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章 酒桌之上无敌手 (2)

曾掖点点头,嗓音沙哑道:“我听朱先生的,就这么办。”

听朱先生说了这么多,曾掖心里好受多了。

朱敛微笑道:“最后送你一句话,男女情爱一事,不要寄予有过高的期望,不要在自己心中全无希望。”

曾掖咧嘴一笑,“记住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偷偷站在门外,竖耳倾听,听到这里,才悄然离去。

更远处还有个粉裙女童,陈平安竖起手指在嘴边,然后与她笑着点头,暖树施了个万福,脚步轻灵,去别处忙碌了。

————

走了一趟北俱芦洲东南商贸航线的风鸢渡船,这天暮sè里,缓缓停靠在牛角渡。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和陈灵均在这边等候已久。

等人期间,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担给青衣小童,在那边过招,比拼剑术,小米粒站着不动,挥动绿竹杖,陈灵均辗转腾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乐乎。

被小镇当地百姓敬称一声贾老神仙、或是尊称为贾半仙的贾晟,走在暂时担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长命身后,先前在渡船甲板,目盲老道士使劲嗅了嗅,呵,仿佛家乡的山风,都带着酒香哩。

好久没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划拳谈心,老道士浑身不得劲儿。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师,她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喊了一声“主人”。

其实按照陈平安最初的设想,在老聋儿牢狱内认识的这位长命道友,可以担任落魄山的账房,她与韦文龙一虚一实。

不过后来崔东山就成为了掌律祖师。

返乡后,陈平安私底下问过裴钱,她对掌律长命的印象如何。

裴钱照实说了,先说了些用来铺垫的好话,最后来了一句,看久了很渗人。

陈平安就放心了。

看来长命来当掌律,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陈平安笑道:“这条风鸢渡船,新管事会换成一位名叫邢云的老剑修,是青萍剑宗那边的新供奉,贾老神仙的身份不变,还是二管事。至于渡船,当然还是属于我们上宗的。长命你作为一宗掌律祖师,一年到头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说的,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一般来说,跨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镇,绰绰有余。何况邢云还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再与贾晟说起一事,青萍剑宗那边新建了一座玉海书院,山长是种夫子,准备邀请贾晟担任书院讲习。

小米粒怀捧绿竹杖,停步无声鼓掌。帮忙挑着金扁担的陈灵均有点迷糊,大白鹅和种夫子都收了贾老哥的钱?不然你们一座书院,又不是酒桌,贾老哥能去那边讲个锤子?

陈平安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贾老神仙的书外学问,崔宗主和种夫子都很认可,我就帮你答应此事了。”

“啊?”

贾老神仙一时间慌了手脚,“可贫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顶不会圆滑做人的,哪里当得起这份赞誉。”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不语。

陈灵均翻白眼。小米粒挠挠脸颊。

贾老神仙懊恼得一跺脚,看看,又说错话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岂可瞧不起崔宗主与种夫子的眼光和厚爱。

陈平安开口解释道:“要说崔东山可能会跟你开个玩笑,种夫子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外人担任书院讲习,种秋不点头,崔东山是没办法往里边随便塞人的。至于具体的授业内容,接下来风鸢渡船南下桐叶洲,到了鱼鳞渡,贾老神仙自己去与种夫子聊。”

贾晟搓手道:“硬着头皮试试看,若是德不配位,难以胜任讲习一职,都不用种夫子赶人,贫道自己就会卷铺盖滚蛋。”

长命问道:“主人,听说马上就要封正五岳,我们这边需不需要准备贺礼?”

五岳封正这类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内的宗门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贺,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门亲笔书信一封,再备上一份与山头地位匹配的贺礼。

陈平安说道:“除了晋青和范峻茂,其余几尊山君那边,我们落魄山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贾老神仙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意味,有嚼头。

掌律长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芦洲那边,我们遇见了几位高人,贾管事与他们一番攀谈闲聊,对答如流,极为得体。”

贾老神仙赧颜道:“喝酒误事,管不住嘴,喝酒误事啊。”

陈灵均一巴掌拍在贾晟胳膊上,“贾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谁不清楚,掌律长命可不轻易夸人。

贾晟无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说是什么奇功,如今想来,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怕就

怕酒桌上哪里说得不对了,连累那些夫子们对我们落魄山的观感都不好了。”

官场嘛,山上山下都一样,既怕不说不做是个错,更怕说错做错更是错。

陈灵均哈哈笑道:“怕什么,只要是在酒桌上,贾老哥你与那位刘酒仙,俱是无敌手!”

贾晟一阵头大。哪敢与刘剑仙相提并论。

陈平安好奇道:“哦?怎么讲,遇到了谁,聊了什么,仔细说说看。”

长命便将那个酒局的详细过程,娓娓道来。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在北俱芦洲一处仙家渡口,贾老神仙陪着掌律长命,与当地仙府谈妥了一笔生意,附近有座酒楼,刚好有卖一种名为“双泉酒”的仙酿,知道贾晟好酒,又谈妥了正事,掌律长命自然没有异议,结果就刚好碰到一行人,已经在酒楼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骑龙巷,少了个婆娑洲醇儒陈氏老人,多了两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还有一个仆从模样的木讷老翁。其中那两张熟面孔,正是曾经造访过小镇骑龙巷的洛阳木客庞超,与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动邀请掌律长命和贾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着刚好是一富一贵一穷的气态。

其中黄真书,自称是修水芝台书院的讲习。

还有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说自己曾是一个小国修撰,如今无官一身轻了,就跟着难得偷闲的两位老友,一起游历大好河山。

最后一个名为樊城,不太喜欢说话。

一开始贾晟还有点拘束,只是酒一喝,几杯醇香扑鼻的山上仙酿下了肚,胆气立马就足了,虽说老道士极有分寸,绝对不敢喝醉,可是那种微醺状态,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个黄真书颇为健谈,敬酒劝酒的本事都不低,一来二去,贾老神仙可不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陈山主,道德学问……滔滔不绝,贾老神仙的言语,看似百无禁忌,实则皆是恰到好处的火候分寸。

等到与喝酒如饮水故而最投缘的黄真书,聊到那位南丰先生,贾晟就一饮而尽,来了句“南丰文章世独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掌律长命敏锐发现那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听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黄真书笑问道:“那位年轻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记》这类脍炙人口的文章?”

这位老夫子,好像已经在酒桌上等着目盲道士,说出口那些都是老调常谈、已成定论的赞誉之词。

贾晟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我家山主对南丰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却不仅仅在文章的‘词严理正,却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仅限于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万,熠熠生辉如群星璀璨,南丰先生无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记》这样的文章,好当然是极好的,却也只是一个‘好’字了。我们山主最为由衷佩服的地方,却不在南丰先生的某些传世名著,写得有多漂亮,反而在这位老夫子那些褒贬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赵公救灾记》与《宜黄县学记》,最是认可!更在南丰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够学以致用,注重经济时务,真正关心民间疾苦,绝不纸上空谈!实不相瞒,我们山主喜欢抄书,随看随记随摘抄,但是全篇抄录的文章……”

贾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两只手,再翻转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论数量之多,南丰先生独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试问天下美文何其多,书海无涯,宛如拣选出二十颗骊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话说得不假,山主陈平安确实对南丰先生极为推崇。

可要说跟贾晟说了这些“溢美之词”,真心不至于,远没有老道士说得这么夸张。

当时只是某次与贾晟,一起坐在老厨子庭院边嗑瓜子边闲聊,言语内容,陈平安说得还是很质朴的。

朱敛倒是附和了几句,结果就都被贾老神仙给搬书到了那张酒桌上去。

“当然,我家山主也说了,这只是他的一家见解与个人喜好,那些‘骊珠’般的文章,与不曾入选的,两者学问好坏、高低,有一定关系,却没有绝对关系,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审美与旨趣。”

“读书人,只是骂天骂地骂人,有意思吗?有意思。有意义吗,贫道觉得未必有。”

“好学问,之于世道,不可唯有破坏性,还需有修缮和营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搁笔。”

“读书人既言文以载道,薪火相传,那么文章之真正得失,岂能只在文采焕然,火龙黼黻,岂可不系于治乱哉?”

“能够提出问题,很好。可以解决问题,更好。”

黄真书和曾新序两位老先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他们再不约而同视线偏向那位面无表情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颇有几分那位文圣说理、与你邵公讲经的风采?

喜欢且擅长讲求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不轻易否定,却也不会轻易认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处。

“贫道才陋学浅,见识不高,原本与一般人无二,只是对曾文定公的妙笔生花,佩服不已,是与山主聊过,才觉得这位夫子与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样处’,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山主说为人处世,既需见贤思齐,又要别出机杼,不光要不流于俗,还得独具雅致,但是写文与为人,要想既不说怪话,举止荒诞,也不刻意以文风奇峭、内容晦涩来引人入胜,又可以‘不一样’,就难如登天了。”

庞超早就给这个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诚挚说辞,给整懵了。

喝酒之前,还有些拘谨,表现得和善客气,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简直就是……有如神助。

庞超读书不多,但是与白也是同乡且同处一个时代的秦不疑,却是知道这些赞誉之辞的分量之重。

简单来说,如果这个老道士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个陈平安心目中,这位素未蒙面的南丰先生,是完全可以与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苏子比肩的。甚至犹有过之?

要说临时抱佛脚,老道士是绝对说不出这类“急就篇”的。

黄真书以心声笑问道:“这位道长,已经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确定。

落魄山上多神异。

那个最为木讷的老夫子,轻轻摇头,算是给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问道:“敢问贾道长,那你家山主,觉得苏子门下的几个得意学生,文章写得如何?比如‘苏黄’之‘黄’?”

贾晟犹豫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酒壮胆,“我们落魄山,一向将心比心,以诚待人,山主确实提及过这位冲和先生,还说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华横溢的黄老夫子,可以与之痛快饮酒,畅谈人生,唯独不可与其讨论人间琐碎事,一匹绸缎能换几个肉包子,几斤木炭能换一匹绸缎。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误将溪水做雨声。”

“我家山主,极喜欢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喜欢得经常只要想起这么一句诗句,就可以独自喝上一整壶酒。却极不喜欢一句‘看人获稻午风凉’,不喜欢得几乎从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的陈山主,苦闷喝酒,反复询问自己,那位老夫子怎么写得出这等全无心肝的诗句。”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这顿酒,只是听那目盲道士说些妙语连珠的好话,哪怕确实诚心实意,其实依旧意思不大。

听到这里,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出两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丰先生。苏子门下的那位冲和先生。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长命笑道:“都称呼他一声邵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贾晟聊过一句天,”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

既是各国推崇的官学,更是儒家道统内的显学,属于宗师中的宗师,可谓是夫子们的夫子。

虽然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堪称学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质朴讷于言,极其不善言辞,门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笔写字与先生请教,老夫子便同样以书面作答。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桩趣闻。

但是不知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庙。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结果就是最后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理说,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么都不会外传,至少何止是绝对不会与弟子们外传此事的。

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

陈平安还知道一事,桐叶洲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是此人的不记名弟子,亦师亦友。

贾老神仙在酒局临了,还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例如一时代之学人,自有一时代之学术,如入藩篱,充满了局限性,若谁能够预见未来千年文脉走势流向,便是世间头等学人,可以跻身源头之预流。“预流”一说,本是佛家语,两位老夫子相视一笑,都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解释。

至于那个不苟言笑的矮小老头,虽然瞧着穷酸,贾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无意与之多敬酒几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贾老神仙告辞离去。

南丰先生捻须而笑,“倒是没想到,能够让陈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过于身在异乡,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听了几句好话,而在始终不被人理解的毕生心血,能够被人真正认可与珍惜。

说到了心坎里,如饮醇酒。

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喝酒没个表情的木讷老人,站起身,来到窗口,视野开阔,好似开窗放入大江来。

牛角渡这边,贾老神仙小心翼翼问道:“山主,贫道可有言语不得体、不妥当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没说错,贾老神仙在酒桌之上无敌手。”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五十章 酒桌之上无敌手 的精彩评论

24 comments

  1. 繁华落尽人独立

    第一第一

    沙发
  2. 第二第二

    板凳 板凳,哈哈哈

    板凳
  3. 第二第二

    贾老神仙是哪一个身份来着?都忘记了

    地板
  4. 斩龙人

    不用谢

    4楼
  5. 沐春风

    带俩徒弟,练雷法,清流的分身

    5楼
  6. 匿名

    唐宋八大家的南丰先生

    6楼
  7. 狗日的

    陈浊流斩龙人的一个分身

    7楼
  8. 浙江卢本伟

    越来越水
    到底想要说什么,太散了

    8楼
  9. 陈十一

    这剧情到底要向那个方向发展,是不是收不回去了

    9楼
  10. 隔山灯火

    又是个寂寞

    10楼
  11. 隔山灯火

    附耳魔陈平安,又在朱老先生这里取经了,哈哈哈。

    11楼
  12. 隔山灯火

    内容太庞大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前期铺垫,要造势后面的高潮剧情
    但是,看着确实有点烦躁

    12楼
  13. 红花

    总管此章是在敬圣贤!

    13楼
  14. 匿名

    一点剧情没推动

    14楼
  15. 匿名

    再水一方

    15楼
  16. 匿名

    y再水一方

    16楼
  17. lorewell

    看剑来有些累,

    17楼
  18. 蔡徐坤

    主线没了?

    18楼
  19. 你哥我

    ing

    19楼
  20. 匿名

    太好看了

    20楼
  21. 匿名

    南丰先生即是曾巩,黄真书是黄公望,那位“邵公”何止是那位古人?

    21楼
  22. 匿名

    又水了一张

    22楼
  23. 看客

    依然期待

    23楼
  24. 匿名

    黄是黄庭坚,苏黄米蔡的黄。

    2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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