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九章 横剑在膝四顾茫然

龙宫洞天城门那边,闹闹哄哄,因为在一对年轻男女入城后,这边便关了门。

哪怕是水龙宗修行水法的看门修士,都无法发现有那一粒粒金光从诸多匾额当中掠出,飘落在地,如萤火攒聚,合拢成为一位高冠博带的少年,大步走入城门,城门随之关闭,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便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千年未有的异象,便立即飞剑传讯北宗祖师堂。

当陈平安走下白玉台阶没多久,这位少年便出现在李柳身边,以古老礼制,伏地而拜,口中言语,更是晦涩难明,而嗓音极为沙哑苍老,与面容不符。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眺望那个下山身影,大概是嫌弃身前少年有些碍眼,便伸出手掌轻轻一挥,将刚刚起身的少年横挪一丈。

少年站直身体,被如此轻视怠慢,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只是回望一眼那个即将临近城门的渺小身影,轻声道:“大道亲水,殊为不易。”

他不敢擅自窥探这条白玉台阶,便将那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客,当做是她的棋子之一。

李柳神sè漠然,缓缓道:“李源,济渎三祠,你这中祠香火,一直远远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

名为李源的古怪少年,愧疚道:“有负重托,罪该万死。”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济渎,曾有三祠,下祠早已破碎消逝,中祠被炼化为水龙宗祖师堂,上祠则被崇玄署云霄宫杨氏掌握。

李柳曾经在骸骨滩鬼蜮谷,与杨凝真见过一面,说了一些让杨凝真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言语,杨凝真作为云霄宫杨氏嫡长子,“小天君”杨凝性的兄长,只以纯粹武夫身份和一个化名,就跻身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可在宝镜山一战,面对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没几年的李柳,杨凝真虽然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但是与她对峙,全无胜算。

李柳问道:“有负重托?让你盯着这座小祠庙的香火,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

李源哑口无言。

一双金sè眼眸有些黯然,愈发显得老态。

这位少年面貌却给人满身沧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是济渎仅剩两位水正之一,年龄之大,恐怕就连水龙宗的开山老祖都比不得。

在浩然天下,水正是一个并未彻底失传、却名声不显的古老官职,往往是大渎祠庙掌管香火之人。中土文庙也不会太过理睬,更多是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每金身腐朽崩塌一尊,世间便要少一位水正。

这类存在,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也不与仙家门派过多交集。

不过在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水正却是无比显赫、传承有序的重要神祇,一条大渎唯有一位水正,地位之高,远胜江河水神、湖泽水君,就连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难以媲美。

水龙宗看似炼化了济渎祠庙,然后以此发迹,作为立身之本,抵御北俱芦洲的诸多跋扈剑修,实则其中内幕重重。

李源面对这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女子,便如位于朝廷底层的浊流胥吏,侥幸觐见一位中枢天官,如何能够不恭谨小心。

被当面申饬几句,也算是一份浩荡天恩了。

偌大一座水龙宗,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除了他李源这小小水正,就只有历代口口相传的水龙宗宗主。

那块螭龙玉牌,瞧着是水龙宗颁发给祖师堂供奉、嫡传、客卿的玉牌,实则是所有后世玉牌的老祖宗,皆是模仿她手中这块玉牌,精心仿造而成。城门那边的水龙宗修士辨认不出两者差异,他李源却看得真切,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换了,今生身份换了,李源依旧火速赶来。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

那位早年在骊珠洞天从未碰面、更无言语的同乡人,其实在水正李源现身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迹象,只不过一直没有转头打量,只是默默下山。

结果李源不识趣,没有立即打开禁制,就只能在出城门口那边待着。

李柳想了想,“也好,让陈先生在此逗留几天,方便平稳心境。”

这还是李柳第一次正视李源,“李源,里边有没有灵气浓厚又比较安静的地方,有,就拿出来款待贵客,没有的话,就让人腾出来。”

李源点头道:“有。”

没有也得有。

一个让她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他李源身为龙宫洞天的看门人、兼任济渎中祠的香火使节,如果不是担心动静太大,他都要赶人清场了。

管你水龙宗要不要举办玉箓道场、水官法事?会不会让在小洞天内结茅修行的地仙们火冒三丈?

李柳说道:“水龙宗那边,你先别泄露出去,只需要说是故友子嗣登门拜访,你要是有更好的说法,可以看着办,总之别让人打搅陈先生在此处的清修。”

李源作揖抱拳道:“谨遵法旨!”

李柳站起身,一步跨出,就来到城门口那边,说道:“陈先生,途径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过门而不入,有些可惜。龙宫洞天之内,天材地宝囤积了不少,尤其是亲水近木之属,虽然价格昂贵,但是品秩不俗,陈先生若是有相中的,凭借这块玉牌,百颗谷雨钱以下,都可以与水龙宗赊账一甲子。”

李柳没说实话。

赊账?

这座帮着水龙宗、崇玄署杨氏和浮萍剑湖三方挣钱极多的龙宫洞天,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宫之一,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头,任你水龙宗历代祖师的炼化手段如何高明,苦心经营的山水阵法如何能够抵御剑仙攻伐,在李柳这边,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水龙宗的开山鼻祖,当年是如何从一个资质鲁钝的凡俗夫子,步入的修行之路,此后又是如何的机缘巧合,步步登天,此后历代宗主心里会没点数?

那么到底谁与谁赊账?不言而明。

陈平安现在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就犯怵。

李柳不着急取下玉牌,又说道:“陈先生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

陈平安点点头,“好,那就麻烦李姑娘了。”

李柳摇头笑道:“陈先生无需客气,李槐对陈先生心心念念多年,每次山崖书院和狮子峰的书信往来,李槐都会提及陈先生。这份传道与护道兼有的天大恩情,李柳绝不敢忘。”

陈平安无奈道:“李姑娘比我客气多了。”

这是实话,当年照顾李槐去往大隋书院,只是完成承诺,何况李槐一路上,除了调皮一些,也没有让陈平安如何劳心劳力。

当然,李槐小时候的那张嘴巴,真是抹了蜂蜜又抹砒-霜,尤其是窝里横的本事天下第一,可到底还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记不住仇,又惦念得了别人的好。

陈平安仰头望去,已经没了那位古怪少年的踪迹。

李柳解释道:“那人是本地的看门人。”

陈平安问道:“类似郑大风?”

李柳笑道:“职责还算相似,不过比起郑叔叔,一个天一个地。”

遥想当年,弟弟李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郑大风就经常背着李槐跑去杨家铺子。

李槐嚷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郑大风脚步如风,一路飞奔,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汉就再憋一会儿,到了铺子后院再放水。

反正不管李槐忍没忍住,到最后,一大一小,都会走一趟骑龙巷卖糕点的压岁铺子。

李柳在漫长的岁月里,见识过很多清清静静的修道之人,纤尘不染,心境无垢,超然物外。

唯独这辈子在骊珠洞天,见到了很多与境界无关的“真人”,小地方大风貌,便是李柳也要时时想念一番。

两人并肩而行,重新登高。

好像聊完了正事过后,便没什么好刻意寒暄的言语了。

陈平安是思虑太多,反而不好开口,担心一个意外,就会让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李柳是从来想得极少,万事不在意。

————

济渎北方的水龙宗祖师堂内,得到龙宫洞天门口那边的飞剑传讯后,十六把椅子,大半都已经有人落座,剩下的空椅子,都是在外游历的宗门大修士,能赶来紧急议事的,除了一位元婴闭关多年,其余一个没落下。

祖师堂内,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传道人,水龙宗当代宗主孙结。

还有那位北亭国小侯爷詹晴的恩师武灵亭,只不过他作为资质尚浅的元婴供奉,又是野修出身,椅子位置靠后。

武灵亭最近心情极其恶劣,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如果不是那个山上口碑不错的符箓派真人桓云,帮助白璧那个小娘们证明了事情缘由,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确实与她白璧没有直接牵连,武灵亭都要大闹水龙宗祖师堂,直接向孙结兴师问罪。所以这会儿武灵亭憋着一肚子火气,脸sè难看至极。詹晴是他极其器重的弟子,山泽野修,尤其是地仙野修收取嫡传,比起谱牒仙师收徒,其实要更加意义重大,被视为野修舍去半条性命,涉险换来的香火传承。

毕竟野修祸害野修,哪怕是师父杀弟子,徒弟杀师父,都不少见,反观拥有一座祖师堂的谱牒仙师,几乎没有人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龙宫洞天大门自己关闭。

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情。

宗主孙结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师堂成员。

当初剑仙蛰伏多年,盗取洞天压胜之物,成功逃离龙宫洞天,从镇宗之宝的失窃到夺回,过程不可谓不惨烈。

水龙宗祖师堂的十多把座椅,除了左首椅子从来是历代宗主落座,右首座椅,几乎从不见人出现坐下。

这个规矩,水龙宗祖师堂创建有多少年,就传承了多少年,雷打不动。

水龙宗任何一位供奉、客卿问及此事,水龙宗修士都讳莫如深。

情况很简单。

孙结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

但是祖师堂内,人人神sè凝重。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块供奉玉牌,入城登上那条白玉台阶,然后就是城门关闭,天地隔绝,修士试图查看,竟然无果。

水龙宗南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邵敬芝,貌若年轻妇人,气态雍容,缓缓开口道:“宗主,不如我立即赶去趟洞天渡口处的云海,来个守株待兔?”

孙结皱眉道:“除此之外,现在真正需要顾虑的,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严,一旦选择戒严,难免人心浮动,影响到今年的金箓道场和之后的水官解厄法会。我们龙宫洞天,向来以安稳著称于世,此次接连两场盛会,不谈我们水龙宗的山上好友,还有大源王朝在内诸多帝王将相的参与,一个不慎,就会让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抓住把柄。”

武灵亭讥笑道:“这些个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本事不大,就是一个比一个皮娇肉嫩。”

一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妪,闭着眼睛,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样,她坐在邵敬芝身边,显然是南宗修士出身,这会儿老妪撑开一丝眼皮子,稍稍转头望向宗主孙结,沙哑开口道:“孙师侄,要我看,干脆让敬芝带上镇山之宝,若是不轨之徒,打杀了干净,我就不信了,在咱们龙宫洞天,谁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来。”

武灵亭坐在对面,对这个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与他同样是元婴境,但是在水龙宗见谁都不顺眼。

仗着辈分高,对宗主孙结一口一个孙师侄,对自己南宗一脉的邵敬芝,仅是称呼便透着亲昵。

亏得孙结度量大,若是他武灵亭来坐这个水龙宗头把交椅,早将那个老婆姨一张老脸打得稀烂了。

就在孙结刚要说话的时候,对面那张椅子上,点点金光浮现,最终聚拢成为一位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的少年。

正是济渎水正李源。

李源对孙结行了一礼,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孙结也站起身,还了一礼,却没有道破对方身份。

那老妪猛然睁眼,颤声道:“李郎?可是李郎?”

李源有些感伤,看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一眼,他没有言语。

老妪竟是直接红了眼眶,不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轻轻将拐杖斜靠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抚了抚衣裙,低头望去,看着自己的干枯十指,小声呢喃道:“李郎风采依旧,可惜我老了,太老了,不见之时,翘首以盼,让人等得白了头,见了,才知道原来见不如不见。”

武灵亭脸sè玩味。

咋的。

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婆姨,双方早年还有一段姻缘不成?

那可就真是一个很有年头的故事了。

山上便是这点有趣,怪事从来不奇怪。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闲工夫凑热闹,随处可见热闹。

李源以心声与孙结开门见山道:“宗主,是我故友后人造访,玉牌也是我早年赠予出去的,我便露面叙旧一番,不愿被人打搅,施展了一点手段,害得水龙宗兴师动众聚集祖师堂,是我的过错,愿受水龙宗祖法责罚。”

孙结微笑回答道:“水正大人言重了,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访洞天,便是再结善缘,是李水正的好事,也算是我们水龙宗的好事。两位贵客,不如去我在洞天主城内的宅邸下榻?”

李源笑道:“不用劳烦宗主,我会带他们去往凫水岛。”

孙结点头道:“随后有任何需求,水正大人只管开口。”

李源站起身,向祖师堂众人抱拳致歉道:“连累诸位道友走这一遭,打搅诸位修行,以后定当补偿。”

李源说完之后,便化作粒粒金光,刹那之间,身形消散。

能够在一座宗门的祖师堂如此往返。

本身就是一种显山露水。

因为世间山上仙家的祖师堂,任何一位供奉、客卿,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门,与山下俗子进出祠堂,没有两样。

再加上对方座椅的位置,以及那位南宗老妪的失态,邵敬芝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轻重了。

所以当孙结开口笑道:“虚惊一场,可以散了。”

没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sè。

天晓得那位神出鬼没的“少年”,是不是记仇的性子?

任何一位表面上和和气气的祖师堂老人,往往越是难缠。

孙结最后一个走出祖师堂,门外邵敬芝安静等待。

孙结在众人纷纷御风远游之后,笑道:“你猜的没错,是济渎香火水正李源,我们水龙宗开山老祖的至交好友。”

邵敬芝神sè郁郁。

说句难听的,身后这处,哪里是什么水龙宗祖师堂,所有有座椅的修士,看似风光,实则连同她和宗主孙结在内,都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

孙结看似随意说道:“饮水思源吧。”

邵敬芝脸sè一僵,点点头。

孙结笑道:“开山不易,守业也难,敬芝,有些事情,争来争去,我都可以不计较,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我孙结虽说一直被说是最不成材的水龙宗宗主,可再没出息,好歹还是个翻烂了祖宗家法的宗主,还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

邵敬芝脸sè愈发难看,御风远去,跨过大渎水面,直接返回南岸。

孙结分明是借助那济渎水正,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

孙结没有施展术法,而是用手关上了祖师堂大门,缓缓走下山去。

一座宗门,事多如麻。

让人难得偷闲片刻。

例如先前武灵亭颇为怨怼,他孙结便答应对方今后三次祖师堂选人,都让武灵亭头一个收取记名弟子。

武灵亭也让人不省心,直接就问,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边暗中相中的好苗子,又该如何讲?

孙结便以“南宗也是水龙宗”答复这位野修供奉。

武灵亭这才稍稍满意。

可事实上,承诺一事,言语轻巧,做起来并不轻松。一个不小心,就要与邵敬芝的南宗起冲突,导致双方心生芥蒂。

水龙宗形成南北对峙的格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有利有弊,历代宗主,既有压制,也有引导,不全是隐患,可不少北宗子弟,当然想当然认为这是宗主孙结威严不够使然,才让大渎以南的南宗壮大。

于是就有了孙结今日提醒邵敬芝之举。

李源身形隐匿于洞天上空

的云海之中,盘腿而坐,俯瞰那些碧玉盘中的青螺蛳。

山居岁月近云水,弹指功夫百千年。

一位在水龙宗出了名性情乖张的白发老妪,站在自家山峰之巅,仰望云海,怔怔出神,神sè柔和,不知道这位上了岁数的山上女子,到底在看些什么。

李源没有看她。

只是依稀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有个孤僻内向的小女孩,长得半点不可爱,还喜欢一个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荡,怀揣着一大把石子,一次次砸碎水中月。

————

陈平安转头望去,城门已开,终于又有游客走上白玉台阶。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后,陈平安与李柳登顶,是一座占地十余亩的白玉高台,地上雕刻有团龙图案,是十六坐团龙纹,宛如一面横放的白玉龙璧,只是与世间龙璧的祥和气象大不相同,地上所刻十二条坐龙,皆有铁锁捆绑,还有刀刃钉入身躯,蛟龙似皆有痛苦挣扎神sè。

陈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龙纹路间隙行走,李柳却没有半点忌讳,踩在那些蛟龙的身躯、头颅之上,笑道:“陈先生脚下这些,都是老黄历的刑徒罪臣,早已不是正统的真龙之身,我们行走没有禁忌。”

远古时代,真龙司职天下各处的行云布雨,既可以凭此积攒功德,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级级封正赏赐,当然也会有渎职责罚,动辄在斩龙台抽筋剥皮,砍断龙爪、头颅,拘押真身元神,或是失职过重,罪领斩刑,被直接抛尸投水,或是罪不至死,只是被剥夺身份,鲜血浸染水泽山川,便有了诸多真龙后裔的出现。

陈平安轻声问道:“都还活着?”

李柳说道:“大多抵不住光yīn长河的冲刷,死透了,还有几条奄奄一息,地上龙璧既是它们的牢笼,也是一种庇护,一旦洞天破碎,也难逃一死,所以它们算是水龙宗的护法,大敌当前,得了祖师堂的令牌法旨后,它们可以暂时脱身片刻,参与厮杀,比较忠心。水龙宗便一直将它们好好供奉起来,每年都要为龙璧添补一些水运精华,帮着这几条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

陈平安愈发好奇李柳的博闻强识。

只不过这种事情,不好多问。

谁都会有自己的隐私和秘密,如果双方真是朋友,对方愿意自己道出,即是信任,听者便要对得起说者的这份信任,守得住秘密,而不该是觉得既然身为朋友,便可以肆意探究,更不可以拿旧友的秘密,去换取新朋的友谊。

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可以处处与人饮酒,仿佛人生无处不筵席,可人生一有难关便难过,离了酒桌便朋友一个也无,只得愤恨世态炎凉,便是如此。

不以真心交友,何以赢取真心。精明人少有患难之交,更是如此。

李柳似乎看穿陈平安的心思,开诚布公道:“我与爹娘,之所以要搬来北俱芦洲,是有缘由的,比起其它大洲,这儿风土更适合我的修行,我爹想要继续破境,留在宝瓶洲,几乎没有希望,在这边,也难,但是好歹有点机会。”

一洲大小,往往会决定上五境修士的数量,北俱芦洲地大物博,灵气远胜宝瓶洲,故而上五境修士,远远多于宝瓶洲。

可是山巅境武夫、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数量,却出入不大。

北俱芦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连同刚刚与嵇岳同归于尽的顾祐在内,其实就只有三个。

而九洲之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一样有三个,李柳的父亲,李二。藩王宋长镜。落魄山崔诚。

如今顾祐战死,便是所有北俱芦洲武夫的机会,可以分摊一洲武运,至于能拿到多少,自然各凭本事。

这就是“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止境武夫死本洲”说法的根脚所在。

李柳突然问道:“陈先生,先前是不是去过类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

陈平安点头道:“前不久刚走过一趟不见记载的远古遗址。”

李柳说道:“难怪。在顾祐死后,武运四散,但其中有一份浓郁武运,有些玄妙,似乎蕴含着顾祐的一股执念,在北亭、水霄国一带盘桓许久,滞留了约莫半旬,才缓缓散去。应该是没能找到陈先生的关系。若是得了这份馈赠,以最强六境,顺利跻身金身境,可能性就要大很多,哪怕金甲洲那边的某位同境武夫一直在涨拳意,应该都不会对陈先生造成太大的影响,当下就有些难以预测,若是对方一直拳法攀高,陈先生却停滞不前,在对方未破境之前,陈先生就破开自身瓶颈,跻身第七境,也就要失去那份机缘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

是自己练习撼山拳多年、又挨了前辈顾祐三拳指点的缘故。

所以哪怕是外乡人,顾前辈依旧愿意分出一份武运,馈赠自己。

错过了顾祐的这份遗赠,遗憾当然会有,只不过没有什么后悔。

陈平安一手持绿竹行山杖,一手轻轻握拳,说道:“没关系。顾祐前辈是北俱芦洲人氏,他的武运留给此洲武夫,天经地义。我唯有练拳更勤,才对得起顾前辈的这份期待。”

对于陈平安而言,这份馈赠,分两种,武运没接住,心意得抓牢。

会真正折损自身利益的时候,还能分出是非,明辨取舍,不以得失乱心境,才是真正的道理。

李柳笑道:“陈先生能这么想,说明顾祐的眼光很好,我弟弟李槐也不差。”

陈平安总觉得听李柳说话,有些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好像又浑然天成,本该如此。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也就见怪不怪了,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条泥瓶巷,就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书简湖顾璨,当然也要算上他陈平安。

游人陆陆续续登上高台,陈平安与李柳就不再言语。

当有了十六人后,高台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十六条云雾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龙,头颅靠近高台,每一条云海蛟龙便像一艘渡船。

李柳说道:“一次十六人,可以分别骑乘蛟龙,可以无视小天地禁制,顺利进入龙宫洞天。也算是水龙宗的噱头。”

李柳率先走上一条蛟龙的头颅。

陈平安依样画葫芦,抬脚跨上云雾白龙的头颅,轻轻站定。

刚有人打算后到高台却要争先,高台上便浮现出一位青衣神人的缥缈身影,说道:“底下便是潭坑,尸骸皆是争渡客。生死事大事小,诸位自己掂量。”

大概只有陈平安察觉到这位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距离李柳最远。

十六条水运化成的雪白蛟龙开始缓缓升空,刚要破开厚重云海,让乘客依稀见到一粒高悬天幕的金光,便是毫无征兆地一个骤然下坠。

四周云雾茫茫。

李柳驾驭脚下蛟龙,来到陈平安身边,微笑道:“头顶那粒金光,是济渎中祠庙香火精华凝聚而成的一轮大日雏形,亦是水龙宗的根本之一,不过进展缓慢,因为不得其法,胚子打磨得粗糙无比,一开始就走了歪路,按照祠庙如今的香火积攒速度,再给水龙宗一万年光yīn,都不成事。水龙宗修士想要在龙宫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比起从醇儒陈淳安肩头抢来那对日月,还要小很多。”

陈平安仰头望去,唯有高不见天、下不见底的云海,不见那点金光。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换成我是水龙宗修士,会是同样的选择吧,哪怕只有这一粒光亮,就愿意一直积攒香火。”

李柳说道:“陈先生,修道一事,与武夫修行,还是不太一样,不是不可以讲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讲求这个,就不成,练气士哪怕长寿,依旧经不起山中枯坐几回。”

陈平安点头笑道:“记下了。”

约莫一炷香后,云雾蛟龙轻轻一晃,四爪贴地,四周云雾散去,众人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一座云海之上。

低头望去,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岛屿上的雄伟城池,如同王朝京城,城池周边,青山环绕,宝光流转。

岛屿雄城之外,又有大小不一的岛屿,各有古朴建筑或依山或临水,如众星拱月,护卫好似位于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

碧波千里,一望无垠。

云海之上,悬停着一艘艘碧绿颜sè的符舟,有小如乌篷船,有大如楼船战舰。

水正李源站在不远处。

李柳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这位连水龙宗祖师堂嫡传都不认识的少年。

李源带着两人走向一艘楼船,登船后,不见动作,也不见渡船有任何修士,渡船便自行启程。

李源轻声道:“凫山岛水运灵气充沛,空置百年,可以让陈先生在那边下榻修行,而且距离行宫旧址也不算远,乘坐符舟,半个时辰即可到达。”

李柳点点头,“有劳。”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心里很不踏实。

李源又小心翼翼问道:“是否需要为凫水岛安排一些手脚伶俐的婢女?”

李柳说道:“问我做什么?问陈先生。”

李源便立即转身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说道:“已经很叨扰了,不用这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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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comments

  1. 7777

    舒服了

    沙发
  2. 秋哥

    先抢沙发再看

    板凳
  3. 剑客

    抢个楼

    地板
  4. ......
  5. 匿名

    玉佩是亚圣从宝瓶洲圣人身上拿的,给陈平安当补偿

    51楼
  6. 匿名

    嗯,没错

    52楼
  7. 继续等更

    53楼
  8. 你大爷

    心脏病要发作啦!可以慢点,慢点,,,,在慢点吗?

    54楼
  9. 宁姚

    我呢?我呢?我呢!

    55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