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十)

宝瓶洲中部,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制巨宅,大渎长春侯府,碧霄宫。

水府之内悬挂匾额众多,观湖书院山长赠予的功德永驻,云林姜氏家主亲笔的诗礼伴家,还有林鹿书院那边送来的神京屏翰。

就连大骊陪都旧礼部尚书柳清风,生前都难得破例一次,赠送了一幅墨宝,是那“晴耕雨读”榜书四字,写得极有气势。

如今宝瓶洲陆地之上,被文庙封侯的杨花,是当之无愧的水神首尊。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找杨花。

没办法,这位大渎女子侯爷,是个顶会较真的,还需让门房通报一声。

只是如果有谁能够从头到尾,旁观这一系列梦中神游,就会发现陈平安营造出来的梦境,距离真相越来越近。

陈平安跨上台阶,走向门房那边。

听说杨花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辖境之内的所有山水官吏,不许登门道贺,所以别说侯府辖下许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灵,连同品秩不低江水正神,还有大骊南部各州城隍爷,如今都还没见过杨花的真容。

再看看咱们那位魏山君,在这件事上就要“平易近人”太多了,就连那些县城隍和土地公、河婆们,都是有幸在夜游宴上边,亲眼见过自家山君的。

之前陈平安通过叠云岭山神窦淹之手,寄给了杨花一封书信,相信以杨花的心细如发,如果没有意外,杨花应该已经去过叠云岭和跳波河旧址,而且多半是那种微服私访。相信以窦山神的喜欢多管闲事,岑河伯的治水本事,杨花可能未必会如何惊喜,自己辖境内有这么两位“沧海遗珠”,可她至少不会感到失望。

门房是位观海境老修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穿一件据说是出自北俱芦洲彩雀府编织炼制的法袍,如今几乎快要成为大骊山水官场的制式官袍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老门房依旧神sè和蔼,主动出门待客,听到那个客人,自称是落魄山陈平安。

老修士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道:“谁?!”

其实这是个有失礼数的举动,颇为失态了,以老门房的经验老道,原本不至于犯这种错误,只是耳朵里听到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了,对方是孑然一身,单独登门侯府,方才也无什么一道剑光璀璨亮起于天边的前兆,怎么都不像是一位剑仙姿态。

陈平安只得笑着再自报身份一遍。

老门房一下子就额头渗出了汗水,也不敢絮叨半句,硬着头皮说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通报一声?”

没有称呼对方为山主,或是陈剑仙,老门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个说法。

老人倒是想要立即放行,只是侯府规矩重,老门房最近几年内,不知拦下了多少个贵客, 之前有来自大骊陪都的都城隍爷,前来登门议事,门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觉得怎么都该放行,无需通报,结果事后礼制司的刘嬷嬷就把他给狠狠臭骂了一顿,说你怎么如此拎不清。

陈平安点头笑道:“按规矩走就是了。”

老门房心中惴惴,陪着那位隐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门槛外。

当下有些好奇,不晓得自家侯府,今儿会不会开仪门迎客,

这是大骊君主、藩王才有的礼遇,不然就是一洲五岳山君大驾光临。

但是这位出身宝瓶洲却在剑气长城担任末代隐官的年轻剑仙,难得登门,何况自家主人是从铁符江水神之位升迁上来的,与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邻居。

好像于公于私,侯府好像都该打开仪门的。

但是来迎接年轻隐官的,是礼制司二把手,以及一位侯府印玺司的掌印神女,长春侯并未亲自露面,只是这么个事,就让门房有几分愧疚,愈发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言语。

由此可见,先有一场观礼正阳山,再有那个惊世骇俗的隐官身份,通过邸报一夜之间传遍一洲山河,水落石出,如今在宝瓶洲的山水官场,“陈平安”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管用的关牒了。

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与陈平安行礼,再施了个万福,歉意道:“陈山主,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暂时不方便撇下客人,还望陈山主体谅。”

陈平安笑道:“理当如此。仓促拜访贵府,没有事先通报,没有吃闭门羹已经很好了。”

两位并非铁符江旧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她们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与想象中那个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还是不太像,准确说来,是太不像了。

结果一行三人,穿廊过道,走到半路,就又来了两位身穿公服的别司女官,看那官补子,应该都是水府诸司的一二把手。

她们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凑巧路过,然后顺路,可以一同前往礼制司的官厅待客处,挺滴水不漏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礼制司女官与她们一瞪眼,方才得到门房禀报,自己离开衙署前,就专门提醒诸司官吏不可造次,怎的还是如此儿戏?!

那位印玺司神女,只得以心声提醒两位,沉声道:“来就来了,但是接下来谁都不许开口!”

要是今天换成刘礼制在场,你们俩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与北俱芦洲灵源公府那边差不多,约莫因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的缘故,所以女官数量众多,颇有几分yīn盛阳衰的气象。

之后路过的诸司衙署公房,大门或是窗户那边,少不了探头探脑,只是还算鸦雀无声,没敢大肆喧哗。

显然都是好奇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刻字剑修,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容貌了。

到了礼制司官厅正屋,掌印神女轻声道:“还需劳烦陈山主稍等片刻,侯爷先前说了,大概还需要半炷香功夫,不会让陈山主久等的。”

有在这边当差的丫鬟,她很快为陈平安端来一杯茶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马脚,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员外郎,是不太可能亲自端茶送水给客人的。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接过茶水,茶杯是家乡那边的龙泉青瓷,釉sè是第一等的梅子青,而且一看手艺,就是宝溪那边某座窑口烧造的,陈平安甚至知道手上这只茶杯,具体是出自哪位老师傅之手,至少也是这位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入室弟子。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陈平安叹了口气,宝溪附近那几座老窑口,按例一贯是用那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岘古道那边的泥土,这就是官窑转为民窑的结果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到门道,同样一种统称为紫金土的瓷土,因为山头不同,水土就会有微妙的差异,泥土分量轻重、粘性,都会不一样,之后烧造出来的瓷器纹路,就会千变万化,外行看不出差异,内行却是一眼明,比如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就要比八仙岘古道那边好很多,但是窑口烧造成器的数量会低很多,以前瓷器御用,各大窑口可以不计成本,如今一些转为民窑卖钱,每打碎一只劣品瓷器,可就都是打碎银子呐。

掌印神女给那“丫鬟”使了好几次眼sè,后者这才恋恋不舍离开官厅。

杨花现身礼制司官厅门外那边,看见里边那个正在喝茶的青衫剑仙,正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喝茶,意态闲适,没有半点不悦神sè。

等到杨花跨过门槛,陈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

屋内两位女官,赶紧赶紧与杨花行礼告辞,脚步轻轻,迅速退出此地。

杨花坐在对面椅子上,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今天登门,又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个“又”字,与杨花说明来意。

见杨花有些犹豫,陈平安重新拿起茶杯,微笑道:“不用为难,我喝完茶就走。”

一语双关。

杨花多半是要与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担心水府与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久,惹来猜忌。

可如果杨花感到为难,那一炷香,其实就没意义了。

虽说在陈平安看来,杨花已经贵为大渎公侯了,却一直无法从太后南簪的侍女yīn影中走出,会有不小的后遗症。

只是这种事,陈平安一个外人,多说无益,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果然喝过了茶水,陈平安就站起身。

杨花突然说道:“那一炷香,我无问题。”

陈平安颇为意外,不过仍是与她拱手致谢。

杨花难得有个笑脸,还礼道:“互惠互利的事,陈山主何必道谢。”

今天对方从登门起,除了期间见着自己,还坐那儿端着茶杯翘二郎腿,都算极有礼数了。

之后杨花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事,原来之前需要她亲自接待的那拨客人,来自南塘湖青梅观,除了两位青梅观女修,还有南塘湖水君,这位水神,如今算是长春侯府的辖下官吏,她们刚刚出门没多久,而同行之人,还有龙象剑宗的剑仙邵云岩,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颜夫人。

在那关牒上边,酡颜夫人用了“梅清客”和道号“癯仙”。

于是陈平安不得不笑问一句,“着急赶路,等下我出了官厅,直接御风离去,侯君不会介意吧?”

杨花不明就里,只说无妨。

官厅廊道中,一袭青衫与杨花抱拳作别,化作剑光瞬间远去千百里。

杨花离开礼制司衙署后,几个神女陆陆续续返回官厅屋子这边,那位假装侍女端茶一次、添茶又一次的礼制司女官,抬起胳膊,娇笑不已,说刚见到年轻隐官那会儿,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顶头上司的礼制司二把手,笑骂一声花痴。

追上云海中的一条青梅观私人渡船,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落在船头。

邵云岩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气涟漪,一步缩地移形,来到船头甲板这边,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隐官大人怎么来了?”

陈平安笑道:“就是个巧合,你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进了侯府。”

青梅观的观主,是位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只是满头霜雪,显然是之前那场被迫搬迁祖师堂的举动,伤了大道根本,这位观主除了修行水法,还与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观内女修迁徙别地,只是一场搬家,对她而言,却是大伤元气,即便并未与妖族出手厮杀,便差点跌境。

妇人身边站着观内后辈周琼林,山上镜花水月一道的行家里手。还有一位满身水气的女子,淡金sè眼眸。

如今南塘湖,湖水又满,梅花重开,山水气象一新。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宋观主,秦湖君,周仙子。”

一番客套过后,陈平安只说找邵剑仙叙旧,就不与青梅观叨扰了。

看得出来,南塘湖三位,都万分紧张。

人的名树的影。

原本只是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就足够震慑人心了。

所以听说陈山主很快就会离开渡船,既满怀遗憾,又松了口气。

到了邵云岩住处,邵云岩问要不要喝酒,陈平安说不必了,闲聊几句,马上就走。

酡颜夫人却是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双手虚握拳,轻放膝盖上,目不斜视,拘谨得像是在自家龙象剑宗祖师堂议事,见着了那位宗主齐老剑仙。

陈平安问了邵云岩一些龙象剑宗和南婆娑洲那边的近况,然后与酡颜夫人说道:“可以的话,酡颜夫人最好还是换个道号。”

酡颜夫人苦着脸问道:“与隐官大人请教,这是为何?”

咋个了嘛,我不过是随便取个好听些的雅致道号,都碍着你啦?莫不是非要我取个土了吧唧的,隐官大人才觉得顺耳?管得这么宽?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说,有个纯粹武夫,名叫马癯仙,前不久跌境了。你觉得晦不晦气,吉不吉利?当然酡颜夫人要是自己觉得没什么,我就更无所谓了。”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轻轻跺脚,这都能被自己赶上?

邵云岩要比酡颜夫人更关注浩然天下事,问道:“是那个曹慈的大师兄,马癯仙?”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双指好似拈起一物,晶莹剔透如一颗骊珠,宝光流转,水运充沛。

邵云岩是个识货的,笑问道:“这是?”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见过大妖仰止了,算是一桩买卖的额外添头。”

邵云岩心中疑惑,笑着打趣道:“隐官大人这是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趟出门远游,就只是跑腿而已,与游山玩水无异。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酡颜夫人却是听得一阵头大,被一头旧王座大妖吃进肚子的东西,也能……乖乖吐出来?

咱们隐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呐。

陈平安瞥了眼酡颜夫人,没好气道:“去请那位秦湖君过来一叙。记住了,是请。”

等到那位南塘湖姓秦的女子水君前来,见那陈隐官已经与那位邵剑仙,一同站在门口廊道中,早早等着她登门了。

桌上有只白碗,碗内那颗水珠,等到秦湖君落座后,如逢故人,如见旧主,宝光熠熠,光射满屋。

其实陈平安原本没打算找这位秦湖君做买卖,只是如此凑巧,就当是一种不可错过的缘分了。

秦湖君听说过后,死活不愿收取那笔功德,只说南塘湖八成湖水,能够物归原处,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别说是那举手之劳,点燃一炷心香,南塘湖便是为隐官大人建造一处生祠、供奉神主都是应该的。

她这一番诚心言语,说得一旁酡颜夫人心情复杂,不曾想这个闷葫芦女子湖君,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说话,就这么落魄山。

等到那位年轻隐官离开渡船,邵云岩笑着提醒道:“秦湖君,听我一句劝,建造生祠一事,还是算了,也别偷偷摸摸供奉牌位、每天敬香,隐官大人怎么说也是一位儒家弟子,于礼不合。”

秦湖君双手端着那只白碗,一直没有收入袖中,想了想,说道:“按文庙例,我作为一湖水君,准许开府,是可以就近与书院请来一部儒家文庙祭祀礼器的,那我如果与观湖书院开口,讨要文圣老爷的某本圣贤书籍,总不会给隐官大人惹麻烦吧?”

邵云岩露出赞赏神sè,点头笑道:“此事可行。”

酡颜夫人感慨不已,秦湖君你是在落魄山修行过的吧。

跳波河,如今已经正式改名为老鱼湖。

旧河伯岑文倩,也顺利晋升两级,升迁为一地湖君,与河水正神同品秩,刚刚得了个正七品官身。

因为之前岑文倩跟随女子侯君杨花,一同走了趟陪都工部,在大渎疏浚、以及某些“合龙”等事,建言颇多,并且被大骊朝廷判定为优评,如今岑文倩甚至还兼着一个陪都水部员外郎的临时官职,每隔一段时日,还需要去陪都那边“点卯”当差值班。并且经由杨花亲自举荐,大骊朝廷礼部勘验,升任湖君一事,顺利通过,事情不少,关节颇多,但是速度极快。

这让岑文倩感慨万千,同样的事情,若是在故国官场,别说不到一个月功夫,估计没个一年半载的磨蹭,都休想达成。

见到了那个青衫剑仙,相互间作揖行礼,然后相视一笑,某些事情,既然双方心知肚明,只在不言中了。

一炷香之事,岑文倩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那我就不留陈先生了。”

不曾想陈平安笑道:“喝几杯酒的功夫,还是有的。”

岑文倩问道:“那就去叠云岭打秋风去?”

叠云岭山神府的自酿酒水,名气不小。

当年那个姓崔的读书人,慕名前来,一为跳波河的鱼,二为叠云岭的酒,若能喝酒又吃鱼,便是一绝。

陈平安点头道:“吃狗大户,就当劫富济贫好了。”

到了叠云岭山神祠那边,庙祝赶忙准备了一处僻静屋舍,窦淹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快步向前,老神仙脸sè那叫一个谄媚,“这不是陈剑仙嘛,我就说今儿翻黄历,怎么就既宜远游又宜待客了,原来是陈剑仙赏脸,给咱小小祠庙一个待客的机会,走,里边坐,岑湖君,怎的空手而来,不像话了啊,快,通知湖君府那边,送两尾大鱼过来,我今天就亲自下厨,为陈剑仙做一桌子家常菜。”

帮着自己的叠云岭,与那碧霄宫搭上线,侯君杨花亲临此山,窦淹算是在侯君那边好歹混了个熟脸,尤其是还帮着老友岑文倩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改道一事,明明是桩祸事,反而升官,如今岑文倩都晓得与那位侯府“眉来眼去”了,别说喊一声陈剑仙,就算让窦淹低头哈腰,学那些官场上的马屁精,喊陈大爷陈老爷都没问题。

一般的年轻人,哪里晓得求人办事的难,人穷夏日彻骨寒,求人如吞三尺剑,能够一辈子都不懂这些个老理儿,大概就是真正的幸运人了。

原本窦淹已经做好了亲自下河捕鱼的准备,那岑文倩兴许是走了几趟大渎侯府和大骊陪都,一下子便榆木疙瘩开窍了,竟是让他们稍等,然后亲自去捞鱼了。

很快就上了一桌子酒菜,窦淹摘了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表示的的确确是自己亲自

下厨。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正是那跳波河独有的杏花鲈,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吃鱼喝酒,滋味绝好,名不虚传。”

隐匿在某处的青同,只得小声提醒道:“继续逗留下去,这笔生意就亏大了。”

陈平安滞留在光yīn长河的梦境中,本身就需要折损一些功德。

“辛辛苦苦做买卖,图个什么?”

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不就是图个我想喝酒了,就有朋友请我喝酒,想要吃喝多久就多久。”

青同只得继续耐心等着。

先前在那女子侯君府邸喝茶时,也没见你如此气概豪迈啊。

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在心中絮叨了几句,看架势,都要与那个久久不肯露面的杨花记账了。

窦淹得知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竟然有创立下宗的打算,便开始打探消息,笑问道:“那边真要学咱们宝瓶洲,开辟出一条崭新渎水?真要开工,真能成吗?”

浩然九洲,文庙三位正副教主,连同三大学宫祭酒、司业,先后各自赶赴各洲,总计封正了十六条大渎。

北俱芦洲和宝瓶洲各有一条,桐叶洲一条都没有,所以那场桃叶之盟,其中一事,就是商议合力开辟大渎,重新疏浚旧渎水道,

将那条埋河作为主干,通河入海,大泉王朝姚氏女帝,估计也有这份考量,才愿意掺和那些山上事。

当然不是所有入海之水,都可以称呼为“渎”的。

就像那桐叶洲的燐河,加上支流,长达万里,就连河神的品秩才从七品,但是些水脉长不过三四千里,也能成为大渎。

而文庙关于江河改名,如何升迁,如何获得“渎”字后缀,从未对外公布具体的评定之法。

陈平安点头笑道:“是有这个打算,但是具体实施起来,比较难,一来各方利益,极难平衡,岑湖君是治水行家,最清楚这里边的坑坑洼洼。再者桐叶洲那边,大伏、天目和五溪三座书院的山长,谁都不敢点这个头,此举可行与否,就算是某种暗示,书院那边肯定都不会给的。一旦大渎有了主干河道的雏形,合龙的合龙,分流的分道,改路的改道,结果最后文庙那边通不过,导致这条大水始终无法获得大渎称号,那么对于参与此事的大泉姚氏,北边的金顶观,以及蒲山云草堂,这些所有参与其中的王朝、小国和山上仙府来说,可就不是几十颗几百颗谷雨钱的损失了,一不小心就是总计多达上万颗谷雨钱的烂账、糊涂账,然后狼狈不堪,各回各家,再要想填平各自的财库窟窿,估计会让各国户部尚书和山上的财神爷们一气之下,全部辞职卸任了事,反正没啥盼头了。”

窦淹叹了口气。

陈平安举起酒碗,与窦山神轻轻磕碰一下,笑问道:“怎么想到问这个了。”

岑文倩也好奇,南边那个桐叶洲有无一条大渎,与你窦淹这个山神能有什么关系,便调侃一句,“当着芝麻绿豆官,操着首辅尚书的心。”

好友之间,往往以相互拆台为乐。

窦淹一仰头,碗中酒水一饮而尽,也就照实说了,“这不桐叶洲那边有个不大不小的山上门派,是桃叶之盟的山上势力之一,一路托关系,找到了咱们宝瓶洲,然后我一个山神好友,不知怎么就掺和其中了,这家伙觉得有机可乘,是发财的路数,就问我要不要参加,可以凑一笔钱,事成之后,至多两三百年就能回本,然后就可以每天躺着分账数钱了,这样的好日子,可以持续七八百年,按照那个朋友的说法,粗略算下来,至少可以有翻两番的利润。”

岑文倩气笑道:“你们想钱想疯了吧。”

如今文庙重新开启大渎封正一事,得感谢三个人。

皑皑洲韦赦。大骊国师,绣虎崔瀺。亚圣一脉的元雱,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

一个是为了此事,多年奔走疾呼,由于韦赦并未参加文庙议事,但是传言韦赦旧事重提,给三位文庙教主都寄了一封信。

而那崔瀺,倒是一言不发,甚至从未与文庙打交道,就只是“自行其是”,“我行我素”就将事情做成了。

齐渡的出现,成了一个最好的正面例子,证明一洲山河拥有一条大渎,用来聚拢水运,利大于弊。

之后才是元雱,在文庙议事期间,正式提出此事。

事实上,陈平安还知道一件密事,在那条夜航船之上,陈平安曾与元雱,龙虎山小天师,少年僧人这一行人碰过面,而他们除了勘验浩然天下最新的几种度量衡的微妙偏移之外,确实还曾专程走完一条齐渡,算是重点考察对象之一。

窦淹又给自己倒满酒,朝某人举起酒碗,笑望向那位人不可貌相的青衫剑仙,岑文倩你一个小湖君,先一边凉快去。

隐官大人,不如你老人家给句准话?

不成,我就劝那好友千万别用神仙钱打水漂去了。成,那我叠云岭可就要砸锅卖铁凑钱了。

陈平安倒了酒,晃了晃酒碗,啧啧道:“这叠云岭酒水,价格不便宜啊。”

岑文倩拿酒碗一磕桌面,提醒那窦淹别得寸进尺,瞪眼道:“窦大山神,陈先生已经说了那么多,这都没听懂,当久了山神,就听不懂人话了?”

因为岑文倩却可以断定,只要不出意外,桐叶洲休想重开大渎,方才陈剑仙那番言语,已经道破天机,算是给此事一锤定音了。

一场桃叶之盟,就那么几个山上山下势力,哪有本事做成这么一项壮举,所谓的议程之一,就是个表面功夫,用来凝聚人心的。

只有一种可能,才有希望为桐叶洲打造出一条大渎,那就是由玉圭宗领衔,而且必须是韦滢亲自露面,不惜消耗自家宗门的功德,再拉上皑皑洲刘氏这样财大气粗的过江龙,然后可能还要拉上大骊朝廷这个北边的盟友,一起坐地分账,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不光是窦老哥,岑先生如果手头有点闲钱的话,可以算上一份。”

岑文倩愣了愣,这位新任湖君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窦山神,你得给我个保证,与人各处借钱,都是可以的,但就算是在你那个同僚好友那边,也别多说半句,就算扛不住对方追问,你就敷衍一句,只说是路边听来的小道消息,做不得准,信与不信,就是他的事情了。绝对不能那天喝高了,就将咱们今儿这顿酒的拉家常,与任何人和盘托出。”

窦淹点头如捣蒜,大笑道:“要是这点官场规矩都不懂,我就白当这个叠云岭山神了。”

岑文倩好奇问道:“这是?”

结果对方笑着给出一个答案。

“我会促成此事。”

岑文倩呆滞无言,只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只是不得不信。

这位年轻剑仙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三位书院山长都不敢点头的事,我可以。

岑文倩沉默许久,结果这位湖君一开口,就让窦淹差点没把一口酒水喷出来。

“陈先生,我囊中羞涩久矣,你得借我点钱,当然是谷雨钱。”

陈平安刚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悬在半空,满脸无奈道:“这盘鱼也真心不便宜。”

最后等到陈平安离开叠云岭后。

窦淹疑惑道:“奇了怪了,怎么我总有一种错觉,好没道理。”

岑文倩微笑道:“明明是同桌喝酒,却是恍若隔世?”

窦淹一拍桌子,“一语中的!我就是这么个感觉!文倩,咱俩该不会是做梦吧?”

岑文倩笑问道:“想要验证此事真假,简单得很,把脸伸过来,我打你一耳光。”

窦淹笑骂几句,收敛笑意后,轻声问道:“咱俩有这么些好事,都是因为当年那个姓崔的读书人吧?”

岑文倩点点头。

窦淹沉默半天,只憋出一句好话,“这个姓陈的,倒也十分念旧。”

————

书简湖,前不久有了首任湖君。

这对辖境囊括整座书简湖的真境宗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不单单是被分取一杯羹的事情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在卧榻之侧,又多出了一张床。

新任湖君,按照文庙最新的金玉谱牒品秩划分,是从三品的高位,与那大骊铁符江水神、旧钱塘长品秩相当。

在这件事上,再看热闹的宝瓶洲本土谱牒修士,对真境宗也是报以几分同情的,大骊朝廷,确实有几分过河拆桥的嫌疑了。

据说一手促成此事的,是那个已经病逝于任上的老尚书柳清风。

就是不知道现任、也就是真境宗第三位宗主,宫柳岛的刘老成,如今是作何感想。

玉圭宗那边,会不会为此而心生怨怼,就此与大骊宋氏生出些间隙。

反正最近几个月来,真境宗地界,书简湖周边城池,气氛都有几分诡谲,好像一张张酒桌上划拳都小声了许多。

鹘落山地界,有个新建立没几年的小门派,掌门是个散修出身的老修士,叫张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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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comments

  1. 清都少年郎

    万万想不到 总管还能这么一路水下去

    沙发
  2. 繁华落尽人独立

    好就一个字

    板凳
  3. 周肥

    几万字对剧情推动一点作用也没有,到底是在写小说讲故事还是搬道理啊。

    地板
  4. ......
  5. 温大安

    承认总管文青范,但武侠、玄幻还是得情节为主、情怀为辅,这十章总觉得开始本末倒置了,就像当年温瑞安,有走火入魔的苗头,总管需警醒之、深以为戒!

    51楼
  6. 总管

    一周了,能不能更新

    52楼
  7. 平安爹

    支线任务做够了,开始主线吧

    53楼
  8. 酒客(尿床版)

    我水怎么啦,我水怎么啦,你小时候没尿过床吗?再说你晒一晒,不就行了吗,哼哼不理你啦

    54楼
  9. 匿名

    这写的什么 就是水

    55楼
  10. 歌唱

    9月9日都过去了,怎么酒席还没有散么?该在水一章了吧

    56楼
  11. NEUMAN

    公公和久保带人是同门师兄弟吧

    57楼
  12. 没有钱

    昨天晚上我做梦梦到总管一下子更新了七八章。然后真以为更新了去看手机结果…原来是做梦

    58楼
  13. 匿名

    总管加油,离10天更新一章还有1天,一定要破了上次记录

    59楼
  14. 匿名

    ? 就是不更新了 卧槽现在连水都不愿意水了

    60楼
  15. 落魄山大护法

    笑死我了 我最近就去正版那 看书友评论 请假贴下面全是骂人的。。。

    61楼
  16. 匿名

    总管快更新吧

    62楼
  17. 匿名

    其实,大部分的读者都是等着看怎么完本。毕竟,一本小说看了这么多年,也够了满足了。
    总不能追剧追一辈子吧!

    63楼
  18. 匿名

    每天期待,每天等不到

    64楼
  19. 匿名

    写这么多人物杂事干嘛呢

    6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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