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章 报道梅花消息

陈平安站在祖宅门外的巷子里,看了看两边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问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的宅子里边。”

藏得不错,真可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洪州边境,那支队伍在一处驿站停下,因为是官员,有“公务在身”,驿站那边自有安排,按照规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十几号官吏有条不紊下榻于这座草泽驿。若是官场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驿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讲究的,得按官职下榻,从上往下轮着来,如果人满了,想要插队之类的,肯定还是不成。不过想要吃得好,倒是没问题,比如驿丞可以自掏腰包,请厨子开小灶,做出一顿丰盛酒宴,这种事,不算违例。国之善法,不在一味严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国师崔瀺反复强调的。

进了官舍屋内,皇帝宋和伸手抹过桌面,抬起手,并无灰尘,再去窗台那边,轻轻一抹,还是洁净无尘,笑道:“以前关老爷子当面质疑先生,说国师你大事管得好,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细,就不妥了,信不过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事实证明,当年先生那些反复推敲、一直作细微调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见功,越往后推移,越有后劲。”

绣虎崔瀺,除了大骊国师,其实还是宋和的授业恩师,在某种程度上,吴鸢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脉相同的师兄弟。

只不过他们这一脉的同门,与文圣一脉并无关系就是了。

余勉压低嗓音,好奇问道:“陛下,你还没说,当年国师是怎么回答关老爷子的?”

宋和微笑道:“记得先生当时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过你们的用心和初衷,信不过你们的手段和韧性’,就是这么一句,把咱们关老爷子噎得不行。”

驿站马厩旁,老车夫看着那个坐在栏杆上边的年轻道士。

老人倍感无力,刚要开口言语,头戴莲花冠的道士便做了个手指抹嘴的手势,示意对方别说话。

陆沉双手撑在栏杆上,笑道:“放一百个一千个心,贫道可不是找你叙旧的,找别人。”

老人犹豫了一下,有了个猜测。

陆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摇晃起来,“前辈不愧是雷部斩勘司的头把交椅,晚辈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陆掌教带走她是最好,就当是给那个姓陈的找点乐子,将来两个同乡人,在异乡重逢,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就有趣了。”

陆沉在骊珠洞天摆算命摊十余年,相互间都不陌生。

可怜陆尾,还是个yīn阳家的仙人境,处心积虑,算来算去,结果连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陆沉埋怨道:“说好了不聊天的,前辈怎么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陆掌教是个顶好说话的人,不会计较这些。”

陆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们一个个就可劲儿欺负好说话的人,对吧。”

老人摇摇头,“小镇十年,山上练气士的弹指一挥间,我跟陆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来了,不耽误陆掌教你们叙旧。”

老人离开此地。

一对父女,牵马而来。

陆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与那对父女使劲招手,殷勤喊道:“这里这里。”

当然施展了些许障眼法,让自己瞧着不那么年轻,用阿良的说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沧桑味道了!

朱河觉得那个满脸笑意的“中年道士”,瞧着有点眼熟。

道士赶忙比划了几下,最后作出摇晃签筒的手势,笑道:“记起来了么?我啊,在槐黄县城那条主街路边摆摊的那个。”

朱河满脸惊喜,笑道:“陆道长?!”

朱鹿其实一眼认出对方,她只是依旧假装不认得这个算命道士。

父女两个,当年在小镇先后都慕名前往摊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个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儿何时起运,一个是测算自己的姻缘。

陆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对吧?朱兄,贫道有个朋友,托贫道问你个问题。”

朱河虽然有点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陆道长请说。”

陆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当年离开小镇的那趟游学路上,你到底是怎么让陈平安觉得你是个高手的。我那朋友,说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自己怎么就是高手了,又跟这位陆道长的朋友,扯上了什么关系?

朱鹿脸sèyīn沉。

她双臂环胸,下意识做出一种防御姿态,想要看看这个当年就让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在织造局内,朱河是名义上的二把手,仅次于李织造大人,朱河管着所官、总高手在内一大拨胥吏匠人,负责帮忙主官盯着大大小小的具体织造事务。如今的身份,有点类似当年家乡窑务督造署的辅官林正诚,所以朱河其实已经属于闲散的养老状态。

女儿朱鹿却是大不一样,一州境内所有的钱粮、吏治和士子结社活动等等,都会秘密记录在册,她手底下管着的那拨人员,属于名副其实的“吃皇粮”,却不通过户部,而织造局定时递交给京城御书房的那道密折,几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织造官李宝箴只是负责润笔而已。

陆沉背靠着栏杆,笑望向他们。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体魄多年,有望跻身远游境。朱鹿在今年刚刚成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现,按照他们那个公子的安排和铺路,或者说既定的依循人生轨迹,等到朱河成为远游境宗师,就转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当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内心想法,朱河当然更愿意去南边,在大骊以外的某个小国,开山立派,收取弟子传授武学。至于朱鹿,会一步一步破境,然后有朝一日,她会老死在远游境这一层武道高度,她会怨天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终存在着两个背影,一个是看似近在咫尺却永远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宝箴。

另外一个是遥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个同龄人,仿佛永远穿着一双草鞋,肌肤黝黑,手持柴刀,永远是当年的那个泥腿子。

朱鹿被那个道士瞧得瘆得慌,毛骨悚然。

陆沉笑问道:“朱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绷着脸sè,摇摇头。

陆沉微笑道:“这是青冥天下那边的成语,流传不广,只在一个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没听说过,很奇怪。”

朱河听得一团浆糊,陆道长是不是说错话了?

所以,很奇怪?结尾不该是“不奇怪”才对吗?

陆沉缓缓道:“论出身,起步早,其实你比起桃叶巷的长眉儿,龙泉剑宗已经是玉璞境剑修的谢灵,还有那个爷爷是小镇开喜事铺子、实则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沣,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镇同辈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埋怨自己时运不济,怨天尤人,实则不然,大错特错。”

“因为某种程度上,你虽然出生于骊珠洞天,却是一个极有来历和背景的外乡人,因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贫道更早进入小镇,早早投胎到了福禄街李氏家族内,为的就是能够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顺水推舟,嗯,这个说法好,就是顺水推舟了,为你家大公子,李-希圣,护道一程。在这个过程里边,你会不断成长,登高极快,打个比方,马苦玄、刘羡阳他们几个,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陆沉竖起并拢双指,“贫道可以发誓,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天打雷劈!”

远处那个曾经坐镇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实在是拿这个白玉京三掌教没辙。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今天陆沉确实没有一句假话,哪怕在老车夫看来,朱鹿都是极好的“来头”,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确实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早早给了她的。

哪怕是陈平安,可能如今还不清楚,老车夫跟封姨,还有陆尾这些老古董,闲暇时聊得最多的几个年轻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测她的来路,虽然云遮雾绕,但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来头不大,岂会山水朦胧,让他们都觉得雾里看花?

只是因为她出生在福禄街李氏,先有那个“桃代李僵”的李-希圣,后有掌教陆沉进入骊珠洞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换个说法,就是谁都担不起这份道门因果。

朱河神sè复杂。

朱鹿咬紧牙关,牙齿咯吱作响,她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们可以视为浩然天下这边的一个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脚,“我们脚下的宝瓶洲,其实这个比方还不太准确。”

陆沉指了指北边,“应该说是那个版图更大的北俱芦洲,因为幽州在青冥天下,属于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两个地方最负盛名。一个是地肺山的华阳宫,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个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战场。”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边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让让逐鹿郡变成战场遗址,当时最后一个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这个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论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轻轻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别怕。

朱鹿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那个道士,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字,“你,到,底,是,谁?!”

陆沉只是自顾自说道:“贫道再打个比方好了,曾经有一张赌桌,有些人,手上只带着几颗铜钱的赌资,有些人兜里有几两碎银子,而你,是扛着一麻袋金锭银锭的。”

“结果呢,哗啦啦一下,押错注,很快就赌完了,输完了。”

“按照某条脉络的发展下去,你会先认识李槐,经历过一些事情了,再跟着李-希圣一起游历北俱芦洲,你还会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这只是你该得的众多机缘之一。”

“仔细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时,离开福禄街,有没有遇到一个虎头虎脑、可能当时还穿着开裆裤的穷酸孩子?嗯,你后来也见着他了,结果还是不喜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是了,你早些时候,肯定是跟在李宝箴身边。”

“我猜测当年在李氏大宅内,你一定反复权衡,天人交战,最后选择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长公子。可能是因为李-希圣的名字当中,没有带个‘宝’字。”

“因为这就是你的劫。”

“我们这辈子的很多学识,都是从上辈子所读之书中来,当然了,书里书外都是书。所以我们这辈子读的书,既是当下读的,更是给下辈子读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为这般聪明,实在是太聪明了,不断累积,最终在某一刻,开花结果,导致你因小失大,才错失了一桩本该理所当然的合道机缘,最后反而酿成大错。还是白玉京大掌教帮你求情,再帮你找补和改错,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头再来,既可以将功补过,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一点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开始怨恨贫道为何不早些点拨你,为何袖手旁观?”

“你要知道,等贫道去骊珠洞天摆摊的时候,你已经是多大岁数了?你以为一个人已经定下来的心性,有那么容易更改吗?不然为何会有句老话,叫作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再说了,贫道跟你无亲无故的,是你爹啊?”

“你还是喜欢怪罪他人,从来不喜欢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这样的你,贫道就算再早个十年进入小镇……兴许真就管用了,可惜贫道本事就那么点,小胳膊细腿的,你以为说进入骊珠洞天就可以进的?说帮你就能帮的?再说了,我们人啊,总得遇到事情了,吃过苦头了,就自己去回心转意,起念发愿,自求多福,总想着走在路上遇见贵人相助,这种心态,要不得。”

“李宝箴读的圣贤书上,一定有这么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何况你家乡的那座螃蟹坊上边,不也有四个大字,‘莫向外求’?”

陆沉转移视线,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这个人,什么都好,老实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点,得改改,喜欢代人认错的习惯,以后改改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也许,可能,大概吧。”

一个老了的男人,时至今日,还对当年的那个少年满怀愧疚,既对泥瓶巷少年以后获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兴,却又不敢在自己女儿那边流露出丝毫真实情绪,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挺不容易的。

陆沉双手横放,轻轻拍打着栏杆,抬头望向远处。

什么叫赌桌。

你们不要的,有个人都要了。

朱鹿问道:“你是谁?”

陆沉笑道:“贫道姓陆,往大了说,往高处想。”

朱鹿浑然不觉,泪流满面。

陆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这么伤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嘛。不然贫道找你作甚,告诉你真相,只是为了让你悔青肠子吗?贫道可是山上数得着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车夫呸了一声。

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修士,这句话没任何问题,只是你陆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读书作文写字,必须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从容写去。”

陆沉抬起一只脚,脚尖轻轻拧转地面,“说是三岁看老,其实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脚步快慢,大体上,虽与人品、聪愚无涉,亦可观人之福泽、功业。况且真肯用心,笨人愿意多看多学点聪明处世,聪明人愿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们家乡的说法,功夫到门了,就不会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见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气象,可以让旁人大吃一惊,可以吓人一大跳。”

陆沉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笑道:“有个人的有句话说得那叫一个好。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别无他法,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别用那种吃人的眼神看贫道了,贫道就再给你一个选择和机会,好好跟你爹道个别,然后跟随贫道一起……返乡。”

“朱鹿,贫道都与你都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还是没办法好好珍惜,贫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陆沉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懒洋洋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贫道奉劝你一句,最好这辈子都别知道。”

经过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发现自己挺喜欢跟余瑜聊天的,就拉着少女一起进了屋子,她主动倒水的时候,余瑜问了个大概只有她才能问出口的问题,她做了个仰头持杯的姿势,小声问道:“太后娘娘,有长春宫酒酿吗?舟车劳顿唉,有点乏了,喝个小酒儿,提提神,才能陪着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暂凭杯酒长精神嘛,我们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着点头,从袖中取出两壶仙酿,然后施展一门禁制术法,防止隔墙有耳,跟少女轻轻磕碰酒碗,一饮而尽,妇人主动说了些上次她设下酒宴款待“陈隐官”的内幕,当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过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说自己极有诚意,当时给陈平安开出一个很高的“价格”,大骊宋氏愿意竭尽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财力,帮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飞升境瓶颈……

南簪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莹莹泪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轻轻拂过桌面,喃喃道:“余瑜,你说都这样了,怎么就谈不拢呢。”

之前跟陈平安面议,她嘴上说自己是金丹,实则元婴。只不过还是被陈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余瑜是真敢说,“太后娘娘,你听着别生气啊,说真的,你不该这么聊的,与生意人谈钱聊生意,与读书人就该聊圣贤道理,关系熟了之后,再找机会跟买卖人谈情怀,与读书人做买卖。”

南簪一愣,抬头笑道:“好像有理。”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太后娘娘,隐官大人没有对你做啥不合礼仪的事情吧?”

那个家伙,好说话的时候可好说话,不好说话的时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余瑜扯了很久的闲天,各自喝完一坛酒,结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双”的两坛长春宫仙酿,余瑜这才神清气爽地大踏步离开屋子。

南簪独自坐在屋内,环顾四周,心中愤懑不已,她双指捻住白碗,高高举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还是轻轻放下,犯不着跟一个白碗置气。

她下意识后仰靠去,差点就要摔倒在地,才记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条长凳,不是多年习惯了的椅子。

气得妇人使劲一挥袖子,将那只白碗砸向墙壁,她又颓然叹息,将即将磕个粉碎的白碗驾驭回桌上。

直愣愣看着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妇人,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当时她笃定对方不敢在京城行凶。一个文圣的关门弟子,岂可悖逆行事。关键他但凡有点理智和脑子,又怎么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骊基业,尤其还是师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业,在你陈平安这个师弟的手上,付诸流水?

结果南簪的一颗头颅被对方斩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门陆氏“家传”秘法……

南簪想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再伸出手掌,轻轻拂过脖子。

这个一路踩狗屎的家伙,骤然富贵了,就轻了骨头!就那么带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扈从,进宫一趟。当时带路之人,正是自称与陈平安可算半个同乡的陆尾,这位老祖与本名陆绛的南簪,还有那个陆台,都出自陆氏宗房。那个姓陈的,不但为她点燃一张挑灯符,给陆尾上了一炷云霞香。砍掉南簪的头颅,还按住她的脑袋逼着她磕头如捣蒜,最后干脆掀了桌子。

南簪这次之所以主动要求跟皇帝一起离京,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为了两件私事,而且都绕不开那个陈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陈平安确定,手上的珠串,是否还剩下几颗灵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脱离中土yīn阳家陆氏,与那个让她感到心有余悸的庞然大物,彻底撇清关系。

就像先前老车夫在火神庙那边,被封姨调侃一句,实在不行就跟陈平安认个怂,卖个好,在那边揭了陆尾的老底。老车夫不是没有动心,可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实在是觉得哪怕招惹剑修,都别跟算卦的结仇。招惹了剑修,挨几剑而已,扛得过去就翻篇了。但是与yīn阳家练气士结仇,尤其是中土陆氏,可就不是一辈子两辈子的事情了。老车夫尚且如此忌惮yīn阳家,就更别提南簪这个棋盘上沦为一颗棋子的局内人了。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陆尾返回家族之后,就好像完全忘记了她这个“陆绛”。

今天的南簪发髻间,别有一支材质普通的青竹簪子。

余瑜发现了,只是没有深究,只当是太后娘娘的闲情雅致,毕竟瞧着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宫,她没有,也不敢瞒骗那个城府深重的年轻隐官。

她的确将那块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骊珠洞天。

在南簪脸sè变幻不定、浮想联翩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嗓音。

“一个刚刚还是只能跟在马车后头吃灰尘的小小织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骊王朝的一国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缓缓抬起头,结果看到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至于道士身边的那个女子,好像姓朱?是织造官李宝箴身边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妇人只有片刻的呆滞,很快就恢复常态,继而热泪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后一下子跪地磕头,砰砰作响。

才想着与“陆绛”撇清关系,这会儿是半点心思都没有了,梨花带雨,带着哭腔喊道:“陆绛拜见祖宗!”

陆沉一个横向蹦跳,伸出手掌,“别,千万别跟贫道认祖归宗,贫道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

除了陆台那孩子,天机清澈,言语风趣,而且还算孝顺,真没几个可以让他这个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儿。

遇到事情,就喜欢给老祖宗敬香磕头,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给你们磕头,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谁怨谁。

陆绛置若罔闻,只是使劲磕头。

陆沉搬了条长凳落座,翘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没有半点诚意的磕头,意义何在,真当挂像上边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吗?”

陆绛还是不听,只顾着磕头,大概是为了显示诚意,她的额头已经红肿。

陆沉拍了拍膝盖,说道:“怕了你了,起来吧,不让你白白磕头就是了,作为报酬,我会与陆神打声招呼,以后陆绛这个名字,就从陆氏家谱上边一笔勾销了。我数到三,再不起来,我就走了,只当今天没来这趟。至于想着靠陆绛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陆沉笑问道:“本来是不想来这边的,只是有件事,实在好奇,说说看,那块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杨花放在哪里了?”

南簪不敢有丝毫隐瞒,犹有哭腔,微微颤声道:“回祖……陆掌教的话,那块本命瓷,我已经让杨花偷偷放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陆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拢嘴,“隔壁,左边还是右边?”

南簪说道:“就在宋睦书房的抽屉里,夹在一本小学书籍之内。”

陆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陆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额外送你一句话,别再在心里骂陈平安了,他其实听得见的,懒得计较罢了。”

南簪顿时如遭雷击。

这下子她是真慌了。

论记性和隐忍的本事,尤其是记仇,那家伙绝对是让南簪刮目相看的。

陆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陆沉自顾自点头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头,信了就不半点吃亏反而有赚的事情,为何不信。”

陆沉将长条凳踢回原位,“天下学问最难夜航船。”

带着朱鹿无视墙壁,一路笔直走出去,陆沉双手笼袖,“贫道倒是对此很不以为然。”

“在我看来,最难是弯腰捡取满地钱。”

“明明俯拾即是,几乎没人肯捡,偏偏不愿揣在自己兜里,这世道,本该人人腰缠万贯的,处处陆地龙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满地的铜钱,若有寓意,是什么吗?”

朱鹿灵光乍现,脸sè也随之黯然,喃喃低语,“道理。”

“这么说,也没错。”

陆沉笑了起来,“你原来知道啊。”

天公作美,给了我们犯错的机会。

“行行迟迟,中心有违。回了回了。”

陆沉伸了个懒腰,“山中道人报道梅花消息。”

————

青杏国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静道观,门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没有人来此烧香。

程虔毕竟只是一位护国真人,不曾担任国师,在此幽居修道,远离官场纷扰,极为适宜。

温仔细这些时日就在道观内静养。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师殿点燃三炷香,紫烟袅袅升起,随之从一幅画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灵飞宫宫主,洞庭祖师。

一同走出祖师堂,程虔与湘君祖师详细说了近况,原来前不久突然蹦出个搅局的货sè,看架势是要跟灵飞观争夺合欢山地界。

除了青杏国柳氏皇帝,其余合欢山周边的两国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迹象。

程虔说道:“一行三人,当下就在京城皇宫,要与陛下商议购买山头一事。宫内传

信道观,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们是什么背景?先前就没有泄露一点风声?”

至于开辟合欢山为私人道场和灵飞观下山一事,被对方来了个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没有如何恼火,更多还是好奇。

程虔解释道:“前边两次,这伙人行事更加隐蔽,密不透风,对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对面秘密议事。这次似乎是他们故意让道观这边知晓,我才能够通知宫主。一男两女,外乡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来,对方出价很高,否则那两国皇帝,不会冒着与我们结仇的风险,赚这种烫手的神仙钱。”

来到一处幽雅庭院,温仔细就在这边等着,正伸手逗弄着一只水缸里的锦鲤,这位近期有点病恹恹的武学宗师,冷笑道:“胆子不小,明知道是我们灵飞宫的买卖,只要不是个聋子,也该听说曹祖师先前在合欢山地界有过露面,他们还敢这么招摇过市,明目张胆跟我们争地盘,我就纳闷了,凭什么?”

湘君置若罔闻,程虔也没计较,近期温仔细心情不佳,自有理由。虽然程虔并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场切磋,但温仔细是被金仙庵刑紫“搬来”此地养伤的,伤得不轻,却也不算太重,不曾伤及大道根本,服用灵丹和药膳,悉心调养几个月是免不了的,唯独一事,让程虔比较上心,好像温仔细在这段时日内,几次试图坐忘,凝神炼气,都无果,次数多了,整个人就开始情绪暴躁起来了。

屋内有一副棋具,还有一些老旧棋谱。两罐棋子,俱是溪涧中的黑白两sè鹅卵石细致打磨而成,材质再寻常不过,却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脱了靴子,步入那间铺竹席的室内,坐在棋盘一侧,伸手邀请道:“程虔,手谈一局。”

程虔落座后,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温仔细也不脱鞋,坐在门口那边,背对着对弈双方,心不在焉,眉头紧锁,神sè无比yīn郁。

要不是身在别家道观,温仔细早就破口大骂了,酗酒都有可能,借着酒劲,御风寻一处僻静山野,非要打烂山头无数。

只因为近段时日,他实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闭上眼睛,作道门功课,稍稍凝神,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名女子的脸庞,她那种略带讥讽的脸sè,尤其是她那种既炙热又冰冷极为矛盾的眼神,让温仔细每次刚开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导致他伤势痊愈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预期慢了何止一天两天?

一位头戴金sè花冠的少年道士脚步轻盈,行若流水,飘然而至,在门口那边站定,并不往庭院内多看一眼,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说道:“观主,有客登门,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练气士,弟子看不出修为,他们自称要与观主商量一桩买卖。”

程虔双指捻子悬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师,她点点头。

程虔轻轻落子在棋盘,声音清脆,说道:“带他们过来。”

百无聊赖的温仔细来了兴致,听音辨位,听脚步声和呼吸声,不像是那种修道有成之士,难道是兜里有几个臭钱的土包子,愣头青,离着山巅太远,反而敢不把刚刚晋升为宗字头的灵飞宫当回事?片刻之后,温仔细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为首一人,是个儒衫青年,头别玉簪,面带微笑,皮囊不错,气度也可以。左手边,是个乡野村妇模样的女子,右手边那位,让温仔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着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绿sè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犹怯仙家铢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这几个不是易于之辈,过江龙无疑了。

只说那年轻女修身上的翠绿法袍,连湘君都只在道书灵笈上见过,是道家所谓的“兜率宫铢衣”,极耗物力,炼制极难。

按照书上记载,这种被誉为“百岁而一拂”的仙家铢衣,只在那拨陆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岁月,才出现过一批,据说可以帮助练气士接触到光yīn长河,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几乎没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这条地头蛇,未必压得住他们,作为上宗祖师的湘君也没想着如何试探,将棋子放回棋罐内,笑道:“灵飞宫,湘君,道号洞庭。你们是?”

为首青年神sè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顾璨。拜见湘君祖师,程-真人,温宗师。”

一旁侍女,秋波流转,默然施了个万福,她只是这么个无声的动作,风情万种。

只有那个中人之姿的村妇,纹丝不动。

温仔细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就是顾璨?!”

白帝城郑居中的高徒,跑到这边入手一块鸟不拉屎的晦气地盘作甚?至于顾璨出身大骊王朝的那座骊珠洞天,温仔细当然早就有所耳闻。顾璨年少时在那书简湖的所作所为,因为某本山水游记的关系,更是在宝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么,这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顾璨作揖起身后,笑着点头,“我就是。”

温仔细啧啧道:“竟然认得我?”

顾璨点头道:“江湖传闻很多,想要不听说都难。”

温仔细疑惑道:“你瞧着也不狂啊,为何都说你是‘狂徒’?”

顾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谈完事情,温宗师还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温仔细大笑起来,朝那顾璨竖起大拇指,“总算有点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拦着温仔细跟顾璨的闲聊。通过言行举止,尽可能多了解几分对方的心性,不是坏事。

既然他是顾璨,身份确凿无疑,那么先前的疑问,就解释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还真不用如何卖面子给灵飞宫。

顾璨瞥了眼屋内的棋局,说道:“不敢耽误湘君祖师与程-真人的手谈,晚辈就有事说事了。”

湘君笑着点头道:“请说。”

顾璨站在小院庭内,气定神闲,缓缓说道:“湘君祖师和灵飞宫,既然只是跟青杏国柳氏几方,谈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纸黑字签订契约,这种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晚辈就还有机会,天底下的买卖,无非是讲求一个你情我愿,价高者得。”

“再说了,那块合欢山地界,我是势在必得,不存在哄抬价格的情况,反正你们每次出价,我只比你们多出一颗谷雨钱。”

“所以你们要是气不过,就可以一直喊价,让我多花冤枉钱,什么时候气顺了,什么时候退出。”

湘君微微皱眉。

程虔更是神sè不悦,你顾璨真当自己是师父郑先生吗?可以如此大放厥词?

温仔细给气笑了,率先开口道:“什么时候,我们灵飞宫的面子,就只值一颗谷雨钱了?”

顾璨说道:“温宗师只管好好养伤就是了。”

言下之意,双方所谈之事,你温仔细还没资格插嘴。

身边那个化名灵验、道号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读过书的,含沙射影,yīn阳怪气,说话都这么损?

听到娇媚的窃笑声,温仔细视线转移,望向那个婢女模样的灵验。

霎时间,温仔细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颗道心如坠冰窟,气机运转不畅,脸sè涨红,所幸很快就恢复正常,只是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顾璨看了眼灵验此刻的“脸庞”,他眯起眼,收回视线,神sè玩味,以心声说道:“湘君祖师,温仔细这种资质的练气士,任何宗门都会好好栽培,山上风大,道路崎岖,可别一个不小心,说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sè淡然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顾璨摇头道:“晚辈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说个可能性。”

“何况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头转身找师父,你觉得我需要跟你废话半句?本就是买卖而已,就是比个钱多钱少。今天来这里,我就已经给灵飞宫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欢山,小书简湖?真要还是书简湖,定下一纸生死状,呵呵,老子就把你们几个的脑袋都给拧下来。”

韩俏sè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数的大修士,她是听得见双方对话的,啧啧称奇,忍不住以心声询问灵验,“不是说好了要跟那个湘君好好聊嘛,怎么临时改变主意了,顾璨都不像顾璨了。”

灵验以心声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过那个温仔细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个人又跟那个人关系不浅,所以就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当然了,这跟主人在蛮荒那边跟我们打了那么一场恶战,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场架,伤上加伤,难免道心不稳,都是有关系的,再加上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本就是一个‘求真’的心路历程,关系就更大了。”

韩俏sè笑道:“小贱货,这么懂顾璨?”

灵验嬉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以后我说不得还要喊你一声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妇,我可以当小的。”

韩俏sè移步来到灵验身旁,拧住她的白腻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说话不把门的?满嘴喷粪,在用屁-眼拉屎么。”

刹那之间,满庭院弥漫着一股凝如实质的肃杀之气。

灵验缩了缩脖子,连连讨饶说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惊。

这就内讧了?

不愧是从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顾璨说道:“忙正事。”

韩俏sè松开手指,灵验揉了揉脖子,怯生生开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师姑欺负人。”

温仔细魂不守舍。

程虔闻言却是脸sè微白。

顾璨的师姑,岂不是白帝城郑先生的师妹,仙人韩俏sè?!

在山上,某个境界的练气士,能否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其实门槛很简单,就是可不可以视为一位剑修。

灵飞宫祖师爷,道家天君曹溶,当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韩俏sè,一样可以。

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韩俏sè曾经立誓要修成十二种大道术法,而她挑选出来的每一条道路,都是白帝城谱牒修士望而却步的登山之路。不管传闻真假,外界都有个共识,韩俏sè是一定可以跻身飞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欢山地界,让给你好了,顾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颗谷雨钱了。”

顾璨小有意外,犹豫片刻,从袖中摸出一颗谷雨钱,双指捻住,径直步入屋内,脚不沾地,蹲在棋局旁,从程虔那边的棋罐,换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再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棋盘边缘,抬头笑道:“就当顾璨欠了你们灵飞宫一个人情,你们用不用这个人情,我都记在心里,大道高远,世事无常,志在飞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会去白玉京修行证道的湘君祖师也好,当不当得上下任宫主还两说的温仔细也罢,山水有相逢,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停顿片刻,笑问道:“需不需要晚辈代劳,捏碎这颗谷雨钱,好眼不见心不烦?”

湘君笑容依旧,摇头道:“不必。留着便是了。如你所说,将来不管是我去白帝城,还是你去白玉京,相信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一双眼眸灼热如两只火笼,直愣愣盯着这位道号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识转移视线,好似避其锋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顾璨已经笑着站起身,走出庭院,转身作揖,“晚辈无礼,多有得罪。”

离开道观后,韩俏sè问道:“小璨,想好了,就在这里创建宗门?”

顾璨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反正只是买下一块地,开销又不大。”

韩俏sè笑问道:“嗯?”

顾璨哭笑不得,“没那个意思,想什么呢。”

韩俏sè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些男女情爱,就只是有些心疼顾璨。

当年顾璨由元婴境闭关跻身玉璞境,护关之人,就是韩俏sè。

失败过一次,但是更让韩俏sè感到揪心的,是她打开门后,瞧见那个形容枯槁的青年,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至于顾璨的心魔是什么,其实韩俏sè早就猜到了。

当时盘腿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我并不喜欢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过它们,我只好跟它们低头认怂。”

“我就是我,顾璨永远是顾璨,我可以改错,但是偏不跟你认错,我没有错!”

“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不会在你这边说谎……我从来都没有变,是你变了。”

韩俏sè哪里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伤心欲绝的年轻人,好像一头躲在yīn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然后师兄郑居中就出现在门口,韩俏sè硬着头发想要让师兄搭把手,好让顾璨渡过难关,跨过这道心劫。

郑居中只是笑道:“就凭这点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习大道登顶,就为了能够证明陈平安没有错,你自己也没有错?”

结果顾璨接下来的表现,让韩俏sè都吓得不轻。

强行压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轻人,保持坐姿岿然不动,只是骂出一句,“滚你的蛋!”

韩俏sè当时都蒙了,敢这么跟师兄说话的,真没有。有过吗?可能有,但是下场可想而知。

所幸师兄并未动怒,只是摇头微笑道:“人穷志短,河狭水激,真是可怜。”

顾璨只是低头,气喘吁吁,闭关失败的后遗症随之显现,满脸血污,从七窍源源不断流淌而出,冲刷掉那些眼泪鼻涕。

郑居中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边,“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为度,故不任意。”

顾璨缓缓抬起头,转过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个师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郑居中笑道:“这是陈平安见到你这般田地,有可能会跟你说的话,因为他会可怜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认,只要顾璨一天不死,陈平安就一天走不出书简湖,你怎么不去可怜他?因为你连可怜他的本事都没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都不敢恨他,一点都不敢。”

韩俏sè听得背脊发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璨好像在那一刻,整个人都心气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这一刻,郑居中已经转身离去,他只是问了这个弟子一个问题,以及同时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杀心魔陈平安,以后怎么保护陈平安?就靠顾璨的元婴境吗?”

“你要去更高处,爬也要爬到最高处,有朝一日,还完债了,告诉陈平安,你就是错的,我是对的。”

郑居中已经远去,屋内沉默许久,顾璨沙哑开口道:“帮忙关门,我要闭关。”

韩俏sè记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闭关失败的顾璨就已经成功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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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四十章 报道梅花消息 的精彩评论

62 comments

  1. 刘景龙

    总管发疯了?

    沙发
  2. 匿名

    现在写的还能和书简湖的息息相关,不像别的小说打怪升级一样,后面就不提了,不愧是总管

    板凳
  3. 浙江卢本伟

    厉害的

    地板
  4. ......
  5. 匿名

    留了一个月没看 一两个小时就看完了 总管多跟几张吧

    51楼
  6. 匿名

    催更

    52楼
  7. 吃瓜群众

    拒上次最迟更新记录还有2天,总管一定要破纪录

    53楼
  8. 匿名

    啊这,断更了嘛

    54楼
  9. 剑来

    啥时候更新呀

    55楼
  10. 剑来

    鹅,前面的已经忘了

    5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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