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到了那栋宅子,院门屋门都开着,待客厅堂内除了于玄,君倩师兄和白也都在,裴钱正襟危坐,还有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图个什么的青衣小童,于老神仙你看样子也不是个好酒之人啊,再说了,老前辈境界这么高、年纪这么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个,陈灵均都怕自己手抖,端不稳酒碗啊。

还是背剑穿青纱道衣装束的陈平安,跨过门槛,先与老真人打了个稽首,“晚辈见过于真人。”

老真人伸手虚按两下,笑道:“我这个客人都不客气,在山中当是在自家逛荡的,作为东道主的陈道友又客气什么,见外了。”

陈平安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位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礼,“见过白先生,君倩师兄。”

白也点头致意。

君倩笑着点头,“赶紧坐。”

陈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顶虎头帽,没有去坐那条主位椅子,只是就近在君倩师兄身边落座后,便开始目不斜视,与裴钱和陈灵均对视,裴钱咧嘴一笑,陈灵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显然比较委屈,嘛呢嘛呢,于老真人咋想的,非要点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几句,聊个锤子,自己大气都不敢喘。

于玄就坐在陈灵均身边。

陈平安这边一排座椅,当了宗主的崔东山位置最靠内,然后是客人白也,君倩师兄靠外。

陈平安笑道:“于真人,其实陈灵均平时没这么拘谨的,以后关系熟了,就会知道他比较活泼。”

当然如果陈灵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辈你的身份,可能就会更活泼更跳脱了。

于玄抚须笑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双方关系还没好到那个份上。

陈平安好奇问道:“曹晴朗怎么没来这边?”

崔东山身体前倾,探出脑袋,转头望向自家先生那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里跟先生说上一说。”

陈平安说道:“说说看。”

裴钱说道:“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遇到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比较特殊。”

陈平安疑惑道:“这有什么好背着曹晴朗议论的。”

曹晴朗当年离开藕花福地,就曾跟随种夫子跨洲游历,之后在大骊王朝这边,就与作为科举同年的荀趣关系莫逆。

交朋友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何况曹晴朗从小就老成,历练过后,更是性格沉稳,能出什么问题?

崔东山解释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经见过了,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又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叫徐珍,是个刚刚开始步入修行的年轻书生,在一家官府书院担任讲习多年,与曹晴朗属于志趣相投,偶尔有些学问上的争论,都能够求同存异,属于相互砥砺学问,而且看得出来,徐珍对曹晴朗十分仰慕,觉得自己与曹晴朗是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还有一个叫余励的练气士,在山下属于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驻颜有术,瞧着还是很年轻的,余励是山泽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结金丹,博学多才,学问粹然,我跟曹师弟私底下聊过此人,曹师弟评价很高,觉得余励与当年家乡半个先生的陆先生,是差不多的学人。于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曹师弟都觉得自惭形秽,余励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据可查,曾是桐叶洲一座小仙府的谱牒修士,如今山门还在,履历档案都在,连同家族在内,都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会沦为散修,还是因为当初师门作为,没有半点担当可言,一大帮祖师堂成员,只顾着带上嫡系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难了,期间刚好碰到五彩天下开门,就跑了个没影。余励一气之下,既没有跟随掌门、师长们一起离乡避难,也没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动声sè,带着那拨外门弟子、丫鬟杂役一起找了处偏远贫瘠之地躲藏起来,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愿苦等什么师门修士返回旧址,他就散尽身上积蓄神仙钱,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门,再帮他们寻了一处山头开辟洞府,自己则算是主动脱离了祖师堂谱牒,从此成为一位云游四方的山泽野修。”

说到这里,崔东山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说道:“受我所托,裴师姐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对方的心境,心湖道场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悬空,阳光普照,城内百姓安居乐业,粗略估计有百万之多,人人无忧无虑,大小建筑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荣,书院众多,武馆林立,神灵祠庙香火与炊烟共袅袅,幽明人鬼、练气士和精怪妖族共处,儒释道与百家学问在此如江河汇流。”

陈平安竖耳聆听至此,开口评价道:“心境气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无此道行。”

崔东山也曾专程去拜会过此人,与之朝夕相处了差不多半个月光yīn,就连崔东山这种最擅长挑刺的家伙,竟然都没有找出半点不对劲的地方。温文有礼,待人诚恳,志向高远,做事细致……可越是如此无懈可击,崔东山就越是笃定一事,事出无常必有妖!

崔东山的理由很简单,天底下如我先生这样“布置得当”的人,人间绝对不能出现第二位!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该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裴钱立即说道:“师父,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小师兄非要鬼鬼祟祟,见不得光似的。”

崔东山蓦然瞪大眼睛,裴师姐你有这么讲过吗?小师兄怎么不记得了!

裴钱提醒道:“劳烦崔宗主继续说正事。”

崔东山抬手握拳,轻轻捶打心口。无事大白鹅,有事小师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胆欲裂,教人痛彻心扉!

陈平安突然问道:“此人有无跻身某国庙堂的意向?”

崔东山点头道:“有,他在去年已经与虞氏王朝接洽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着掖着,回头我来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东山继续说道:“先生,接下来都是些糟心事了,学生哪怕想要报喜不报忧都难了。”

陈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说来说去,我至多是听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先生与大师姐,竟然都开始翻脸不认人了,下宗难道就不是自家人吗?!

陈平安说道:“那艘突然冒出来的丙丁剑舟,到底归谁,照规矩,好像还需要去霁sè峰祖师堂商讨过后才有定论?”

崔东山无精打采,低头拿袖子摩挲着椅把手,有气无力道:“那学生就有事说事了,首先,云岩国京城外的鱼鳞渡,起了一场山上冲突,几个炼气士跟一拨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点闹出人命,已经开始打糊涂官司了。云岩国皇帝又是个捣浆糊的,不愿揽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师堂那边,好巧不巧,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内部,也吵了一大架,道号焠掌的李拔,作为东海水君府全权住持大渎开凿事务的话事人,约莫是在京城听见了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小题大做,非要对方认个错,把话收回去,结果碰到几个头硬腰杆硬嘴更硬的主儿,你李拔境界高,打杀了他们可以,道歉那是没有的,想都别想。我当然想要秉公处事,也是这么做的,按着那几个人的脑袋道了歉,结果就是那两方各有后台背景的山上势力,全部撂挑子了,两个山上道场,以及几个大渎沿途的山下小国,都不干了。再加上鱼鳞渡那两拨差点打出脑浆子的,反正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货sè。”

王朱当时豪掷一万五千颗谷雨钱给崔东山,差点当场把崔宗主给砸晕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龙盘踞青瓷的笔洗,她当时没说何时归还此物,崔东山就当是附带的添头了,还什么还。

陈平安说道:“可以说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东山重重叹了口气,一拍椅把手,怒气冲冲道:“就在前不久,已经破土动工的数截大渎河段,几乎同时冒出了几个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没的搅局者,其中一位练气士,每次都是往人满为患的河道那边,全是桐叶洲中部几个没有地仙坐镇的小国,哪里经得起这么打砸,可谓死伤惨重。砸下数张杀力巨大的符箓就跑路,此外四个,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泽野修,一边远离大渎河段,一边潜行伺机而动,一出手就是大开杀戒,而且专杀那些大王朝藩属国的将相公卿和小山头的练气士,短短几天之内,做完这些就立即收手,只出手一次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还没有忘记张贴榜文,扬言这就是你们胆敢妄自开凿大渎、坏我桐叶洲一洲气运的下场,此外榜文上边,还有些栽赃嫁祸泼脏水的内容,无非是说……有私心,是为了同时讨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黄庭,以及蒲山黄衣芸,尤其是念着同乡之谊,试图讨好那位东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后买卖的,作为青萍剑宗在桐叶洲立足的报酬,就要将一洲中部山运悉数裹挟入大渎之水,白白送给东海,故而是以剥削半洲气运而肥一水府的yīn险勾当,等到大渎开凿成功通海,再后悔就为时已晚了。”

陈平安皱眉不语。

倒不是在乎这些无中生有的中伤内容,而是这拨如兔起再鹘落消失的练气士,行事一点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环环相扣,关键是对方肯定还留有后手。

陈平安问道:“既定的大渎沿途各国,近期有无瘟疫发生?”

崔东山点点头,“有了,还不止一地,不过学生已经请了中土医家几位高人出马,暂时控制住了瘟疫,才没有蔓延开来。”

陈平安问道:“书院那边?”

崔东山说道:“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已经身在云岩国京城主持大局了。”

陈平安稍微松了口气。

崔东山有了点笑容,“温山长真是雷厉风行,竟然擅自行事,与文庙先斩后奏,直接喊上钟魁,亲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个瘟疫源头,再循着蛛丝马迹,最终被返回阳间的温煜,找到其中一个饲养‘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当场打杀,再将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暂时拘押在了书院。温煜不知道用上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够再以那头妖族的身份,联系到了其余两个共犯,一并收拾掉了。现在只说台面上的,就剩下两个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其中一个,不是未能逃回蛮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叶洲本土人族修士,据说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叶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为剑气长城未能守住倒悬山通道、以及文庙圣贤坐视不管的缘故。”

崔东山似乎不愿多聊此事,继续说道:“第一拨赶过去查探此事的练气士,我们青萍剑宗这边,就派出了米裕、邢云和柳水三位剑修,太平山那边有放弃闭关的山主黄庭,还带上了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东海水府那边,则有鬼仙黄幔和武夫溪蛮,至于其余各方势力,加上薛怀带队的蒲山云草堂,大泉王朝一众皇家供奉等,总计有隐匿行踪的八支队伍,沿着那条大渎一线,各自选择一处落脚,然后就是各司其职,开展一场比拼双方耐心……还有运气的守株待兔。”

于玄揪着胡须,“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守株待兔,确是没法子的法子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可如果对方就此收手,麻烦就大了。只说人心涣散,又该如何聚拢?再加上那些拦不住的流言蜚语,你们青萍剑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的名声,一个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涂了。”

不说那些隶属于临时祖师堂的各路修士疲于奔命,效果甚微不说,更重要是那些小国,朝野上下,提心吊胆,毕竟这可不算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何”的事情了,是会死人的。所以绝大部分大渎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只有像大泉姚氏这样的大国,还有玉圭宗和青萍剑宗这样的宗字头大仙府,依旧按部就班开凿大渎。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咧嘴一笑,“我那个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就在当诱饵,至于幕后布局者是否咬钩,就看那主谋或是得力的帮凶,敢不敢杀一个青萍剑宗嫡传剑修的龙门境少年天才,来凭此立威、一战成名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说道:“继续。”

崔东山说道:“让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几个对方可能会出现的地点,这厮总算被逮了个正着,因为当时太平山黄庭离得不远,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御剑赶去,追上了!”

陈平安皱眉道:“黄庭都没有成功将其截杀?”

如果杀掉了,崔东山就不用说这么多了。

崔东山双手搓脸,无奈道:“对方其实隐蔽足够好了,可惜碰到了黄庭,黄庭从不拖泥带水,对方挨了一剑,受伤不轻,可还是被那厮跑掉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身为太平山宗主的黄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别忘了,黄庭的福缘之好,公认冠绝一洲。

她赶得及,追得上那位极有可能是主谋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种证明,可是对方最终逃脱了,何尝不是一种证明。

所以这比已经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剑,被对方身负重伤却侥幸逃脱,其实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云,老妪姿态的柳水,两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本来邢云已经有了个新身份,以青萍剑宗记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风鸢渡船的新管事。只因为突然冒出这么些四处乱窜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换个地方杀妖。唯一问题,在于他们未必有机会看见那个、或是几个妖族修士。

崔东山说道:“这头已经确认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黄庭追上之前,曾经公开扬言,以后大渎沿途,只要哪里有尘土飞扬,就会吃他一记符箓。”

陈平安问道:“这头妖族是那种精通遁法、擅长逃命的上五境符箓修士?”

崔东山摇头道:“听黄庭说,好像只是个元婴境。但是确实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箓,更是层出不穷,被这家伙搭配着用,眼花缭乱。那场不足半刻钟的追杀,黄庭其实出剑次数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却只有那么一剑,而那还是黄庭事后与我自称是‘凭借本能乱砍一剑碰碰运气’。”

崔东山加重语气道:“所以这头妖族,极为擅长符箓。”

于玄开口问道:“崔宗主,有无符箓残渣?”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罐,小心翼翼将符箓灰烬倒在桌上。

说实话,如果于玄不在山中,崔东山就只好请先生去请先生的先生再请于老神仙从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于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捻动些许符纸残渣,双指轻轻搓了搓,蓦然间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现了一点金光,然后由点成线,由线及面,一条条细微金光延伸开来,依次“生发”出一张金sè材质的完整符箓。

就在“成符”的刹那之间,那张符箓便要轰然炸开,宛如一张只等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这张符箓碰到了符箓于玄。

于玄早已同时画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现无数条崩裂细痕的那张符箓,在空中飘晃不已,摇摇欲坠。

于玄凝视片刻,很快就得出一个好坏参半的结论,“不是任何一种被记录在册的大符,两千二百余条符线,糙是糙了点,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来,极有可能是这头妖族修士亲手绘制的‘首创’,故而还在摸索过程当中,未能大成,否则哪怕我早有准备,以符镇符,只说符胆处蕴藏道痕,肯定就被毁尸灭迹了,但是能够画出这道新符的修士,造诣极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几个点子,称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箓的好苗子。它如果长久躲藏在桐叶洲,必然是个不小的隐患。”

于玄继续说道:“黄庭猜测不错,境界是元婴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说全然没有,但是可能性极小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可不可能只是金丹境。”

于玄右手重新捻住那张符箓,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住的那张旧符箓砰然碎裂,于玄点头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婴,五五之间。”

崔东山揉着下巴,说道:“多半是金丹了。”

万一被这头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跻身了元婴,甚至是再顺势闭关一场,就变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对方再跨过一个大台阶,由地仙跻身上五境,后果不堪设想。

于玄问道:“崔宗主,就只有这些符箓残渣?”

崔东山点头道:“这还是黄庭碰运气才找到的。”

于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箓,哪怕是剩下半张都好说,如今单凭符箓的些许残渣,顺藤摸瓜,找出一条确切线索,是痴心妄想了,连老夫都做不到。对方画符的手脚很干净,好像一开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家伙,还不止是一张替身符,以替身画替身符,再画符中符……这厮心眼真多,棘手,确实棘手。”

突然发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陈平安气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这厮分明是学到了姜老宗主流窜犯案的精髓。”

门口那个临时起意赶来凑热闹、见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脚步,满脸无辜神sè,啊了一声,这也能怨着自己?

白也,虽非剑修,却是姜尚真心中的真正剑仙。

于老神仙的丰厚家底,更是让姜尚真自叹不如。

于玄思量片刻,捻须说道:“实在不行,老夫亲自走一趟桐叶洲,待上个把月的光yīn,看看能否会一会这个符箓道上的后起之秀。再多时日也不现实了,毕竟老夫还需要帮忙盯着天外青道轨迹一事,不宜过多分身分心。”

没人开口说一些什么大材小用的客气话。

姜尚真笑道:“那我也跟着于老神仙返乡一趟,学一学黄庭,碰碰运气。”

但是陈平安却说道:“于前辈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赶赴桐叶洲,可能他就在等这个机会。”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于前辈不必理会此事,我们会争取早点解决掉这个隐患。姜尚真先回,等晚辈处理完私事,就去桐叶洲。”

于玄没有任何矫情,点点头,唏嘘不已,“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别气馁就是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相信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崔东山咳嗽几声,“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这么几件,我先撤了,车舟劳顿,得缓缓,休息休息。”

陈平安点点头,以心声说道:“休息过后,你喊上姜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两处,分头行事,可以多喊上点人。近期我会让姜尚真和谢狗带着梧桐伞去往桐叶洲。”

崔东山脚步不停,以心声问道:“先生是担心那两处地方也有谁潜伏已久,暗中捣乱?照理说,不管是谁,都会对老观主礼敬几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谁,那么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确实,不管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招惹碧霄洞主。

陈平安微微低头,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说道:“不是些兴风作浪的涸泽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说了个道理,老禾不早杀余种秽良田。”

崔东山闻言缓步,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甚至是转头望向了自家先生。

陈平安视线上挑,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个老理,与其断断续续隔三岔五来上一出,还不如一股脑都冒出来晒个太阳好了。我们心知肚明,目前这些祸事,桐叶洲那边也好,藏在福地那边的也罢,当然都是揪心至极的坏事,但是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转折点,当一事转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东山轻轻点头再转头,摔着两只雪白袖子大步离去。

见那大白鹅都走了,陈灵均壮起胆子,站起身试探性问道:“山主老爷,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陈平安刚要点头,于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见面就走,不合适不合适,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几句闲天。”

陈灵均才抬起屁股,闻言便张大嘴巴,轻轻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爷就坐在屋内,陈灵均只会更加如坐针毡,火烧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两眼放空,怔怔无言,于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陈灵均便有几分心虚。

先前谁都没告诉他这个虎头帽少年是谁,当时陈大爷就没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见了结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陈灵均觉得有趣,哈哈大笑,双手叉腰询问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陈灵均见君倩先生只是笑着不说话,眼神中好像充满了鼓励和认可……

陈灵均便打量着模样清秀的少年郎,老气横秋赞叹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说那个叫郑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后出息不小,眼前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个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还是不孬,君倩先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不晓得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与你师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边喝顿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过却不是我的什么弟子,是好友。

陈灵均一时语噎,同样的亏绝对不吃第二次!同样的错误绝不再犯!所以坚决不让少年改个名字了。

反而赶忙不再双手叉腰,青衣小童神sè肃穆沉重,再以心声询问君倩先生,哪个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白也。

陈灵均熟门熟路,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额头,身形一个晃荡,念念有词,这顿早酒喝的,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再行云流水转过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先箭步再飞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在那之后,周首席上山之前,陈灵均就一直躲在宅子里边,美其名曰闭门思过,修个关门禅。

崔东山走出宅子后,想了想,先生说得是对的。

一场苦等再苦等,终于等到了。

崔东山长呼出一口气,一个蹦跳起身前冲,呼呼喝喝,拳打脚,脚踢拳,两只袖子噼里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陈平安是这样的心境,学生崔东山何尝不是如此。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这个说法,确实勉强可以将一连串的险恶风波,视为下一件好事的征兆和开头。

但是在这之间,上山和下宗,都必须揪心耗神和劳心劳力就是了。

崔东山没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墙去了那栋搁放梧桐伞的庭院。

坐在台阶那边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时不时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几下。

崔东山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终于等来了两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刘羡阳和顾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东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画圆的剑阵,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压低嗓音道:“这幅画像,出自桐叶洲女冠黄庭之手,画了一头作乱妖族,不过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张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刘大哥,意下如何?怎么讲?没二话,我都听刘大哥的!”

刘羡阳伸过手,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崔东山递过去画轴,却不松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刘羡阳嗤笑道:“崔老弟这话说得不对,亲眼瞧见了蛇,哪来的打草惊蛇,打蛇惊草?别磨蹭了,赶紧松手,先给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说。”

“刘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胆识气魄就愈发了不得,不愧是当宗主的人了,老霸气了!”

“自家兄弟,少拍马屁,崔宗主给本宗主闪一边去。”

崔东山立即双脚并拢,一个横向蹦跳,“小弟得令!”

刘羡阳转头望向顾璨,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如果陈平安来阻拦,你记得帮忙挡下,劝他别多管闲事……”

顾璨已经说道:“他没来,只是瞥了这边一眼,就带着于玄散步去山顶了。”

刘羡阳痛心疾首,直接开骂了,“没良心的东西!”

崔东山怒道:“咱俩都是当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刘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老弟我可就不乐意了啊!”

刘羡阳抖开画卷,让其悬空,再大手一挥,示意崔东山一边凉快去。

大白鹅又是一个横向蹦跳。

刘羡阳只是看了一眼画像修士,便开始收敛心神,闭眼如打瞌睡。

崔东山不敢打搅刘羡阳的这场……梦中问剑,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顾璨。

顾璨报以礼节性微笑。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说实话,别人对你观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钱都不讨厌你。”

顾璨点头笑道:“好说。”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讨厌我,相互间都瞧着顺眼,那不如咱俩……”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没门。”

崔东山瞪眼道:“好歹听听看我说什么再拒绝啊。”

顾璨说道:“若是外人,我自会在门外陪外人多聊几句。”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话说得漂亮!”

顾璨犹豫了一下,与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谢,却没有说一个字。

崔东山笑容灿烂,作揖还了一礼。

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又都是陈平安最亲近的人,那就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带着于玄,走到了集灵峰的山巅,昔年山神庙稍作修缮,就成了一座殿阁模样的古朴建筑,不过暂时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顺着老真人的视线,陈平安笑道:“本来想好了匾额名字,就两个字,从右到左看,就是观道,从左到右读,就是道观。”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头仙府都无此匾额?

陈平安见机不妙,只好说道:“事先说好,前辈可别窃取晚辈的想法啊。”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窃肯定不会,我没那厚脸皮,买,与你买如何?借与你的那五百颗金精铜钱,不收任何利息?”

陈平安只是摇头,“不成。”

于玄叹息一声,只得悻悻然作罢。陈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顶悬挂这二字匾额,毕竟会整得跟一位授箓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来用,岂不是正好?!

陈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点坚持己见的架势都没有,哪有买卖才开始谈就黄了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开始迂回一二,“前辈,价格一事,其实是好商量的。”

“免谈。老夫又不是个傻子,难不成花五百颗金精铜钱,就只是买两个字?柳道醇这种嫌钱多的冤大头,毕竟罕见。”

于玄笑着摆摆手,沉默许久,轻声道:“陈山主,打铁还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无力。”

陈平安说道:“晚辈已经在闭关了。”

于玄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次闭关破境失败,可不是什么小事啊,陈山主一定要谋而后动,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陈平安嗯了一声。

突然间回过神,老真人问道:“什么?你已经在闭关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瞒骗前辈。”

于玄也顾不得什么山上忌讳了,忙不迭好奇追问道:“你得说清楚,是手头宽裕了,在老夫来之前,就已经凑齐了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开始炼剑?还是……一般意义上的闭关?”

陈平安坦诚答道:“不是炼剑,而是闭关。”

于玄一跺脚,满脸无奈道:“好小子!这就已经处于闭关境地了?这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秀才不得骂我半死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猜得到于前辈会走这趟落魄山。”

于玄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重重一跺脚,摊手再掐诀道:“预祝此地山主,闭关顺风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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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comments

  1. 青争

    这章有点东西,希望出关别等个小半年

    沙发
  2. 陈公子这章可以啊

    板凳
  3. 匿名

    打曹慈!

    地板
  4. 白虹

    主线来了

    4楼
  5. 匿名

    前排

    5楼
  6. 无牛曹振华

    一出关14镜?

    6楼
  7. 大司马的皮炎

    高低得仙人起步了吧

    7楼
  8. 有望无缺

    有望无缺

    8楼
  9. 左右

    年幼家贫…真看泪目了

    9楼
  10. 这本他陈政华敢烂尾,我一拳打杀他

    10楼
  11. 大爱小米粒

    小米粒神来之笔

    11楼
  12. 匿名

    哈哈哈 希望陈大咖能善始善终!

    12楼
  13. 可控硅

    马苦玄估计要惨了,铺垫了这么久,估计要被狠狠虐

    13楼
  14. 匿名

    每次有小米粒的章节 提起的四十米大刀就收回来了。

    14楼
  15. 陈太监

    这栽种干嘛了这一个礼拜才更几次

    15楼
  16. 小可

    更新得好慢哦,天天都盯着

    16楼
  17. 666
    牛脾,我赌马上主线就没了

    17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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