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酒力不支吾

暖日融融,春光骀荡,花信有期,梅李桃花次第开。

在那书肆林立的京城琉璃厂,一个容貌俊俏的年轻人,腰悬一枚包浆亮如油光的紫葫芦酒壶,坐在铺子门口嗮太阳,吃着一碗来时路上购买的豌豆黄,一边跟屋里相熟的店铺掌柜砍价,说自己相中的那几本书籍,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边跟隔壁书肆支起个路边摊子晒书的老板娘眉来眼去,同时在这里守株待兔,一举三得。

借了条板凳给那年轻酒鬼的铺子掌柜,坐在柜台后边仔细擦拭着一件民仿官瓷器,抬起头,看着门外那个侧着脸与一旁铺子眉目传情的无赖家伙,笑呵呵道:“曹侍郎,你要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摸她的手儿,再抱她几下,我铺子这几本书,就全部打五折卖给你,如何?”

年轻人捻起一块豌豆黄丢入嘴里,嬉皮笑脸道:“白天就算了,坏名声,晚上行不行,听墙角去?”

门内门口两个男人的说话嗓音都不小,显然都没有故意避开那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妇人闻言从摊子上抓起一本书籍,笑骂一声死样,将书砸向那个成天没个正行的俊俏男子,“一个没卵一个没胆,都只会嘴花花,有意思吗?”

那个曹侍郎,可不是什么绰号,而是货真价实的大骊官场一部侍郎,况且还是官管着官的吏部。

年轻男子接住“暗器”,都不看书名,只是嗅了嗅,就将那本书轻轻抛回美妇的摊子,“内容没荤味,文字都没点颜sè,不看不看,没意思没意思。”

曹耕心视线偏移几分,只见从远处一处古董铺子走出几人,都是外乡人,来自北俱芦洲。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头上戴了顶磨损颇多的老旧貂帽,穿着件棉袄,脚上踩着一双麂皮靴,男人面相半点不苦,就是穷相。

正是骡马河柳氏剑修,柳勖。

三郎庙袁宣,少年容貌,身穿一件泥金sè法袍。

这趟南下跨洲游历宝瓶洲,这个绰号“袁一尺”“袁涨水”的三郎庙继承人,依旧是只带了两名随从,樊钰,远游境武夫。这位女子武学宗师,曾经去过大骊陪都和大渎战场,舍生忘死,故而大骊礼部那边有过一番详细录档,樊钰在大骊境内游览山水,各路山水神灵在得到通关文牒之后,樊钰若是公开表明身份,必须以礼相待,若是她有意锦衣夜行,就不必打搅她的游历了。

大骊高位神灵手上,都是有这么一份“礼单”的,方便随时查阅和待客。不管是外乡的山上修士还是江湖武夫,只要曾在战场以道义报之大骊,朝廷自当视为国士,以礼待之。

元婴境老剑修,刘武定,不同于类似家生子身份的樊钰,老人是三郎庙的头等供奉,每年俸禄相当可观了,钱不少拿,其实就是只做一件事,给袁氏嫡系弟子护道,以前是袁一掷,如今不过是换成了袁宣。

老剑修在年轻那会儿,曾是谱牒修士出身,后来就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的山泽野修,缘于刘武定当年刚刚跻身金丹境那会儿,出关没几天,就偷偷跑去拆别家的祖师堂了,到底是头回做这种勾当,江湖经验不够丰富,一个不小心,没有隐藏好身份,被对方看出剑法根脚了,这就闯了大祸,原本一个有望继承掌门的祖师堂嫡传,一个前途似锦的年轻天才,不得不被逐出山门,就此沉寂了。

但是回头再看两百年前的那场问剑,老人从不后悔就是了。

年轻气盛又如何,老夫到底年轻过。

曹耕心赶忙咽下最后一口豌豆黄,甩了甩袖子,起身抖了抖袍子,笑着招手道:“柳剑仙,袁公子,刘剑仙,樊宗师。哈,柳刘同音,早知道就只喊一个了。”

年轻侍郎用的是一口很地道的北俱芦洲的雅言。

柳勖皱眉问道:“你是?刑部供奉?要盘查勘验我们的身份?”

大骊王朝与外乡修士打交道的山上人,一般都是在刑部那边挂名的供奉,若是出动大骊随军修士,那就不是待客了。

袁宣却已认出对方的身份,笑道:“柳伯伯,不是刑部的,是他们大骊京城吏部的曹侍郎,在山上都很有名气的一个人。”

此人确实很有名气,能够让大骊宋氏皇帝破例,允许曹耕心携带酒壶去衙门,但是规定一天只能喝一壶酒,当天不许添酒,若是夜宿禁中当值,还会赠送给曹侍郎一坛长春宫仙酿作为报酬,美其名曰以酒钓鱼,免得曹耕心找借口请假不去点卯。官场传言,回京当了侍郎的曹耕心,早早准备好了十几种理由,用来推脱各类他觉得有他没他反正都一样的公务,每用过一遍就重头再来一遍。

北俱芦洲北方,南北向的中条山依一条大河而行,山势狭长,整条雄伟山脉,如一尊神灵于眉心处再竖张一目。

骡马河柳氏与三郎庙袁氏,就位于矿产极其丰富的山脉一东一西,如分别占据聚宝盆与兵器库。

曹耕心朝那袁宣竖起大拇指,“少年郎好见识!”

袁宣笑道:“曹侍郎,其实我年纪不小了。”

曹耕心点头道:“那我们一样,脸嫩,比较占便宜。”

柳勖问道:“吏部的?找我们做什么?”

曹耕心笑道:“其实也不是找你们,是为了跟着你们一起等个人。跟他当了很多年的邻居,但是始终没见过,思来想去,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袁宣问道:“难道是那位陈山主?”

曹耕心微笑道:“袁公子真聪明,一猜就中。”

袁宣心中腹诽,我们找谁,你就等谁,这有什么难猜的。何况龙泉郡窑务督造署,与那座落魄山可不就是邻居嘛。

柳勖说道:“见他做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了。

吏部曹耕心管不着柳勖来大骊做什么,剑修柳勖当然也管不着曹耕心要见谁。

但是由此可见,柳勖跟陈平安的关系,绝对不像他与袁宣所说的比较一般。

不过曹耕心却没有任何恼火神sè,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转头与那摆摊晒书的美妇笑问道:“南宫掌柜,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妇人笑言:“苏子名篇之一有序,‘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曹耕心笑道:“还是需要自我介绍一番,我叫曹耕心,字书城。京城人氏,外放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骊珠洞天旧址,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在吏部当差混口饭吃,比较郁郁不得志,朝中若无贵人器重提携,想要当天官,难,很难。”

曹耕心转过头,笑道:“正主来了。”

柳勖和刘武定对视一眼。

这个姓曹的,不但是练气士,而且境界不低。

曹耕心看了眼柳勖和刘武定。

曾几何时,一位元婴境练气士,莫说是剑修了,就已经是何等的高不可攀,如今再来看他们这些老神仙,好像也就那样了。

就像曹耕心年轻那会儿,记得第一次去人云亦云楼外的小巷口拜访刘袈,因为事先知晓老神仙的境界,还有点忐忑呢,拎了两壶好酒,都还要担心礼数不够,会不会吃闭门羹,再看如今,都能跟刘老哥蹭酒喝了。

再年轻一些,年少时,曹耕心在家族长辈那边的所见所闻,所谈国事,难免有几分忧心忡忡,哪怕稳操胜券的一场庙算,还是故意假装不敢确定。

如今我们大骊王朝的孩子,都已将大骊王朝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将这种事,视为最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那帮兔崽子,都开始盘算着与中土大端王朝和玄密王朝的各自优劣了,猜测着大骊何时会赶超。

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

记得年少时曹耕心曾经与自家爷爷,询问那桩名动朝野的官场掌故,兵部尚书沈沉当真骂了崔国师那么一句?沈沉既然当初在吏部辞官了,以他的执拗性格,都在家乡创办书院了,后来又为何愿意重返官场,真是崔国师亲自出面,主动邀请沈沉入京职掌兵部?

毕竟曹耕心的爷爷,是上柱国曹氏的家主,外界只能靠猜的事情,这个老人却可以与沈沉当面询问真相。

原来崔国师当初走了一趟地方书院,确实亲自邀请沈沉重返官场,说服那个犟脾气沈沉的理由,很简单。

崔瀺让沈沉抬一抬眼皮子,不妨看得长远些。

既然很快就都是大骊国土了,你沈沉还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作甚?

如果那个掌故仅限于此,曹耕心其实就是觉得崔国师雄才伟略,不至于让少年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原来老人当时还与最为器重的孙子,多说了一件更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崔国师当年现身那座私家书院的时候,沈沉耗尽家产辛苦创办的书院就已经转为官办,新任山长已经在赴任的路上,而那个山长,正是沈沉原本极看不顺眼的一个文坛大儒,爷孙三代五进士,一旦被此人将书院鸠占鹊巢,双方既有公仇又有私怨,估计沈沉都会被恶心得死不瞑目,所谓的辞官归隐家乡养老,就真是凄凄惨惨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崔瀺给了你一个选择,就绝无第二个选择可选。

你沈沉要么在家乡憋屈至死,要么乖乖去大骊京城当大官,为国为民为己,为苍生社稷为三不朽为志向,鞠躬尽瘁,施展抱负。

所以曹耕心很早就得出一个结论,越是聪明人,越怕崔国师。

曹耕心担任窑务督造官那么些年,真以为曹督造不想做出一番成就事业来?无非是曹耕心足够聪明,不敢自作聪明罢了。

离开千步廊之后,姜尚真说要去一趟长春宫,忙点私事。

谢狗还在火神庙那边。

陈平安身边就只带着小陌,来这边找柳勖一行人。

曹耕心作揖,主动赔罪道:“在小镇当官多年,也没去落魄山拜访陈山主,失礼多矣。”

“我不也去没去衙署督造署拜访父母官,就当扯平了。”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问道:“曹侍郎怎么也在,专门等我的,在这边守株待兔?”

曹耕心笑道:“果然瞒不过陈山主。”

陈平安问道:“有事相商?”

曹耕心摇头笑道:“就是见一面,打过招呼,见过就心满意足。如果陈山主需要请朋友喝酒,只说在菖蒲河那边,大小酒楼,报我的名号,都可以记账不花钱。”

陈平安疑惑道:“曹侍郎的俸禄这么高?”

曹耕心大言不惭道:“陈山主与朋友喝酒归喝酒,酒楼那边记账归记账,吏部曹侍郎欠账归欠账,穷光蛋曹耕心还钱归还钱。”

柳勖闻言佩服不已,自己跟曹耕心不是一路人,气味不相投,不用多聊就知道当不成朋友,但是曹耕心跟二掌柜肯定聊得来。

陈平安拱手笑道:“承情,在此谢过。”

之后陈平安就带着柳勖他们离开琉璃厂,问柳勖有无选好客栈,柳勖说暂时没有,陈平安就推荐了个地方,还说自己对那仙家客栈其实也不熟,但是如今在宝瓶洲山上名气很大。

柳勖当然无所谓,反正掏钱的是袁宣,袁宣自然更是无所谓的,一趟琉璃厂之行也没花出去几个神仙钱,正愁没地方开销呢。

曹侍郎将小板凳归还铺子,终于得偿所愿,买下了那几本心仪已久的书籍。

隔壁铺子摆摊晒书的老板娘,见状好奇问道:“怎么让铁公鸡拔毛的,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曹耕心笑道:“我跟老洪说了,方才在他家店铺门口站着跟我聊天的人,就是落魄山陈山主。老洪一高兴,就白送我了。”

“真不诓人?”

妇人将信将疑,赶忙转头望向远处的青衫背影,喃喃道:“相貌也不如何俊俏啊,瞅着还不如你呢。”

记得以前琉璃厂书肆都有卖一本山水游记,销量相当不错,书上的主公人,说是少年英气,面如冠玉,风度翩翩,青衫背剑策马走江湖,莺莺燕燕不请自来,挡都挡不住的艳遇……

曹耕心将书籍放入怀内,微笑道:“做个脚踏实地的本分人,就是个心宽体胖的快活人,吃饭香喝酒香睡觉也香。”

走出闹哄哄的琉璃厂地界,柳勖问道:“我们真去菖蒲河喝酒?”

陈平安笑道:“想啥呢,用膝盖想都知道去了那边,真要报曹耕心的名号有屁用,肯定十个酒楼九个赶人。”

何况那边菖蒲河那边的酒楼脂粉气比较重,喝素酒的地方不多,曹侍郎显然是认定陈山主不敢多去。

袁宣壮起胆子,腼腆问道:“陈山主,还记得我吗?上次在铜绿湖筏钓,自我介绍过的,叫袁宣,来自三郎庙。”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记得,记忆深刻,那会儿袁公子年纪轻轻,就是老江湖了,宅心仁厚,但是行事老道。”

袁宣蓦然神采奕奕,转头望向身边几人。

怎么样?!

还是不是一句客套话?!

老剑修故作惊讶脸sè,樊钰轻轻点头,都很捧场。

柳勖有点无语,你小子又怎么确定,这不还是一句客气话?

袁宣这种小傻子,到了剑气长城,兜里有再多钱都没用,比那个风雪庙魏剑仙好不到哪里去,都会变成二掌柜那本账簿上边的一笔数字。

双方初次相逢,是在鬼蜮谷内的那座铜绿湖,按照《放心集》记载,当地有一种特产的蠃鱼,浑身是宝,山上传言,最玄妙的是练气士食用此鱼,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的纠缠。

修士境界越高越无梦,如果修士到了地仙境,仍然多梦,自然是修行出了岔子,很容易走火入魔,道心失守。

陈平安当时是去铜绿湖碰运气的,能钓着鱼是最好,钓不着也无所谓。

而上次袁宣游历鬼蜮谷,就同样是碰运气去的。不过不像陈平安那么无所谓。

因为他的姑奶奶,袁一掷,她就已经被梦魇困扰长达百年之久,才导致迟迟无法打破元婴瓶颈。

虽说一般人看不出她的丝毫异常,袁一掷实则早已形神憔悴,若有高人能够观其真相,她是那皮包骨头的惨状。

只是女子爱美,她用了一种符箓手段,可这到底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所以她在百年之内,只是偶尔露面几次,哪怕是祠堂议事都不参加了。上次露面,就是刘景龙造访三郎庙,袁一掷才会强打精神,哪怕再不愿让他看到那副不人不鬼的真容,她也希望最后看他几眼。

自从鬼蜮谷英灵高承莫名其妙消失,主动舍弃了一座京观城,就此群龙无首的鬼蜮谷,再无力与那座木衣山抗衡,披麻宗就彻底接管了整座小天地。而三郎庙与披麻宗关系很好,反正已经没有了高承那厮的从中作梗,当时还未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听闻此事,就干脆来了个彻彻底底的涸泽而渔,让一众修士施展搬水法,起网捕鱼,结果那种被誉为“小湖蛟”的银鲤,倒是抓到了不少,肉质较粗,不入老饕清馋的法眼,唯一值钱的,只在银鲤存活百年之后的那两条鱼须,可以拿来炼制缚妖索、捆仙绳或是拂尘之流的宝物。

其中有几条银鲤,体型巨大,体重都长到了五百斤以上,只是比起铜绿湖独有的蠃鱼,北俱芦洲许多大湖都有银鲤,就只能算是寻常物了。至于蠃鱼,也打捞起一双,但是年龄不不够,被袁氏修士小心翼翼带回家族,袁一掷看了眼两条蠃鱼,只说无用。

袁一掷就只是将那双游鱼养在庭院鱼缸内,闲暇时逗弄一番,也不知道是真无用,还是不愿意拆散它们。

袁宣满脸为难,“陈山主,我这趟宝瓶洲之行,其实是……找你,去看看骊珠洞天旧址,再去落魄山那边……”

柳勖见袁宣扭扭捏捏,半天放不出个屁,就帮着开口说道:“他在三郎庙有位修道资质很好的长辈,叫袁一掷,是位资质极好的女子剑修,大概在百多年前,她在一次秘境遗迹内,道心被某种古怪浸染,此后只要入睡,或是凝神炼气,就会被梦魇侵扰,别说修行精进,如凡俗睡个觉都是难事,故而在元婴境停滞太多年了,以目前的情况看,袁一掷拖不了几年就会魂魄作一团烂泥,神仙难救了。所以需要一尾年月足够悠久的蠃鱼,至于此鱼能够驱逐作祟的梦魇,传闻是真是假,总之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陈平安疑惑道:“就没有找过高人相助?”

袁氏在山上口碑那么好,照理说,一位元婴境修士的关隘,请出飞升境修士,一力降十会便是了。

柳勖摇头道:“袁一掷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子,估计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愿去找趴地峰找火龙真人,三郎庙也没跟崇玄署杨氏天君打招呼。起先三郎庙老祖是想要背着袁一掷去商量此事,但是早有预料的袁一掷,早就撩下了几句狠话,袁氏老祖只得作罢了,她那犟脾气,是谁都拗不过的。”

陈平安愈发一头雾水,问道:“那怎么就想到找我来了?”

火龙真人和崇玄署杨天君是男人,我就是女子了?

虽说在剑气长城战场上,年轻隐官确实假扮过女子剑修,原本隐藏极好,后来不知怎么就泄露出去了。

若说是被古怪梦魇作祟迷惑,伤了道心,陈平安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陆沉可以帮忙“解梦”,相信肯定可以手到擒来。

可惜陆掌教此刻已经返回青冥天下。

再就是学生崔东山,在神魂一道,是很有造诣的。但如果袁一掷不愿让男子练气士出手帮忙,就很麻烦了。

否则小陌的“抽丝剥茧”,也是一绝。

柳勖说道:“那头自封黑河大王的老鼋,以老龙窟作道场,它饲养了一对年月足够的金sè蠃鱼,说是给女儿的嫁妆。仅是在老龙窟内,老鼋就养了八百年之久,估计它们都是蠃鱼的老祖宗了。但是根据一些个小道消息,外界传闻当年你走了一趟鬼蜮谷,老鼋就重新回到寺庙修行,三郎庙袁氏老祖亲自找过去,一问才知道,竟然连同作为鱼缸的一件青瓷水呈,连同蠃鱼都被偷了,老鼋也没辙,只说爱莫能助。”

“至于那头自号覆海元君的小鼋,还有老龙窟内一颗很珍惜的雕母铜钱,当年一并神秘失踪了,至今不知下落。老鼋还祈求袁老祖,帮忙寻找它那女儿的下落。”

“本就是老鼋给她的嫁妆,不至于当这家贼。若说是她跟谁私奔了,就那小鼋炼形成人后的模样身段,下得去嘴的,也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了,我都想要认识认识了。”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中了然,就有点脸sè尴尬。

持身正派、风光霁月的陈山主,有几件事是不太愿意提及的,除了在剑气长城假冒女修一事,发生在北俱芦洲的事情居多,除了鬼蜮谷之行,还有被山中精怪邀请斗诗,再就是在那座仙府遗址跟孙道长的合伙做买卖……那会儿到底还是年轻,只觉得天大地大的,又不在家乡,谁会知道或是记住自己做了什么。

老子当年游历北俱芦洲,只是当个童叟无欺的包袱斋,偶尔捡捡破烂,与那黑衣书生的贼不走空,寸草不生,能一样?

那趟鬼蜮谷之行,跟那个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成、自称杨木茂的“野修”,一路勾心斗角,既联手赚钱又变着法子坑对方。

一个是路见不平杨木茂,一个是见血就晕陈好人。

至于双方上次再重逢,已经是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了。

陈平安说道:“袁宣,那双蠃鱼的归处,我这边只是有一条线索,但是暂时还无法确定什么,我可以马上帮你问问看,近期等我的消息就是了。”

三山镜,一双老龙窟的金sè蠃鱼,还有那颗价值连城的雕母,曾是清德宗某位隐仙亲手铸造,此外还有不少收获,都是黑衣书生“杨木茂”在鬼蜮谷内打家劫舍而来,赚得很轻松。

相较于陈好人的走走停停捡点小破烂,东一榔头西一锤的,挣点辛苦钱,不能比。

陈平安虽然目前还不清楚那头小鼋和一双蠃鱼的下落,但是猜测与云霄宫是注定脱不了干系的。

而且他如今名义上,还是大源王朝某位皇子的教拳师傅。

事实上,那头小鼋投靠了杨木茂之后,确实得了一桩山水造化,就像黑衣书生当时在河边所说,他家里放着许多朝廷盖好玉玺的封正诏书,积攒了好大一堆,只需填写个名字,就能上任去当山水正神了。按照约定,或者说是被那心狠手辣的杨木茂威胁,小鼋离开鬼蜮谷后,根本不敢泄露自己的行踪。至于作为“嫁妆”的两条蠃鱼,已经跟她没一颗铜钱的关系了,如今就被养在了崇玄署一处水池内。

多少世事与人心,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还是在原地。

袁宣拱手谢过。

来时路上,柳伯伯说过,二掌柜要么不点头,但是只要点头,这件事情就算稳妥了。

陈平安笑着说不用这么见外,我可是你们三郎庙的老主顾了。

袁宣好奇询问为何这么说,陈平安便拎出了刘剑仙,说了让他帮忙购买两件灵宝甲的事情。

袁宣一问价格,点头说姑奶奶的面子还是大,换成他来开口杀价,得多花十几个谷雨钱。

陈平安对大骊京城还算熟悉,先前又来过琉璃厂,刚好到了吃饭的点,就拉着他们在附近饭馆吃了顿。

听袁宣说柳伯伯已经是家主了,陈平安赶忙道贺,本来没打算喝酒,跟饭馆要了几壶酒,饭桌就变成了酒桌。

骡马河柳氏总计十六房,房房出人才,而且不同于一般的豪阀家族,柳氏以生财有道且勤俭持家著称于一洲,有钱归有钱,与富贵骄奢却不沾边。但是柳勖并不愿意接手那份家业,更愿意专心练剑。

元婴境时,去往剑气长城,说是为了打破瓶颈,跻身上五境。

但是柳氏祠堂内的长辈们,哪个不愁眉不展,既怕柳勖在那边混不开,更怕就算柳勖跻身了玉璞境,哪天北俱芦洲,就需要来一场举洲祭剑。

所以等到柳勖回乡后,爷爷瞧见这个孙子的第一句话,不当家主就不当好了。

不曾想某次家族祠堂议事,只用一条跨洲渡船,就换来一个众望所归的“才子”家主。

柳勖是喜欢喝酒的,但是一向慢悠悠,少有痛快豪饮的时候,从不一口闷。

在家乡是如此,在剑气长城亦是如此。

我本来就是有钱人,在外何必假装?

北俱芦洲的剑修数量最多,酒瘾最大,酒量最好,到了酒桌还有什么忌讳,再加上剑气长城自己都是对董三更、齐廷济他们直呼其名的,外乡剑修入乡随俗,就没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

约莫是二掌柜早早听说了柳勖的家族背景,知道他是骡马河柳氏的少当家。用那些既是酒鬼又是托儿的话说,就是一头膘肥体壮的肥猪在二掌柜的家门口乱窜,二掌柜不一个箭步上前闷一刀,都对不起那头肥猪。

所以一开始酒铺生意还没有那么红火的时候,就总想着把柳勖当成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土财主,问他想不想一起坐庄,有门路,可以稳赚不赔,后来柳勖实在是被陈平安纠缠得烦了,就跟陈平安开诚布公说自己出门,一向没有带钱的习惯,找冤大头找别人去,找我就找错人了。

在那之后,二掌柜就经常邀请他,不是请,一起蹲路边喝酒,看来是真把他当成那种回去继承家业才有闲钱的穷光蛋了。

柳勖并没有说谎,他除了练剑一事,其余万事不讲究。

家族担心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炼剑总归是需要神仙钱的,所以隔三岔五就寄钱到倒悬山春幡斋那边,但是柳勖从不去取钱,后来就直接寄到孙巨源府上,结果柳勖还是假装不知,孙巨源便跟他打招呼,说你家在府上存了钱,柳勖也说用不着,继续存着就是了。

直到最后,柳勖都离开剑气长城了,在春幡斋和孙巨源私宅两处,柳勖也没取走一颗神仙钱。

之所以那间酒铺一开张就过去捧场,柳勖初衷是希望在那边喝出点家乡酒水的滋味,至于结果如何,一言难尽。

一个赌局十个人,八个托儿,还有一个是坐庄的陈平安,只剩余一个还埋怨自己运气不好,下次肯定能赚大钱。

今天酒桌既然开喝了,女子远游境宗师,樊钰就倒满了一大碗酒,主动给陈山主敬酒,她一饮而尽。

原来当年在宝瓶洲大渎战场破境,她被郑钱救过一次。准确说来,樊钰是被郑钱扯住肩头,直接摔出那个杀机四伏的包围圈。

樊钰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绰号“郑清明”的武道前辈,竟是陈山主的开山大弟子,真名裴钱。

当了先生师父,陈平安如今最喜欢听别人说这个。

酒足饭饱,刘武定说话最少,反而喝酒最多,老剑修喝了个结结实实的酩酊大醉,走路踉跄还不要人扶。

袁宣心知肚明,这是因为刘爷爷这辈子练剑,却从未去过剑气长城的缘故。

故而今天桌上一碗碗酒,老人喝来喝去,都是在喝从心头涌上酒碗的愧疚。

喝得满脸涨红,不只是酒力不胜,更是面对这位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同为外乡人的末代隐官,老人心虚,脸红。

世事多如此,酒力不支吾,难为与为难,此身不由己。

先前在酒桌上,中途老人说要与陈隐官敬酒一个,陈平安笑着说不用,反而自称晚辈,主动敬了老人一碗酒。

在那之后,老人自顾自喝酒,就愈发沉默了。

柳勖抬起手肘,轻轻一敲身边的陈平安,示意你去安慰老刘几句,二掌柜你最擅长这个,看看能不能帮着他解开心结。

当年在那座小酒铺,二掌柜那是张嘴就来,吹牛皮从不打草稿的,街边一众蹲着喝酒的,都喜欢不花钱听二掌柜说书。

陈平安摇摇头,何必在老剑修的伤口上撒盐。

再说了,没去过剑气长城就是没有去过,我既不管天也不管地,管你是什么理由和难处。

所以先前酒桌上,你要说给陈山主、或是干脆直呼名讳喊陈平安什么的,都无妨,敬个酒,我是山上的晚辈,肯定就喝了,而且肯定还要回敬前辈一碗。

可你刘武定既然用上了隐官称呼,你又是北俱芦洲的剑修,对不住,跟你不熟。

柳勖以心声说道:“蜃楼知道吧?好几个练气士都跟着我一起去酒铺那边喝过酒的,明明不是剑修门派,都不是宗字头,却在剑气长城那边死了很多的嫡传弟子。刘定武就曾是蜃楼的嫡传弟子,差点就要当上掌门,只是因为替人打抱不平,与海市问剑一场,伤了那边不少剑修,被逐出师门了,否则当年他跻身金丹,若无意外,很快就会过倒悬山去剑气长城。”

柳勖沉默片刻,看着前边那个背影黯然的老人,继续说道:“刘武定觉得自己已经与袁氏报完恩了,前不久刚刚辞去了三郎庙供奉,打算独自走一趟蛮荒天下了,只是袁宣还不知道此事,刘武定就没打算跟他说这个。刘武定至今还不清楚一事,当年正是他那个掌门师父故意为之,让海市那边配合演一场戏,就是希望他这棵好苗子,能够留在北俱芦洲,好好练剑,有朝一日,练出个上五境,至于是不是蜃楼派谱牒修士,不重要。因为刘武定的师父很清楚,以这个弟子的性格脾气,金丹境剑修,又顶着一个蜃楼派下任掌门的身份,到了剑气长城,就注定不用活着返乡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双手搓着脸,点点头,走到老人身边,以心声说道:“刘前辈,有两个北俱芦洲的练气士,一个是那座孤悬海外心胆岛海市派的剑修,叫玉合,是金丹境剑修,一个是蜃楼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叫高节,是登仙峰的峰主,他们经常结伴去铺子那边喝酒,我当时就很奇怪,两个明明有世仇的门派弟子,怎么可以喝酒喝到一块去。有次一起喝酒,我就是听他们闲聊,玉合说当年的事,是他有错在先,对不住那个高节的师伯,连累他被师门驱逐。另外一个就开始破口大骂,说刘师伯如果不是你小子看穿身份,早就是我们掌门了,我们北俱芦洲就会多出一位玉璞境剑修,皑皑洲又要矮我们一头,你玉合屁本事没有,就只有一张碎嘴,喝不死你……今天这顿酒,谁王八蛋谁结账,二掌柜再拿两壶好酒过来。”

老人仔细听着,沉默片刻,笑道:“都是意气用事,其实没什么对错。”

“前辈,要是心里真难受,那我骂你几句?这个我很擅长啊,一百句起步,都不带重复的。”

“……”

“走,刘老剑仙,咱俩单独喝一顿。”

喊一位元婴境剑修为剑仙,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一句更过分的刘老剑仙。

“且余着。”

“有去有回。”

“那就与隐官一言为定!”

争取如此。

争取来年喝着今年余着的酒。

柳勖这趟南游,本就是找陈平安喝顿酒,仅此而已,没什么事情要聊的,跟朋友喝酒不就是正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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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酒力不支吾 的精彩评论

19 comments

  1. 繁华落尽人独立

    那就人品凑

    沙发
  2. 繁华落尽人独立

    总是偷偷更新,一下子都仙人境剑修了!

    板凳
  3. 清都少年郎

    这张还可以 总算不写官场小说了

    地板
  4. 姜尚真大弟子

    何时又跑出来的常伯,是哪路大神?

    4楼
  5. 陈从一

    常更就行

    5楼
  6. 歌唱

    一日新日日新

    6楼
  7. 匿名

    没有失望,夜半三更偷偷更。

    7楼
  8. 大吉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8楼
  9. 陈十一

    又开始鬼扯了,东一句,西一句

    9楼
  10. ....

    陈总管的宇宙里 ,除了水还是水。

    10楼
  11. 匿名

    一本书,言语质朴,故事流畅,偶有几句妙语,就是平地起惊雷。

    如果连篇累牍,皆似花团锦簇,只知一味堆砌,反而远远不如一碟咸菜佐粥的滋味。

    送给作者。

    11楼
  12. 匿名

    因为不是爽文我才喜欢,很多看来不必要的,我看来正是真正形成了一个世界。平凡人也有故事,也有悲壮,也许只是一点点,但对于凡人那就是可歌可泣的。

    12楼
  13. 剑快点来

    小陌真能去青冥?

    13楼
  14. 匿名

    好像不行

    14楼
  15. 匿名

    大道亲水

    15楼
  16. 匿名

    阿耿到此一游

    16楼
  17. 匿名

    看爽文看习惯了,看这种文章反而到后期看不下去了,知识储备不足,人心浮躁,世界观太大。总得来说,长命要是我的就好了

    17楼
  18. 匿名

    扯得太远了,,,严重跑题,,,,,,望作者早日回归主题

    18楼
  19. 隐官

    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能不能别看了,省得大家都不舒服

    19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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