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章 报道梅花消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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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秘州,一望无垠的广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闰月峰。

有人在峰顶结茅数间,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为闰月峰太过高耸入云的缘故,山脚那条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垫底,虽说是垫底,却与那些候补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一向清净的山头,近期难得如此热闹,热闹得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辛苦,都觉得有点烦了。

最先登山的练气士,是一个叫陆台的家伙,牵了条不知道从哪个乡野路边顺来的土狗,取了个大名叫陆沉,小名昵称六儿。

跟陆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滢,道龄很短,身份却很不简单,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个少女岁数的纯青,那么当初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她就是最年轻的那个。

一座山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这份拳意,与日月轮转昼夜变化契合,白昼拳罡阳刚雄浑,月光如水泼地之时,便转为拳罡yīn柔细密。

一般来说,只有飞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当然也有例外,约莫是苦心人天不负,这些年有几人境界不算高,还是偷摸上山了,当然跟辛苦不愿伤及无辜有关系。

对于人间生灵,武夫辛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结草庐独居,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满脸络腮胡,邋里邋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里而去。

年幼时,好像开窍记事了,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亲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无半点疲惫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炼气,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断壮大,好像没有尽头。

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制墨,这个过程,不耽误辛苦练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侣一般的年轻男女,带着一条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对此没有上心,不管是什么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别在闰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会管。

只是瞥了眼那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好像是yīn神出窍远游的状态。

至于一旁那个长得好像还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轻女修,看得出来,资质不错,按照陆沉的说法,总有那么一小撮天之骄子,别人都是爬山,他们是“山来就我”。

山中古松苍翠成林,走在道上,访客衣袂皆绿。

袁滢惊叹不已,“哇,好风景,好看,真是好看。”

陆台一手牵陆沉,一手持绿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组教出来的唯一嫡传,瞧见了风景,就只会哇哇哇?”

袁滢笑眯眯道:“这不是有你在嘛,轮不着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岁。出身词牌福地,别称“诗余福地”,袁滢有两个师父,柳七和曹组,都是来青冥天下游历的浩然修士,师父们都已经回家乡了。袁滢虽是玉璞境,却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时候,还没有到二十,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

跟陆台,前些年在一处市井渡口鱼市附近,合伙开了一家酒楼,袁滢一直以老板娘自居,谁喊她老板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谁问她啥时候办喜酒,六折!

他们就这么一路闲逛到了闰月峰顶,当时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内打造松烟墨,陆台就怀捧绿竹杖,斜靠门口,只是笑,也不说话。

袁滢性格跳脱,直奔山崖附近的那处乱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红漆崖刻“延寿道场”四个大字,在山巅,被誉为“道祖歇脚处”,袁滢脚尖一点,身形飘向这块垫脚石,在上边蹦跳了几下,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陆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来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陆氏,姓陆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风趣,解闷的本事,天下有数的。”

那条土狗就乖乖趴在陆台脚边。

屋内青年只是坐在桌后专心制墨。

陆台从袖中摸出一块墨锭,轻轻丢到桌上,“终南山千阳县的古松,比你的闰月峰古松材质更好些。事先说好,不是送啊,看过之后,记得还我。”

青年瞥了眼墨锭,点头道:“确实好,名不虚传。”

陆台笑呵呵道:“可以见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当是支付给你这个地主老爷的一笔租金了。”

青年摇摇头,只是聚精会神,反复捣练烟料团。

陆台问道:“在山上,除了自酿的松花酒,有吃的吗?”

看架势,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类的,口味会不会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声。

陆台瞥了眼搁放在桌上的一支老旧竹笛,随口问道:“还是打不过那个林师?”

辛苦置若罔闻,光线yīn暗的屋内只有杵打声响。

陆台抬脚轻轻拨动那条土狗,“陆沉,别愣着了,赶紧跟辛苦兄打声招呼。”

土狗闷闷出声。山上伙食差了点,有点无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头,疑惑不解。

你一个陆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较这个劲做什么。

在那之后,陆台就死皮赖脸留下来了,辛苦不是没有犹豫,好言相劝没用,下逐客令还是不管用,就跟拎鸡崽儿差不多,将陆台和袁滢,当然还有那条土狗,一并丢到山脚那边,结果陆台他们又屁颠屁颠登山,辛苦想要给点教训,那家伙就一个后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装死,辛苦难免奇怪,就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陆台说等人。辛苦问需要等多久,陆台说最多一个月,辛苦就不再言语。

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陆台所谓的人。

辛苦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在胡诌个由头,好在这边混吃混喝,结果陆台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对天发誓,如果有假,从老祖宗起到我这一辈,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轰!”

那个叫袁滢的女修,还在旁边起哄,嘴上说着轰隆隆。

辛苦就说再让你待半个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后你们都别想着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陆台小鸡啄米,答应得很爽快,然后坐在门槛那边,语重心长道:“辛苦兄,你这闰月峰真不能继续这样了,一个个的,仗着身份吓人境界高,当这是青楼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白嫖!”

辛苦瞥了眼这个王八蛋,你呢。

陆台斩钉截铁道:“我就不走!”

抬起脚,陆沉重重跺脚,“落地生根,不挪窝了。”

屋内辛苦淡然说道:“那你还是白嫖吧。”

陆台一拍掌,“我就说辛苦兄与我是一般妙的人,这么投缘,不拜个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说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台点点头,竟然烧香去了。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个。

辛苦难得走出茅屋,跟陆台在崖畔并肩而立,望向山脚那边。

袁滢蹲在不远处,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个,陆台笑着帮忙介绍起来:“白玉京玉枢城的张风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倾盆时节到来,估计他就跨过剩余半步了,厉害吧。走在张风海屁股后头的,是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说是聂碧霞也行,差一点就是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张风海并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师师行辕,道号‘摄云’……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滢立即站起身,跑到陆台身边,“哪里哪里。”

陆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张风海身边的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却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的装束。而且因为在镇岳宫烟霞洞内,常年劳作的缘故,让她显得肌肤黝黑,要说美人,确实沾边,但是从姿容俊美至极的陆台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师行辕是三者当中境界最低的,所以无法知晓山巅那边的对话。

吕碧霞却抬起头,举目望去,结果那个雌雄难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长久借住、或者说隐匿在“师行辕”魂魄中。

至于师行辕,是自己变着法子进入的烟霞洞。

离开那座囚牢,师行辕当然暗自庆幸,她这辈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烟霞洞内,师行辕的仙人境,已经被一点点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那块长势喜人的麦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见不着了。

陆台蹲在地上,揉着土狗的脑袋,抬头笑道:“辛苦兄,不如我们打个赌?”

辛苦摇摇头。

陆台就是个话痨,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处这么久,辛苦还是没能习惯。

陆台就换了个法子,跟那个张风海打了个赌,赌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应他陆台一件小事。

张风海毫不犹豫就答应此事。这位主动舍弃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是什么小事。

陆台感慨万分,“不愧是我们张宗主,大气磅礴,跟着他混,肯定能吃上饱饭!”

之后张风海就走到山顶,先将那“道祖歇脚处”的一片石给打落山脚,滚入弱水中,再去屋内找辛苦谈事情。

别说是师行辕,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碧霞和一贯心大的袁滢,都大吃一惊。

唯独陆台的惊吓模样是假装的,朝张风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张宗主,霸气无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万杵墨锭,张风海双臂环胸,斜靠门口,说道:“我打算以闰月峰作为宗门选址所在,你觉得呢?”

辛苦皱了皱眉头,“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这个。”

张风海说道:“你不用当宗主,你也不合适当,当也当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门谱牒上边挂个名即可,我来当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张风海笑道:“

先别生气,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还有一场变天,你躲不掉的,与其等,不如争先。”

辛苦问道:“你跟陆台是事先约好的?”

张风海摇头道:“头回见。”

陆台扯开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鉴!”

辛苦冷笑道:“如果没有记错,道祖亲口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在慈在俭,在不敢为天下先。”

张风海沉默片刻,“你这个人脑子有点不灵光。”

陆台跳脚怒道:“张宗主你放肆,不许这么说我家辛苦兄!”

张风海笑道:“不过你的脾气是真好,这都能忍他这么久。”

陆台趴在窗台那边,解释道:“我们张宗主的意思呢,不复杂,是说他已经脱离白玉京了,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两说呢。然后就是道祖说的金科玉律,搁在青冥天下,谁都适用,都得听,不服气也得忍着,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点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独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来这里,张宗主是一样的理由,不过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着有个阔气的待客处,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张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让他觉得不对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轨。”

吕碧霞深呼吸一口气。

师行辕更是道心不稳。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道破天机,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张风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顶唯有松涛阵阵如潮水。

还是那个家伙打破沉默,“张宗主,毕竟是道祖歇脚处,咱们还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可以喊上吕姐姐一起去弱水捞石头。”

听到这番混不吝言语,吕碧霞和师行辕,还有袁滢,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辛苦说道:“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此事。”

张风海点头道:“可以。”

其实是同样一句话,两个意思了。

先前是说等张风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现在辛苦的意思,则是你如果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有资格在此闰月峰,开宗立派。

陆台搓手道:“好,谈拢了就好,得庆祝庆祝,不如我们杀狗吃肉吧,大冬天炖狗肉,那滋味……”

袁滢第一次与陆台有不同意见,瞪眼道:“陆台!”

陆台笑容灿烂道:“就是看你们一个个这么闷,开个玩笑,解解闷,看把你紧张的。”

之后两拨人就算在这边住下了。

有陆台在,双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处最近月。

这天夜幕中,陆台拉上辛苦,众人很随意挑选一块石头坐在上边,各自喝酒,在陆台的带领下,开始展望未来。

莫名其妙就凑一堆的六个人,按照先后顺序,辛苦。陆台,袁滢。张风海。吕碧霞,师行辕。

一座暂时还没有宗门名称的山头,一个纯粹武夫,五个练气士。

按照陆台的设想,宗主必须是张风海,掌律祖师吕碧霞,负责管钱的,是师行辕。

首席供奉,本该是辛苦。但是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绝了。

于是陆沉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袁滢就顺势成了次席供奉。

“我们这座宗门,有十个人,足够了。再多就是养废物了。师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没说你。”

师行辕无奈道:“我都没看你,瞎说什么。”

她确实没觉得陆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那就是我误会师姐姐了。”

陆台哦了一声,“我们这座宗门,以后最多最多,总计十一个人。然后每过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补一人。”

“跻身了天下十人、候补十人之列,可以不动。成为天下前十的纯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总有一天,我们这座宗门,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别愣着了,给点掌声。”

张风海只是高高举起酒壶。

吕碧霞面带微笑,这样啊,确实有点期待了。

师行辕抬头望向天边两轮明月,神采奕奕,看来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滢使劲鼓掌。

结果陆台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师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肤衬托得愈发黑了。”

师行辕气笑道:“你总跟我过不去,只知道捡软柿子拿捏,有本事说吕碧霞啊!”

陆台羞赧道:“这个说法,旖旎了些,容易让人误会。”

师行辕嗤笑道:“只会嘴花花的货sè。”

吕碧霞点头道:“sè厉内荏,估摸着没两下功夫,就得来句‘容我歇一会儿’。”

陆台双手抱拳,“怕了你们,认输认输。”

张风海大笑起来。

辛苦绷着脸sè,眼中也有些笑意。

陆台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来圣贤天地之替身。当今豪杰者星宿之显化。今夜有幸与诸位共饮,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相约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饮,我先醉!”

砰然一声。

原来是陆台后仰睡去了。

袁滢尴尬道:“我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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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的城头之上,在一个在此赏景的老人身边,满头雾水赶来此地的荀趣停下脚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见过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点头致意,笑道:“今天临时把你喊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刚刚进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较合适。”

老人没有穿官服,事实上,除了参加朝会,这位正五品官位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这属于大骊官场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个,是最符合既清且贵这个美誉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选司,就是老人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了,名义上,两位礼部侍郎可以共同决定大骊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过考核,但真正管具体事情的,其实还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这个显赫位置,是被称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声问道:“师父,此人跟陈先生那边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伸手指向一个走在街上的外乡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实不属于落魄山修士,但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时候,一直把曾掖带在身边,是青峡岛的隔壁邻居,靠着运气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经是五岛派的掌门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头把交椅,所以他这次入京的路线,刑部那边的谍报,早就送到了我们的祠祭清吏司。因为他跟陈平安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出面,礼部和刑部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异议不大,一次两次的,就当是形成一个各个衙门默认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异议不大,就还是有异议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个衙署都在照规矩走,不算什么,谁还没点私心。”

吴鸢,如今已经是处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简丰,正四品。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前些时候出京担任宝溪郡太守。

诸如此类,朝廷之上和衙门之间,都是要争一争吵一吵的,山水官场更不例外。

荀趣问道:“师父,我这就去见曾掌门?”

老人说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会儿?人家才前脚进入京城,你后脚就去拦路,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曾掖,朝廷在盯着他的行踪?”

荀趣微笑道:“故意这么说的,弟子好久没有听到师父教诲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还只是南薰坊那边,一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从九品小官,序班,货真价实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搁在大骊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经转任兵部武库司,升官了,不过此次升迁,倒也不算毫无征兆,早在鸿胪寺担任序班的时候,荀趣就能够兼管着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陈山主进京期间,都是荀趣跟着,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级台阶,变成正九品,没有任何波澜。

所以荀趣的传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边与弟子喝酒的时候,才会打趣一句,陈山主还是不仗义,都不晓得跟吏部打声招呼,怎么都该连跳三级的,否则都对不起隐官大人的官威。玩笑归玩笑,在这位职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来,荀趣这个年轻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诸部、衙署之间不断流转的,以鸿胪寺作为起步,未来每个位置都坐不长久,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

当然官位会越来越高。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内幕,其实是国师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图”。

荀趣的直觉没有错,喜欢亲自过目诸多“小事”的崔国师,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着他。

荀趣曾经有一句无心之语,说自己是个“留不住钱的穷鬼”,一语中的。

他是神灵转世。

所以大骊朝廷,会一直“送穷鬼”。所以二甲进士出身的荀趣,才会鸿胪寺这个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待那么久。

老人曾经亲口询问崔国师,当真有用吗?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虽说用处不大,不过时日久了,还是相当可观的。

荀趣拱手告辞,老人还是点头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独自散步,欣赏大骊京城的繁华景象。

曾掖是好说歹说,才让马笃宜不跟着自己一起进京。

马笃宜就开始找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什么曾掌门毕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见啊,你又是去大骊王朝的一国首善之地,没有她帮着掌眼,就你这种口拙嘴笨的,遇到点事情都解释不清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变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来五岛派是大骊朝廷承认、礼部录档的正式门派,再者曾掖还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虽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当真是在这个宝瓶洲都可以太平无事了,有事都会没事的那种。

马笃宜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了,见曾掖异常坚持,她只得退让一步,让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帮她买些她得手再转手卖出就能翻倍的书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缓脚步,很快就又恢复正常步伐。

只见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估计是个京官,当官不当官,曾掖一眼分明,不过这位年轻官员身上的书卷气更多些。

荀趣拱手,轻声说道:“曾掌门,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库司任职,刚刚得到消息,就离开衙署赶来见你。”

曾掖一头雾水,拱手还礼,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具体官职,就没有多说什么场面话。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几乎同时侧过身让路。

荀趣为了避免对方误会、多想什么,直截了当与曾掖解释了其中缘由,并且用上了表露练气士身份的心声言语,“先前我在鸿胪寺当差,因为跟陈先生的学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陈先生进京,鸿胪寺就让我负责接待一事,其实从头到尾没出什么力,倒是沾陈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边得了好几本价格不菲的善本古书。朝廷那边早就知晓五岛派跟陈先生的关系,所以你这次现身京城,鸿胪寺那边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让我负责接待,属于官场上的跨部借调,当苦力,没工钱的。”

毕竟涉及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官场内幕,荀趣就没有完全说实话,终究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称谢道:“有劳荀大人了。”

之后两人结伴而行,一派掌门的曾掖,一口一个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门,你不用这么客气,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实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门。”

荀趣点头道:“那我们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这敢情好。”

荀趣问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吗?”

曾掖点头道:“来之前,列了个单子,小二十个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说道:“可有亲朋好友和落脚的地方?如果暂时没有,我可以帮忙安排住处,鸿胪寺官舍,肯定不至于简陋,但要说有多好,也肯定是没有的,好处就是不用花钱,京城里边比较著名的大客栈,我可以带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点俸禄,是绝对不敢夸下海口,说什么包吃包住的话。”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陈先生帮忙推荐了个地方,是京城一处仙家客栈,我知道具体地址,打算去那边住。”

陈先生在信上说了,那座客栈的掌柜叫改艳,去那边住,同样可以不用花钱。

除此之外,陈先生还让曾掖去一条街道,在人云亦云楼外边的一条小巷口,自报名号,就可以见到一个叫刘袈的元婴老神仙,和一个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还可以让后者带着曾掖一起游历京城。陈先生做事情一向缜密,从客栈到那条小巷该怎么走,在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曾掖犹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场讲究,也晓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这边,如果就让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规矩。

不曾想荀趣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已经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库司衙署那边找我。”

荀趣从袖中拿出一只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剑匣,递给曾掖,荀趣自己则藏有“地”字匣,便于双方飞剑传信。

又派上用场了。

荀趣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跟着了,逮着机会好忙里偷闲,这就去琉璃坊那边看书,光看不买惹人烦,得经常换书铺。”

曾掖试探性说道:“回头我能不能跟你约个时间,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帮忙买书,我哪里懂行,估计只会被坑钱。”

荀趣点头道:“都是公务嘛。”

曾掖咧嘴一笑,这个在兵部任职的荀大人,跟陈先生有些像,当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先生的。

荀趣以心声道:“这个路费怎么算?”

曾掖一愣,毕竟是在陈先生那边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说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却带不回的书籍!”

荀趣笑着拱手告辞。

曾掖拱手道别。

看着荀趣的背影,觉得跟陈先生更像了几分。

之后曾掖找到那个仙家客栈,要不是陈先生信上写得详细,还真不一定找得着,敲开门,有两位年轻女修负责待客,稍远点,又有两位,绕过影壁,还有两位,她们都很热情,模样自然都是俊俏的,莺莺燕燕,脂粉堆里似的,言语热络,一口一个公子、仙师的,不过曾掖反而有点不自在,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说自己是陈先生的朋友,也没有询问客栈老板“改艳”在不在,曾掖老老实实交了一笔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进入客房后。

改艳正在自己屋内,翘着腿,在翻看账本,打着算盘,不错不错,生意兴隆。

隐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几把刷子,只是帮忙提供了几个思路,客栈生意就立马好起来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离开客栈,去找那条小巷。

人云亦云楼外的那条小巷,师徒两个,刘袈和赵端明,有点无所事事,就在螺蛳壳道场里边,一个喝酒,一个嗑盐水花生。

老人有点遗憾,自打那个陈平安离开京城,自家这条巷子,就没有那么热闹了。

最早是文圣亲临此地,师徒两个都没认出来,毕竟与文庙挂像上边的形象,出入比较大。

后来……礼圣也来了!

亏得赵端明这孩子有眼力,约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机灵劲儿,老元婴才没有如何失礼。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认识的面孔。

比如巷口这边,先前还来了个自称来自龙州槐黄县的李-希圣,跟陈平安是同乡,这又如何?拦。

在那之前,还有个身材魁梧的老道长,身边有个小跟班,少年模样的道童。

这俩师徒模样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里边张望,刘袈能不拦?必须拦啊。

当然还有白帝城的那个郑先生。

亏得老修士见过一连串的“大风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颗元婴道心,磨砺得坚若磐石!

在郑居中离开后,一老一小,师徒俩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当时还是老人开口,“端明啊,你好像有点紧张啊,称呼郑先生的时候,好像牙齿打颤了?”

少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额头,“师父,赶紧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入嘴里,说道:“端明啊,你算一算,还有啥大人物没来咱们这边点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没好气道:“师父,还点卯,你最近有点膨胀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声,“来人了。端明,睁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巅高人。”

赵端明转头一看,是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修士,摇头道:“不认识,反正文庙武庙挂像,都没有对得上号的。”

老人哦了一声,等到少年低头伸手去抓盐水花生,竟然一颗都没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声道:“五岛派曾掖,曾经跟随陈先生在身边一段时日,陈先生让我来这边找刘老仙师和赵小仙师。”

刘袈一听,心情不错,陈平安这家伙还算有点数,晓得在京城里边,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让朋友来这边主动打招呼了。

打开道场禁制,刘袈站起身,拱手还礼,笑道:“小兄弟进来聊。”

曾掖步入这处白玉道场,按照陈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师说起了自己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赵端明开心得很,建议曾掖来都来了,在名单之外的意迟巷和篪儿街都可以一并逛了,虽说没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终究更没意思。

刘袈抚须笑问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儿?”

曾掖就说是那座仙家客栈。

刘袈疑惑道:“这么有钱,跑去那边开销了?如今京城都在说那地儿,专杀外乡修士的猪啊,变着法子坑钱,你可得悠着点。”

赵端明使劲点头,“曾兄,是真的,听说以前那边是门可罗雀的惨淡光景,如今不知怎么的,可了不得,往死里杀猪。”

曾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刘袈说道:“奇了怪了,陈平安上次来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边啊,怎么把你骗去那边花冤枉钱,难道是有抽成分红?”

赵端明小声道:“不至于吧,陈大哥可是光风霁月的读书人。”

曾掖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刘老仙师,敢问陈先生上次是住在哪里?”

刘袈抬了抬下巴,“离这里就几步路,市井客栈,寒酸是寒酸了点,但是花不了几个钱,我看陈平安就住得很习惯。”

赵端明笑道:“听刘掌柜说,陈大哥还跟从他那边买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发好奇,想了想,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刘袈点头道:“到了这边,就都随意。端明这孩子瞧着傻,其实人不坏,就是记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尽量离这孩子远一点。”

赵端明怒道:“师父,有你这么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误伤旁人了,啊?!”

刘袈点点头,“也对。”

曾掖一头雾水,还是抱拳告辞离去。

等到曾掖离开道场,赵端明一拍脑袋,记起一事,“差点忘了,说好要给那丫头片子找本书,愁!别说京城了,外边各地书商早就不版刻的那么一本游记,让我上哪儿找去嘛,曹耕心这个王八蛋,嘴上说好好好,说是一定会帮我找找看,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也是个不靠谱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栈,老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打扫柜台。

姓刘的掌柜瞧见那个门口的青年,笑问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经仔细打量了一番客栈前堂,除了柜台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陈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约莫是离着那条巷子的缘故,曾掖笑道:“就是路过。”

老掌柜点头道:“无妨无妨。”

既然开门做买卖,来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边,一个腰悬油亮酒葫芦的家伙,斜靠巷子墙壁,举起手,晃着一本老旧书籍,笑嘻嘻道:“赵端明,过来给曹哥哥磕头道谢。”

赵端明一把抢过书籍,“道个屁的谢,这么点小事,拖到这么久才办妥,你怎么当的侍郎大人……你大爷啊!”

原来少年发现那本书籍只有封面是对的,里边根本就是一本圣贤书籍。

曹耕心打了个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行了,在路上凑巧碰见,那本书已经送给刘姑娘了。”

赵端明将信将疑,“当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脑袋,“一边玩泥巴去,我跟你师父有正经事聊。”

赵端明一个踉跄,思来想去,觉得曹耕心这家伙再不做人,总不至于这么耍自己,然后少年就看到那个说是要谈正事的王八蛋,开始跟自己师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带歉意,走出客栈。

既然钱都花出去了,曾掖还是准备住在那座仙家客栈。

街道上,走着一个少女,兴高采烈,她竟是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书。

哈哈,终于到手了!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书籍唉。

虽然其实早就看过这部山水游记的内容了,但是有书没书,能一样吗?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书肆今天看几页,明儿看几页,不得劲!

成天不着家的少女担心进了铺子,又得在老爹那边挨顿训,说不好还要鸡毛掸子伺候,她就干脆蹲在墙根那边,翻书看喽。

少女伸出一只手遮挡阳光,免得看书太过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气看完很多书页,她终于发现不对劲,好像没太阳了,揉了揉眼睛,抬起头一看,才发现附近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刚好挡住一部分光线,却又不耽误她借着阳光看书。

她其实大部分的思绪还沉浸在那部小说的山水故事里,所以抬起头后,还是有点懵。

要是以前,她估计第一个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见那个姓陈的自家铺子客人后,觉得这样误会别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书的时候,喜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会说书里的那个陈凭案也太风流了,怎么就可以见一个姑娘就喜欢一个呢。

但是少女喜欢跳着书页看书,反正内容情节早就烂熟于心了,所以会挑选那些记忆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语句,比如书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读书得来,来世祥福,今生读书而去……今天又瞧见了,既然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书了嘛,少女就将书页轻轻打个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着看着就会伤感的内容,比如在故事的邻近结尾处,书上那个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没有对心爱的姑娘说自己其实喜欢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一直转过头,长长久久,望向街对面。

从书简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曾经的少年,此刻使劲绷着脸,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满脸泪水的模样,怕吓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差一点就擦肩而过了呢。

少女啪一声重重合上书籍,叹了口气,可惜这本书没有续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个少年,后来找到了那个心爱的苏姑娘了吗?

她站起身,蹑手蹑脚就要回家,只是犹豫了一下,少女还是嗓音低低的,与那个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声谢。

那个人抬起手臂,约莫是擦拭汗水,轻轻咳嗽几声,转过头望向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敢问这位姑娘,附近有客栈么?”

少女呆住,咋个办,可别是个傻子啊!

就这么几步路,自家客栈的招牌瞧不见么。

少女叹了口气,抬起胳膊,用手上的书籍,指了指自家客栈的牌匾,“这里就有。”

曾掖灿烂笑道:“好的,谢了。”

少女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玄乎啊,认真想了想,有了!先不着急回家,她假装沿着墙壁朝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栈,转过头,少女刚好也转头。

曾掖停下脚步,沙哑说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难道跟书上的那个曾掖是同名同姓吗?

少女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他,挥了挥手中书籍,笑道:“好巧,客栈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劲点头,“是很巧。”

他们在书里书外,都是一场久别重逢。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四十章 报道梅花消息 的精彩评论

62 comments

  1. 刘景龙

    总管发疯了?

    沙发
  2. 匿名

    现在写的还能和书简湖的息息相关,不像别的小说打怪升级一样,后面就不提了,不愧是总管

    板凳
  3. 浙江卢本伟

    厉害的

    地板
  4. ......
  5. 匿名

    留了一个月没看 一两个小时就看完了 总管多跟几张吧

    51楼
  6. 匿名

    催更

    52楼
  7. 吃瓜群众

    拒上次最迟更新记录还有2天,总管一定要破纪录

    53楼
  8. 匿名

    啊这,断更了嘛

    54楼
  9. 剑来

    啥时候更新呀

    55楼
  10. 剑来

    鹅,前面的已经忘了

    5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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