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一章 当时坐上皆豪逸

(17000字章节。下一个小章节,稍晚更新,得在凌晨上传了。)

陈平安在年少时曾经感叹,宝瓶洲实在太大了,可它竟然还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

但是对于一位十四境修士来说,原来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御风远游,鸟瞰人间,千奇百怪尽收眼底。

曾亲眼看到一位僧人,盘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双手合十,阳光照耀之下,仿佛一尊金身罗汉。

一只鸟雀倾斜低掠,翅尖划破池塘水面,涟漪阵阵。

豪门庭院内,一大树玉兰花,有女子凭栏赏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着某位心上人,一处翘檐与花枝,偷偷牵着手。

大骊藩属小国的山岳,山路险峻,抬滑竿的轿夫,健步如飞,乘轿登山的客人女眷,却是蒙了眼睛,错过沿途大好风景。

一处水乡,路边有荷花裙少女,光着脚,拎着绣花鞋,踮起脚尖走路。

有位豪门公子,带着数百奴仆,在一处沿途山水神灵皆已沦落、又无补缺的僻静地界,凿山浚湖。

有高士醉卧山中凉亭,山崖亭外忽来白云,他高高举起酒杯,随手丢出亭外,高士醉眼朦胧,高声言语,说此山有九水顽石横卧,不知几千几万年,此亭下白云提供皴法最多矣,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有数位仙师骑乘仙鹤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随手挥动拂尘,使得身边白云飞若乱雪,一旁少女笑脸如花。

在一处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两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艳丽,她行走在廊道,裙摆曳地,身后跟着两排夭折后被她收拢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脉络不显的高峰,山势险峻,纤细若鲫鱼背,整个山势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在那条山巅羊肠小道尽头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墙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归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与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废墟,大战落幕已经多年,却依旧未能恢复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两非,唯有山上老旧的崖刻榜书,山下无数崭新的墓志铭,两两无言。

之前在大骊京城,那个曹晴朗的科举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边的鸿胪寺任职,帮陈平安拿来一些近期的朝廷邸报。

陈平安就按图索骥一般,去了邸报记载的几处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满山参天大木的豫章郡,无论是拿来建造府邸,还是作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师贵戚与各地豪绅,还有山上仙师,对山中巨木索需无度,陈平安就亲眼看到一伙盗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殴。

还有在那号称茧簿山立的婺州,织机无数。一座织罗院已经建成,官衙匾额都挂上了,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足可见大骊各个衙门政令下达的运转速度。

黄庭国郓州地界,见着了那条溪涧,果不其然,真是一处古蜀国的龙宫遗址的入口所在,溪涧水质极佳,若清冽清冽,陈平安就选了一口泉眼,汲水数十斤。再走了一趟龙宫遗址,无视那些古老禁制,如入无人之境,比大骊堪舆地师更早进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过陈平安并未取走那几件仙家材宝,只当是一趟山水游览了。

最早桐叶洲的藕花福地,后来的北俱芦洲的仙府遗址,先后遇到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以及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让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类探幽访仙,实在是有点犯怵。

邸报上还有大骊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绘制出一幅导渎图,涉及到十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骊朝廷已经派遣精通堪舆的钦天监练气士,勘验此事是否可行。

对于山水神灵来说,也有天灾人祸一说。

一场大战,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山水神灵陨落无数,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国的文武英烈yīn灵,大量补缺各级城隍爷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对于沿途山水神灵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了,能够让山神遭遇水灾,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灾,大日曝晒。

金身与祠庙,一般情况之下,走又走不得,迁徙一事难如登天,空有祠庙,没了人间香火,又会被朝廷按律从金玉谱牒上边勾销除名,只能沦为淫祠,那么就只能苦熬,至多是与邻近城隍暂借香火,何况那也得借的来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场,一向宁愿当那职权极为有限的县城隍爷,也不当那明明约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庄稼汉模样的老人,身材精壮,皮肤晒成了古铜sè,就像个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村翁,这会儿蹲在河边长堤上,正在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还有个年轻人坐在一旁,垫了一张湘纹簟竹席,轻摇折扇,竹扇与竹席纹路相似,年轻男子的肌肤有几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种常年躲在书斋不晒日头的读书人。

两人待在一起,年龄悬殊,相貌反差鲜明,就像一块白豆腐,跟一块木炭摆在一起。

老人说道:“回头我跟大骊陪都仪制司的刘主事说一声,看能不能求个情,帮忙递份折子。”

年轻人摇摇头,说话耿直得像个拎不清半点好坏的愣头青,“只是个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说不上话的。”

老人恼火道:“那几位郎官老爷,高攀得上?就咱俩这种小神,管着点小山岭、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刘主事,就已经是我认识最大的官了。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在这边等死。”

所谓郎官,是指作为礼部一司主官辅官的郎中、员外郎。对于他们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灵而言,就是衙门里边的天官大老爷了。

年轻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认命了。改道一事,撇开自身利益不谈,确实有利民生。”

老人丢了块石子到河里,闷闷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年轻人依旧是淡定从容的神sè口气,“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转头瞥了眼,轻声道:“来了个练气士,面生,看不出真实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个观海境。”

年轻人看了眼那个渐行渐近的外乡人,青衫长褂布鞋,行走间呼吸绵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凡俗夫子,世间山水神灵都擅长望气,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断定谁是不是练气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浅,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轻人合拢折扇,笑道:“劝你别病急乱投医。再说了,此地河流改道,总计废弃六条江河支流,对你这位山神老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腾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辖下旧水域,就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几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礼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则是听天由命了,虽然陪都那边的礼、工两部官员,承诺大骊朝廷会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场面话,一旦翻脸不认账了,找谁诉苦?

老人气呼呼道:“好个屁的好事,地盘大了,是非就多,何况原本都是属于你这条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帮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个生前封侯、死后美谥的,怎么都轮不到老子来给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爷啊。”

年轻人劝说道:“就算就此断了人间香火,靠我积攒下来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后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叠云岭就当养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客卿,估计再熬个一甲子终究不难,你得这么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辈子的岁数了,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见过叠云岭窦山神。”

自称是山泽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转头望向那位年轻男子,“这位想必就是这条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叠云岭山神窦淹,生前被封为侯,历任县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叠云岭有那仙人驾螭飞升的神仙典故流传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经担任过转运使,住持一国漕运疏浚、粮仓营建两事,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老人笑着点头,高高举起双臂,与这位曹姓仙师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呦,小娃儿看着年轻不大,眼光倒是不错,竟然认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边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不管谁大驾光临跳波河,一律闭门谢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还大了。

岑河伯依旧是装聋作哑的犟脾气,窦淹也无可奈何。

岑文倩这条河的老鱼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气不小,来此垂钓的山上仙师,达官显贵,跟河里独有的杏花鲈、巨青一般多。

几百年间,也没见岑文倩与谁套近乎,换成是山神窦淹的话,早结识了几大箩筐的豪贵公卿,再拉拢为自家祠庙的大香客。

其实大骊京师、陪都两处,官场内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听说过跳波河,却没有一人胆敢因私废公,在这件事上,为岑河伯和跳波河说半句话。

青衫客环顾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经营山水气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被跳波河恩泽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差不多有两百年,没有出过一位二甲进士了,只是断断续续冒出过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实一早的跳波河,无论是山水气数,还是文武气运,都十分浓厚醇正,在数国山河享誉盛名,只是岁月悠悠,数次改朝换代,岑河伯也就意态阑珊了,只保证跳波河两岸没有那洪涝灾害,自家水域之内也无旱灾,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

以至于岑文倩至今还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声和水运浓郁程度,怎么都该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爷了,甚至在那一国礼部供奉的金玉谱牒上边,抬河升江都不是没有可能。

窦淹忍着笑,憋着坏,好好好,解气解气,这小子拐弯抹角骂得好,岑文倩本来就是欠骂。

无论是生前官场,还是如今的山水官场,疏散清淡,洁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点不去经营人脉,能算什么好事?

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处境,窦淹便有些心酸。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类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当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见那外乡人挑选了一处钓点,竟然自顾自拿出一罐早就备好的酒糟玉米,抛洒打窝,再取出一根青竹鱼竿,在河边摸了些螺蛳,挂饵上钩后,就开始抛竿垂钓。

窦山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

“这位曹仙师,哪儿人啊?”

“大骊本土人氏,这次出门南游,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花鲈、大青鱼错过了。”

“窦山神,此话怎讲?”

岑文倩轻轻咳嗽一声。

窦淹却懒得理会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来到那位曹仙师身边蹲着,自顾自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边大渎改道,跳波河说不定就要成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经开始搬迁,届时河床裸露,两岸杏花枯死,何谈什么杏花鲈。”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得我来得巧。”

后边那句话,听得窦淹心凉了半截。

“曹老弟,我见你面善,也不与你兜圈子,不妨与窦老哥说句透底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员吧?表面上垂钓自娱,事实上是勘验山川河流?官儿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这一身官气,啧啧,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职掌一司,我看问题不大。”

“如果我没猜错,曹老弟是京城篪儿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种门户的年轻俊彦,所以担任过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等到战事结束,就顺势从大骊铁骑转任工部任职当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

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陈平安摇头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骊官员。”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为了朋友,这位窦山神真是什么老脸都不要了。

其实往日里,无论是山水官场的同僚,甚至是管着数州数十府县山水的顶头上司,那位督城隍爷,窦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气赔笑脸。

是笃定这位气态不俗的曹仙师,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或是意迟巷的工部官员了。

大骊官员,不管官大官小,虽然难打交道,比如这次江河改道,叠云岭在内的诸多山神祠庙、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备好的佳酿、陪酒美人,都没能派上用场,那些大骊官员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体落实在那些公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做事情极有章法。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数,不知道朋友当中,有无一个姓崔的老人?”

“没有。”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不认识,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陈平安继续说道:“那位崔老爷子,曾经悉心教过我拳法,不过觉得我资质不行,就没正式收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辈一个不记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楼那边,老人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诚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老人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通过落魄山右护法这位耳报神的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说来奇怪,崔诚在陈平安这边,从没什么好脸sè,但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和蔼得不像话。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学些武把式,岂不是空耗光yīn,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显而易见,这位河伯,相较于先前那场问答的言简意赅,话多了些。

陈平安又钓上一条金黄sè的鲈鱼,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领路人,可一样没有什么师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称散修,非是晚辈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轻声道:“学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难熬得让人后悔学拳。”

岑文倩叹了口气。

那就做不得假了。

这个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轻官员,多半真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岑文倩问道:“既然曹仙师自称是不记名弟子,那么崔诚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陈平安笑答道:“我有个开山大弟子,习武资质比我更好,侥幸入得崔老爷子的法眼,被收为嫡传弟子。只不过崔老爷子不拘小节,各算各的辈分。”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崔老先生也会与岑河伯诗词唱和?”

岑文倩笑道:“当然,崔诚的学问才情都很好,当得起文豪硕儒的说法。刚认识他那会儿,崔诚还是个负笈游学的年轻士子。窦淹至今还不知道崔诚的真实身份,一直误以为是个寻常小国郡望士族的读书种子。”

岑文倩开口介绍道:“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

:“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岑河伯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山神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sè、眼神都有点怪。

窦淹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河水碧如天,鲈鱼恰似镜中悬,不在云边则酒边。

原来也曾年轻过。

就像那个老嬷嬷。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

就像齐先生、崔诚、老嬷嬷之于陈平安。

陈平安之于裴钱、曹晴朗、赵树下他们。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之于白玄、骑龙巷小哑巴的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还小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也会是落魄山、下宗子弟们无法想象的前辈高人。

大概这就是薪火相传。

陈平安蹲在河边,将鱼篓里边的两条鲈鱼抖落入河,收起鱼竿鱼篓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换了一个称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辈是大骊官场外人,无力改变什么,不过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无需更换金身祠庙和河伯水府,就在这附近,担任一湖河伯?”

那人说得没头没脑,窦山神听得云里雾里。岑文倩转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哪来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轻人真当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无上神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搬徙几条山岭的无主余脉,再从地面凿出个承载湖水的大坑雏形,水从哪里来,总不能是那架起一条桥梁河道,水流在天,牵引跳波河入湖?再说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够,何况真要如此肆意作为,山水气数牵扯太大,会影响两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届时大骊朝廷那边一定会问罪,即便大骊陪都与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终究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还会是那无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运,死气沉沉,旧跳波河水域的一众水裔精怪,是绝对不会跟着岑河伯搬迁到一处死水潭的,到时候岑文倩还是个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举意义何在?

年轻气盛,不知所谓。

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好意,还得心领。

岑文倩笑着摇头道:“曹仙师无需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损修为灵气和官场人脉。”

陈平安笑道:“容晚辈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此事半点不吃力,举手之劳,就像只是酒桌提一杯的事情。”

窦山神以心声气笑道:“文倩,你瞧瞧,这神sè,这口气,像不像当年那个穷光蛋崔诚?”

“晚辈去去就回。”

青衫客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转瞬间便消逝不见,远在千万里之外。

窦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惊道:“好家伙,已经不在叠云岭地界了!”

很快那一袭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旧手端白碗,只是多出了一碗水。

窦淹大失所望,雷声大雨点小?

这么点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术法,又能装下多少的水?还不如一条跳波河流水多吧?舍近求远,图个什么?

只是岑文倩却神sè凝重起来,问道:“曹仙师是与大渎借水了?”

陈平安摇头道:“稍稍跑远一些,换了个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问道:“可是海水?!”

陈平安点头道:“岑先生放心,虽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辈已经去浊取清,暂时比不得跳波河流水清澈,但是将来假以时日,水运品秩不会太差。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撑起一座三百里大泽湖泊。”

岑文倩无言以对。

这叫“尚可”?

相传远古仙人,袖中有东海!

窦淹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那一碗白水,年轻人该不会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陈平安将那只盛满水的白碗递给岑文倩,笑道:“岑先生与崔老先生相识一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大大方方接过那只水碗。

等到岑文倩接过那只不重的一碗水后,陈平安打量了几眼四周山水,双指并拢,无需符纸,画弧作符,画了一个圆相,先界定疆域,再一个翻掌,刹那之间,山河震动,跳波河一旁数里之外,与叠云岭接壤处,三百里地界瞬间凹陷下去,但是期间一切有灵众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腾云驾雾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游岸边,再轻轻一虚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脉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陈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画符,学那仙簪城与陆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与手中土球,分别画水字符与山字符,未来大湖,与叠云岭,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雏形。

神乎其技。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对这等搬山运水之法,依旧闻所未闻,以至于两位山水神灵金身震动,不由得心神摇曳不已。

什么曹仙师,得尊称一声曹仙人、曹仙君才妥当吧。

陈平安将那颗杏子大小的袖珍土球递给窦淹,笑道:“窦老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再与老哥讨要酒水喝。这枚山字符,可以搁放在地界山根处,以后土气生发,于叠云岭的山运小有裨益。至于将来叠云岭与湖泊山水接壤,更无须担心山水相犯,只会两相稳固。”

窦淹接过被说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个踉跄,差点就没能接住,山神老爷顿时老脸一红。

窦淹瞥了眼轻松端碗的岑河伯,奇了怪哉,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陈平安说道:“稍等片刻,我还要临时写一封书信,就有劳窦老哥转交给那位大渎长春侯了,我与这位昔年的铁符江水神,算有半分同乡之谊,今日此地动静,说不定长春侯可以帮我在陪都、工部那边解释一二。”

陈平安言语之间,手腕一拧,从袖中取出纸笔,纸张悬空,水雾弥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陈平安很快便写完一封密信,写给那位补缺大渎长春侯水神杨花,信上内容都是些客套话,大致解释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变动缘由,最后一句,才是关键所在,无非是希望这位长春侯,将来能够在不违禁的前提下,对叠云岭山神窦淹稍加照顾。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会管辖众多江河,那么身居高位的大渎公侯,辖境之内一样拥有诸多山脉。

陈平安最后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陈十一”。

拈起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轻轻呵了一口气,盖在书信末尾。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用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钤印书信。

以后落魄山与别家山头的书信往来,只要是山主陈平安的亲笔手书,要么钤印“落魄山陈平安”,要么就是这方“陈十一”。

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山上礼数。

陈平安将书信放入一只信封,交给窦淹,最后抱拳与两位笑道:“岑先生,窦老哥,晚辈还着急赶路,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还礼。

窦淹唏嘘不已,“文倩,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缘,说来就来。”

当之无愧的神仙手笔,轻描淡写造就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仙迹。

岑文倩笑着没说话。

窦淹突然问道:“咦?岑文倩,你可记得清楚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皱眉,摇头道:“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窦淹感慨道:“这算哪门子事,山巅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无非是君子施恩不图报。”

如果他没有猜错,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没的青衫客,定会嘱咐长春侯杨花,不要在窦淹这边泄露了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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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comments

  1. 今天明天后天

    坐镇大沙发

    沙发
  2. 匿名

    抢个板凳

    板凳
  3. NEUMAN

    好早啊!

    地板
  4. 匿名

    有些温暖,比雷鸣更震撼人心

    4楼
  5. 繁华落尽人独立

    坐,豪。

    5楼
  6. 路人

    温暖如春,吹散绝望。

    6楼
  7. 匿名

    更新了好耶

    7楼
  8. 陈十一

    薪火相传,不忘初心

    8楼
  9. 陈皮皮

    刻个“终”字

    9楼
  10. 右左

    陈十一牛逼

    10楼
  11. 匿名

    刻春字

    11楼
  12. 齐静春

    我猜刻了个“剑”

    12楼
  13. 陳皮皮

    大家好!

    13楼
  14. 匿名

    1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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