高,门槛却不高,地仙剑修就可修行这条剑脉。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门失传万年之久的铸剑术。

刘羡阳返乡之后,就常去那边晃荡,说是巡视自家那片山头地界,眼神瞄来瞄去的,却是真武山那边的石崖,故而次数多了,就防贼一般防着刘羡阳,每次进山,真武山都会有修士贴身跟随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陈平安这次返乡,就没对那座龙脊山动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还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对于真武山那边仅剩斩龙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会提。

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陈平安陆续结丹、元婴和玉璞,飞剑数量连跨台阶,十万,二十万,四十万。

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陈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铜钱,这条捷径,相对于吃斩龙石,相对,就真的只是相对容易些。

炼化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融入那条已有雏形的光yīn长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飞剑数目,保守估计,有希望达到八十万,如果再乐观一点,说不定可以多达百万把。

但是这种炼剑,是极其稳当的,可是陈平安此次闭关,却是让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宫的殚精竭虑,每个细节都要反复权衡,一步都不敢踏错!

于玄难得如此犹豫再三,一挥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箓大阵,“实在是心痒,闭关一事,你小子与我说个大概即可,说说看,如你这般的闭关法子,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依旧是闻所未闻。哪有真身在外逛荡就能闭关的修道之人,关键还是地仙跻身玉璞这个大门槛,记得我当年闭关,都不敢如此托大。何况你先前还失败了两次?”

陈平安只得说了个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寿,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来之意。于是我在真身之外,设置了九个符箓分身,七显二隐,全部放在宝瓶洲半山腰之下。至于我这真身,化名陈迹,在一处乡野之地,当个开馆蒙学的教书先生。”

于玄静待下文,结果这小子竟然止住话头了,“没啦?”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自己让晚辈说个大概。”

于玄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也太敷衍了事,陈平安,稍微详细一点,给说道说道。”

这就叫求道心切!

与境界高低无关。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说,礼记亦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内的七情之说。七显分身,分别对应七情,二隐,分别负责撒网和收网,其中纯粹武夫,就是将一口纯粹真气‘显化’,尽可能趋于在自身小天地内‘道化’,收束心念,与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斋,都沾点边,另外一隐,是练气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头生发,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个比方,就是如花开遍野,灵感来自陆沉的大宗师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实也曾参考过佛家六欲说,结果发现这条路行不通,至于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说了。至于那位杂家祖师爷之一,书写的贵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场内,有过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担任……船锚,又放弃了。最终还是选

择了五毒说,在这其中,按照佛门说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头上放头了,属于自讨苦吃,故意给自己增添关隘的高度,过心关的难度。简单来说,就是要以心境作战场,用心魔杀心魔,杀贼如麻,筑造京观,不过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见识见识。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闲下来了,才能跟前辈聊这些闲天。”

陈平安与持剑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这又是一种宛如天地衔接、相互牵引的遥相呼应。

一粒粒心神附着在九张符箓分身之上,结成一座大阵,契合法天象地。

陈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张符箓,其中还包括两张价值连城、有钱都买不着的青sè符纸。

都属于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则符箓就会持续灵气流散,直到消耗殆尽,最终变成一张废纸。

“妙不可言,大开眼界!”

于玄捻须笑道:“劳烦陈道友,再细细道来,强行名之!”

陈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飞扬,拿起烟杆轻轻一磕白玉栏杆,有铿锵金石声。

将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与老真人娓娓道来。

一挥袖子,烟雾袅袅,变成了九幅画像,挂像即卦象。

何为七显?

落魄山竹楼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主“喜”。

玉宣国摆摊道士吴镝。主“怒”。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的中年文士。主“欲”。

游历青杏国再现身合欢山地界的背剑少年陈仁。主“惧”。

一个大渎南岸的小国京城秘书省内,有个不偷书只看书的梁上君子。主“爱”。

藕花福地的开天眼、观道者。主“恶”。

何为二隐?

作山中道人装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游侠状的金丹地仙。

“这是第一层底sè,属于以七情打地基。”

于玄微微颔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于心死,这与陈道友所谓唯有死去方可活来一说,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贫,喜读书而不得读书,如今求之而得,看书内容,听翻书声,闻书墨香,自然心生欢喜,从而生爱。”

“不近恶不知善,是为观道。”

“只是……”

陈平安听到这里,会心一笑,抬手指了指头,再指了指心口,接过话头,“只是……终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于玄笑道:“第二层‘描金’手段呢?有请陈道友再言说。”

陈平安微笑点头,九幅画像由静转动,不同的场景,各有作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前辈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这天出生。”

于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蛮荒之行,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属于拔苗助长,陈平安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消除隐患。

在这件事上,陆沉不但事先提醒过,事后也一样有过提醒,陈平安必须承情。

先前在泼墨峰之巅,陆沉曾经为嫡传弟子曹溶泄露天机。

看似一场泼墨写意山水画,实则是细致到堪称极致的工笔。

陆沉曾与曹溶泄露天机,言语内容,佛道两教真意兼具。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马,是道人的心魔。

同样是在泼墨峰之巅,周楸和刘铁一行人离开丰乐镇,曾经见到另外一个缩地山河而至的陈平安,与那背剑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个让他们觉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轻隐官。

年轻容貌,可谓玉树临风,满身道气,神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脚踩蹑云履。

这就是作为大阵辅弼隐星之一的分身。

这个“陈平安”,专门负责暗中为武学境界不高的背剑少年护道一场。

那身跟陈平安平时截然不同的装束,不但“好看”,而且实用。

简单来说,除了以防万一,可以补缺“少年陈仁”,再就是打不过就跑得掉,不至于连累整座大阵功亏一篑,不会半途而废。

而这个年轻道人模样的陈平安,看上去比练气士还要练气士,实则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陈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张青sè符纸。

另外一张同样用掉青sè符纸的分身,如陆沉所料,确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间佩刀,大髯游侠模样,是金丹境。

这还是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在符箓一道的造诣,相较于那些真正的符箓大家,也确实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两张价值连城的青符,换成符箓一脉的得道高真来画符,分别造就出一副元婴境和远游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

甚至就连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来。

而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属于山上山下约定成俗的五毒日。

历书有言月号正阳,时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风俗不同,却宗旨相同,孩子拴五sè丝线,女子佩香囊,男人饮雄黄酒,匠人铸阳燧镜,与寺庙道观请纸贴符,或悬菖蒲艾草在门外,或挂神像驱邪避祟,求的,总之都是求一个家宅平安。

按照家乡小镇的一般说法,在这一天诞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扫把星,若是命薄,便会早早夭折,命硬便会克死身边所有人。

如果喜欢听老人说故事的,就会得到另外一个含义相近、稍有不同的说法,五月五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户人家的宅子,不宜位于庙与祠堂的后边,道理就在于人人烧香拜神磕头礼敬,那户人家的活人,受得起这份大礼?与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这份命?

当然,等到泥瓶巷那个孤儿渐渐长大,尤其是成为那个州城那边家喻户晓的西边群山大地主,老话和道理依旧不改,只是往往都会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规矩,晓得帮他们儿子早早起了一个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气,就越是能活人,同时寓意还好,这不才有了那个陈平安的后来造化,不但拿得起,还能留得住,“陈平安”这个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劳的。

陈平安凭借一座七显二隐的道教北斗阵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正如曹溶所说,少年大病第一是气高,因为血气方刚,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与天君曹溶所猜测的那个结果相反,背剑少年陈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陆沉才说少年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这种象征,正是寓意走出家乡的泥瓶巷少年,有过一种无比强烈的自我否定,导致心无定数、定理、定法,越来越自我怀疑。

陆沉见到的第一个“陈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

第二个,才是现身合欢山地界,脚穿草鞋的背剑少年“陈仁”。

这是陈平安在作一场回顾。

昔年陋巷少年,曾经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远很多,小心翼翼打量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贪生怕死,敬畏皆由惊惧来。

故而是“疑”。

大骊王朝禺州境内,一座律宗寺庙,每天抄经、偶尔看云起人间的中年书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而律宗公认持戒最严。

但是一个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饭的儒生,每天在抄写佛教经书之余,却会同时修习道门雷法,在那山巅凉亭,还会演练佛门密-宗一脉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是“贪”。

玉宣国京城,道士吴镝,作为撒网之后的提网之人,与仇家杏花巷马氏可谓近在咫尺。

而且陈平安故意火上浇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够凭此一点一点砥砺道心。

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隐官,差点将整座正阳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 在边界立碑,

偏偏在与正阳山是近邻、极有可能沦为藩属山头的竹枝派,当一个每个月俸禄才几颗雪花钱的外门知客。

这是一种根本不屑流于表面、无所谓旁人知晓与否却发自内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休歇处、又是读书处的分身陈平安,负责搜集、记录、归档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书桌上有八本册子,“书籍”厚薄不一、文字内容多寡各异。除了佛家禅宗、律宗、净土等诸脉,还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既有山水游记、地理志,涉及兵法、农家和yīn阳家堪舆术等诸多“杂书”,更将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间的一路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如果将七显和辅弼二隐,总计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山中竹楼的“陈平安”,既是总阅官,又是总纂官,属于编撰和批阅校书两不误。

是痴。

要将种种驳杂见识、学问,一一变成佛门所谓的善知识,要破无明障。

得知这些内幕和谋划,于玄大为叹服,啧啧称奇不已,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于玄问了一句题外话,“如此兴师动众,当真只是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陈平安说道:“既然北斗注死。那么有仇不报,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战场厮杀,属于私仇,那就更简单了,杀人还需诛心。

于玄沉默片刻,没有丝毫杀气,老真人甚至察觉不到身边“年轻道友”的半点杀心涟漪。

于玄收敛心神,问道:“还有第三层吗?”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陈平安点头道:“还有至圣先师传下的六艺,加在一起刚好是九。用以调伏一颗道心,让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

一幅幅画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机。

道士吴镝摆摊算命,主要研究龙虎山道门科仪、辅以遍览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艺之“礼”。

知客陈旧,每逢钓鱼,就开始尝试以心算运筹,以术算之法为底sè,深究商家和农家学问根祇。这就是六艺之“数”。

藏在秘书省藏书处的那位梁上君子,随身携带几本文庙借阅而来的古“文字”书,辅助群经、碑帖,专攻训诂,为“书”。

禺州寺庙内的中年文士,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佛唱木鱼声,抄书时笔尖划在粗糙宣纸上,夜深人静听那泉水流淌入寺庙,云起风动松涛皆天籁,同时精研《云门大卷》与《咸池》,只要愿意竖耳倾听,人间何处不是宫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艺之“乐”。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实则地仙,除了佩刀还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连若连珠箭”,却非背后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连绵呼吸,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莲藕福地内,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为一座福地名义上的主人,安排人间,开辟道路,师出有名,故而是“御”。

于玄摇摇头,不是否定,不是不认可。

而是……老真人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只有些想法,确实奇思妙想,再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可只要无法践行,行之有道,那依旧是花架子的空中阁楼,好看而已。

陈平安则不然,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无一分身不是陈平安自己,无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后循着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叹息复叹息,终于舍得开口言语,“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惧?竹楼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满身道气的纯粹武夫,是那仁者不忧?”

陈平安摇头道:“一开始确实是这么设想的,但是思来想去,觉得如此一来,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动。”

少年陈仁,边走边看兵法,配合堪舆术寻龙点穴,兼修yīn阳家五行。当窑工学徒的岁月里,名副其实的进山“吃土”,很早就开始辨识土性。再孱弱再胆小,人终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说来,就如于玄所猜测的,是“勇者不惧”,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有牌坊楼,其中一面匾额,是当仁不让。

于玄捻须点头道:“明白了。”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前辈想错了。并非‘仁者不忧’,而是知者不惑。正因为知道了有些事,必须当仁不让,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盖道:“此解妙绝!”

于玄连连赞叹,“那么竹楼青衫陈平安不挪窝,坐镇山头,如军帐主帅,看似是为了追求一个知者不惑,实则不然,花果花果,学问无数,百花绚烂,如此知者不惑,正是为了仁者不忧!”

陈平安收起烟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神炙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那么学拳炼剑,求学修道,辛辛苦苦,终究得有个追求吧。”

所以这才是陈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惧”,落在了那个携带飞剑的纯粹武夫身上。

贫寒孤苦少年,在心爱女子那边,曾有豪言,三教祖师挡路,也要给我让道。

后来竹楼学拳,老人崔诚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见我拳法,只觉得苍天在上!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年轻外乡人曾有心声,只被老大剑仙一人听了去。

于玄抬起头,笑问道:“道友,总不会还有第四层了吧?”

“有。”

陈平安双手笼袖,高高扬起头,眯眼笑道:“我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剑修,当然需要练剑。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说万事只在开头难,有了开头万事就不难。利用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相互叠加,通过九个分身的眼见、耳闻和想象,去复刻,临帖和摹拓,将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着,气态神sè,声音语调,开口言语的字词句,一一记录在册,天象地理,人间山河,花草树木,各sè建筑,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释道诸子百家学问……再加上心湖内那座高楼的藏书,以及桐叶洲镇妖楼的那些梧桐叶,每一张梧桐叶,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当,空有境界罢了,可是只要落入陈平安之手……数以百万计的飞剑,符箓,以极其细微,扩充极其广袤,搭建极高远极厚实,成就虚与实,真与假。陈平安就可以在一条光yīn长河之内,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陈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灵众生在此自然生发而不知晓何谓“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还怕没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够最终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复杂道:“难道还有第五层?”

陈平安点头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与我周旋,自己与自己问拳而不自知,有望跻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问道:“可有第六层?”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吗?”

老夫抬头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陈平安赶忙道歉一声,重新坐回栏杆上。

于玄沉默许久,自顾自说道:“不得不说一句,原来修道该如此。道者若此,是谓真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闷出一句,“晚辈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得已为之,前辈不一样,是无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么还骂上人了。”

骂我修行一路顺遂、从不为钱发愁?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道:“说句真心话,晚辈也想被人这么骂上一骂啊。”

年幼家贫,父母双亡,饥寒交迫,好读书而不得开蒙,偶然习得登山法,当过窑工学徒数年,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背井离乡,天高地阔,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在外远游,行走江湖以诚待人,客子光yīn居多,生平饮酒难一醉,返乡之日,惜哉剑术疏,拳法未大成。

一个黑衣小姑娘飞奔到山顶这边,于玄已经悄然撤掉符阵,小米粒见好人山主与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个骤然停步,想着打道回府。

陈平安笑着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边,又是一个停步直腰站定,怀捧绿竹杖,挠挠脸,“火烧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说要搬去小镇骑龙巷那边住几天,我问他好几遍,都没个缘由。”

陈平安忍住笑,板起脸说道:“十万火急,不可耽误。速去速回,再探再报。”

小米粒一跺脚,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使劲点头,神sè严肃道:“得令!”

转身撒腿飞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于玄捻须而笑,落魄山好家风。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 的精彩评论

16 comments

  1. 青争

    这章有点东西,希望出关别等个小半年

    沙发
  2. 陈公子这章可以啊

    板凳
  3. 匿名

    打曹慈!

    地板
  4. 白虹

    主线来了

    4楼
  5. 匿名

    前排

    5楼
  6. 无牛曹振华

    一出关14镜?

    6楼
  7. 大司马的皮炎

    高低得仙人起步了吧

    7楼
  8. 有望无缺

    有望无缺

    8楼
  9. 左右

    年幼家贫…真看泪目了

    9楼
  10. 这本他陈政华敢烂尾,我一拳打杀他

    10楼
  11. 大爱小米粒

    小米粒神来之笔

    11楼
  12. 匿名

    哈哈哈 希望陈大咖能善始善终!

    12楼
  13. 可控硅

    马苦玄估计要惨了,铺垫了这么久,估计要被狠狠虐

    13楼
  14. 匿名

    每次有小米粒的章节 提起的四十米大刀就收回来了。

    14楼
  15. 陈太监

    这栽种干嘛了这一个礼拜才更几次

    15楼
  16. 小可

    更新得好慢哦,天天都盯着

    1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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