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2)

她哦了一声,委屈道:“我这不是心里慌嘛。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没见着文圣老爷吧,求爷爷告奶奶的,说这辈子见着了一次就心满意足,等到真见着一次了吧,哪里够嘛,又想要瞻仰文圣老爷第二次,当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圣老爷,真是圣人风采,那气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阳作灯笼似的,蓬荜生辉得一塌糊涂,我一见面就给瞅出来了,第一眼,绝对是一眼就知道是文圣老爷亲临府邸啊,果然文圣老爷这种浩然天下独一份的圣贤气象,藏是绝对藏不住半点的,第一次见着左剑仙,我就稍稍差了点眼力劲儿,第二眼才认出来……”

陈平安已经认命,还是等水神娘娘先说完吧。

埋河曾是桐叶洲一条入海大渎的主干河道,只是岁月变迁,大渎规模缩减得厉害,最终入海大渎只剩下埋河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渎龙王的龙宫旧址,那枚将水运凝为实质的玉简,就是大渎之主的明证,被埋河水神娘娘应运得到,她再将“万物可炼”的那道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详细,批注缜密。

一场大战过后,如今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数场大雪,估计没有个三百年的缝补,都未必能够重归圆满。而大泉刘氏立国才两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够帮助埋河拓宽河道,同时吸纳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涧、江河。

但是陈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将山河国力如此倾向于一条埋河,对姚氏对埋河,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大到五岳山君,小到土地、河伯河婆,亦是一座大官场。

水神娘娘终于回过神,小夫子走在身边沉默半天了,又开始神游万里,以至于竟然忘记说话啦?

陈平安在她停下话头的时候,终于以心声说道:“水神娘娘当年连玉简带道诀,一并赠予给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现在是,说不定以后更是。说实话,靠着它,我熬过了一段不那么顺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为是啥事呢,小夫子这么郑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胆到现在,道谢就别了啊,见外,生分,咱俩谁跟谁。”

陈平安愈发无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说,可水神娘娘这脾气,是真没把那玉简道诀当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诀的水运玉简,正反两面,道诀内容和旁注文字,总计五千多字,加上火龙真人在龙宫洞天内传授的那门炼物道诀,两两相加,相辅相成,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炼物,实则阐述五行之道的运转至理,极为适宜陈平安,加上道诀对人体经脉的定义,极为玄妙且精准,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从碎金丹,跻身元婴,再成为山巅武夫,简直就是为陈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极大裨益。最关键,最玄之又玄,还是道诀涉及到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第四城,得到玉简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发现其中蕴藏着四条道路,每一条都可以让人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于误入歧途,不被心魔轻易乱了道心,心魔当然犹在,不可能就此凭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势骤减,就像被道法压胜一般。

这就是道诀上所谓的“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于一处平地高楼起的清凉境地,心魔被排挤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开一座圣人坐镇的小天地,如果说一位元婴瓶颈的练气士,面对心魔,是以元婴修为对峙一位玉璞境,

那么有此道法庇护,有那道门天官当门神,为练气士看门护道,就等于将一头原本不可匹敌的心魔,重新拉回了元婴境。

陈平安大致说明情况。

柳柔听得一头雾水,然后有些难为情,实诚道:“玉简文字,藏着四条登天道路?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还以为只有‘一步’登仙呢。”

就像一位儒家圣贤,写了本被后世道学家训诂无数的著作,结果那位提笔时原本没想太多的圣贤,自己给那些训诂书籍整蒙了。

陈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这份礼太重,大到了让我无以回报的地步。”

柳柔摆摆手,“客气,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别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几分豪气。”

话是这么说,水神娘娘走路之时,高高仰起头,十分豪迈。

陈平安说道:“我有个建议,水神娘娘可以凭借这门道诀,与某座看得顺眼的宗字头仙家,做笔买卖,比如跟玉圭宗神篆峰,或是云窟福地,又或者是扶乩宗,以及将来重续祖师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觉得一个姑娘不嫁两户人家,我个人建议可以卖给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至于太平山那边,还要等个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会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劳好了,不过肯定还是碧游宫的人情,自己只是她捎话给太平山那位未来山主。

这门道诀心法,适宜每一位地仙,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道心再坚韧,再不为外物所移,一样都会惊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机会,好似有道门天官护卫,帮忙减少心魔作祟的影响,谁不欣喜?

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蕴深厚的宗字头所梦寐以求,道理很简单,一座宗门,地仙够多。

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类似陈平安,或者是北俱芦洲崇玄署那位黑衣书生,修行此诀,事半功倍。

哪怕暂时没有,宗门也可以专门为一些资质最佳的祖师堂嫡传,早早开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问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门精心栽培,小心护道,那么未来百年千年,跻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数量就会远远胜过以往。

如果说走这趟大泉京城,是必须要见一面姚老将军,要么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访碧游宫,就是陈平安必须要与埋河水神娘娘道一声谢。

陈平安能够早早决定,要为落魄山开辟出一座下宗,最终选址桐叶洲。

这枚玉简,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着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长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较犯愁。

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会是曹晴朗。

崔东山和裴钱,可能会有一个需要来桐叶洲帮助曹晴朗,曹晴朗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婴境的剑修崔嵬,当然还有仍是金丹剑修的隋右边,不出意外,都会从落魄山赶来这边落脚。如果米大剑仙愿意的话,一样可以来桐叶洲,毕竟下宗离着云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较近。

不过除了曹晴朗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离开落魄山,还需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

陈平安对姜尚真说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言堂,其实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柳柔使劲摇头,“卖个锤子,不卖,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虽说那个姜老宗主,确实能算个老英雄,换成其它事,能够结交一番,我偷着乐还来不及,可是做买卖嘛,就算了,我不喜欢,靠生意招来的朋友,不长久嘛。

要做买卖,玉简道诀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个儿忙去,该挣钱就挣钱,别耽误了,也别怕我多想,信不过谁,都信得过你嘛。事先说好,甭管是一桩还是几件买卖,与我,与碧游宫都无关啊,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着水花酒和鳝鱼面了。”

“那我听水神娘娘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笼袖,缓缓而行,不再言语。

自己当年游历碧游宫,喝高了,斗胆坐而论道,说那先后顺序,更多还是因为这位水神娘娘本就对先生学问研习多年,最终得以证道金身。

一饮一啄。

早年在碧游宫的半吊子传道,最终却还了陈平安一个“数次跻身上五境”。

因为陈平安曾经通过这枚“一步登仙”的玉简道诀,在几乎无法维持一颗道心平常的时候,就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摒弃对白玉京的成见,硬着头皮修行此法,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先后三次悄悄跻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头的“伪玉璞”,然后却又自行打断那座本就虚幻的一截白玉京长生桥,选择重返元婴。

以至于连那龙君都吃不准陈平安到底是伪玉璞真元婴,还是真玉璞伪仙人。

在龙君没开口的时候,甲申帐剑仙胚子的离真、流白,都认为年轻隐官至多是元婴剑修。

等到龙君那次在城头开口道破天机后,陈平安当即打断一座虚无缥缈的“白玉京通天长生桥”,从货真价实的玉璞境,重返元婴,再次变为伪玉璞。

陈平安当时所求,除了必须借此稳住道心之外,也想让龙君最后一次出剑,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颠倒,龙君都始终未曾出剑,就算在崔瀺赶到剑气长城之前,龙君依旧选择出剑,也会吃不准自己的真实境界。就算吃得准,陈平安终究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了,不敢谈什么胜算,最少与龙君换命的机会更大。

只不过这些弯来绕去的算计,与龙君不断的勾心斗角,终究敌不过老大剑仙的最后一剑。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陈平安的思虑,就毫无意义。到了桐叶洲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在内的那撮幕后高人,其实看得很准,最需要忌惮的陈平安,是一个如何而来的陈平安,而不是当下境界的高低,身份是什么。

当然陈平安如此丧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婴境,起起落落,也等于有过三次与心魔交手的机会了。而且对于那座注定会拜访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来,伸出两根大拇指,小声问道:“陈平安,你跟咱们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陈平安摇摇头,“别开这种玩笑啊。”

柳柔叹了口气,“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陈平安笑道:“以后我带媳妇一起拜访碧游宫。”

水神娘娘一脸震惊,使劲一跺脚,“啥?!真个有媳妇啦,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陈平安脸sè尴尬,算了算了,还是独自拜访埋河好了。

她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还是跟以前一样,脸皮薄不经逗,瞧把你吓的。”

陈平安一本正经提醒道:“这种玩笑,开不得,真的啊。”

水神娘娘嘿嘿一笑,双手抱后脑勺,大摇大摆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说道:“陈平安,还能见着面,就这么闲聊,不担心明儿说没就没了,真好,真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

————

姚岭之不但将师父送出了府邸,还坐上了那辆马车,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刘宗问道:“有心事?”

姚岭之摇摇头,展颜一笑,“与姚氏恩人重逢,这个恩人,又恰好与师父是故友,我能有什么心事。”

刘宗笑着没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点一点温养拳意。

大泉庙堂高层,以及一些豪阀世族内部,其实一直有个心知肚明的看法,没有当年那因为一人而起的接连几场变故,大泉王朝的国姓,绝对不会从刘换成姚。

在边境,如果不是那个年轻外乡人路过,在北晋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将军姚镇,自然就没有之后的入京担任兵部尚书,就更没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儿镇客栈,三皇子刘茂,元气大伤,最大的损失,是大泉守宫槐的御马监掌印李礼的暴毙,使得刘茂等于失去了半座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没有李礼的居中调度,刘茂无法服众,结果被一个名叫刘宗的陌生供奉全盘接受了江湖势力。

更关键的,是因为独子高树毅的夭折,让申国公高适真与刘茂渐行渐远,高树毅不管为何而死,终究都是死在了刘茂眼皮子底下,申国公府就此对刘茂关上了大门。再加上之后的那场截杀,曾经是大泉王朝文坛领袖的,书院君子王颀就此销声匿迹,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刘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再加上草木庵,许轻舟所在的蜃景城许氏,在那之后,都开始与大皇子刘琮分道扬镳。

环环相扣,最终使得二皇子顺利登基,所以才有了藩王刘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话。

在刘琮看来,姚近之哪怕称帝,终究是个女子,所以她只要愿意嫁人,大泉王朝极有可能会跟着她一起改姓。

而在刘琮眼中,那个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的陈平安,只要他愿意再次重返大泉,占据大泉,手掌反复之间。

更何况藩王刘琮与盟友,当初秘密赶赴桃叶渡议事,与之后的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其实都将当时露面的青衫剑客,等同于陈平安了。

只不过桃叶之盟之前的那场渡口秘密议事,哪怕是身为大泉守宫槐的刘宗,和皇亲国戚的姚岭之,直到今天依旧被蒙在鼓里。

牢狱内的刘琮不说,高适真这位国公爷不说,金顶观杜含灵不说,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了。

但是姚岭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好一个天大秘密,这件事,师父刘宗都不清楚,只有她知道,甚至连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

当年戒备森严的皇宫,出现了一袭青衫,男子背剑,姚岭之起先没有认出他,但是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姚岭之错愕不已。

“姚姑娘,一别多年,终于见面了,近之可还好?”

姚岭之当时就脱口而出,直接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陈平安?!

那个青衫剑客微笑点头,伸出手指在嘴边,轻声道:“我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宽心,蜃景城有我在,万无一失。”

姚岭之当时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

那个从少年变成年轻男子的青衫剑客,摇摇头,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然后对方一闪而逝,在蜃景城如入无人之境。

姚岭之到今天,都觉得那是一场梦,然后他所说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梦成真。

而且姚岭之没有将此事,告诉当时还是皇后娘娘的姐姐,等到姚近之成为皇帝陛下,姚岭之就更没有诉说此事的念头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姚岭之一直很害怕再见到那个两次救下姚家的男人。

担心那个万一。

因为大泉高层,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经有个喜欢遥遥欣赏蜃景城大雪风景的青衫剑客。

传闻是那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仙,斐然。

来自蛮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难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陈平安也罢,救了姚家两次,还顺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

加上这个斐然,在桐叶洲其实名声也不坏,好像就没出手过一次,与那个已经被文庙认可的赊月差不多。

姚岭之眉宇间尽是哀愁神sè,突然问道:“师父,你觉得陈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刘宗说道:“小年纪,老江湖,老好人很聪明,就值得托付生死。”

姚岭之笑道:“师父,这会儿陈先生也不在你身边,就咱们师徒二人,劳烦你老人家说几句实在的。”

刘宗哈哈笑道:“一个有千两银子家底的人,总想与那万两银子的人称兄道弟。万两银子的人,不太愿意与千两银子的人打交道。有那足足十万百万两银子的人,却又不介意与千两银子、甚至只有百两、十两银子的人打交道,神sè和善,平易近人。”

姚岭之疑惑道:“师父对那陈平安,其实印象很一般?”

“师父这不是与你故意显摆几句高深话语嘛,紧张个什么。”

刘宗摇摇头,打趣道:“怎么,你其实喜欢那小子很多年?不错不错,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难怪咱们能当师徒。”

姚岭之气笑道:“师父,多大岁数了,能不能正经点?”

刘宗抚须而笑,“你的那点心事,其实陈平安早就看穿了。这小子察言观sè和见微知著的本事,极好,师父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偷个拳,就是给他瞧几眼的事情,轻松得跟吃饭似的。”

姚岭之立即脸sè惨白。

刘宗跟着神sè凝重起来,自己这个开山弟子,可从不会在男女一事如此手足无措,喜欢谁不喜欢谁,其实很豪爽,所以刘宗压低嗓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

刘宗沉声道:“我会立即飞剑传信皇帝陛下,这封信必须说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的含糊其辞了。而且你牢牢记住了,此事绝对不能轻易声张,确定陈平安身份一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除了碧游宫柳柔,已经不能作数,大泉只要找个真正见过文圣老先生和左大剑仙的人。岭之,这件事情,涉及太大,你绝对不能自乱阵脚,一个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庙动荡的天大风波!”

姚岭之面无人sè,咬着嘴唇,重重点头。

————

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钦天监后,陈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处。

记得第一次见到姚仙之,对方才十四岁。

陈平安此次归乡,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叶洲天时,确定梦境真假,姜尚真,崔东山,裴钱的先后出现,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经确定无误。

既然落魄山无恙,多等几天年轻山主的归乡,没什么问题。

但是有些事情,不会等人。

孩子们着急长大,好像急不来。老人们匆匆老去,则肯定拦不住。

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宝瓶洲彩衣国鬼宅的老嬷嬷,梳水国老前辈宋雨烧。

当然还有那个大髯游侠,兄长一般的徐远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想要与陈先生好好说些什么,只是等到真有机会畅所欲言了,就开始犯懒。

陈平安问道:“大泉京城内外,有没有什么隐士高人?”

姚仙之摇摇头,“我好歹是府尹,所谓的世外高人,其实都有记录在册,不过该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窝不动的,隐藏很深的老神仙,我还真就不知道了,这事你其实得问我姐,她如今跟刘供奉一起掌握着大泉谍报。”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问,不用当真。”

姚仙之问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能不能帮上忙?”

陈平安说道:“真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帮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难道还要我背着你跑路?当法袍使唤啊,有飞剑术法什么的,你来扛?”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你别老拿一个瘸子调侃啊,当年你可不这样的。”

陈平安笑骂道:“当年你小子也没瘸啊。”

姚仙之挠挠头,“倒也是。”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也别成天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着吧,跟你说个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选址桐叶洲,不过要比大泉更北边些,到时候你得空了,或者觉得边关马粪味道闻够了,就去我那边散散心。我就当为你破个例,直接给你小子一个不记名供奉当当。”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当真?!”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至于你当不当真,我还能管得着一个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

姚仙之刚要打趣个当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陈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脑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姚仙之趴在桌上。

陈平安就取出两壶酒,丢给姚仙之一壶,然后开始自顾自想事情,在桌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姚仙之喝着酒,问道:“是仙家术法吗?掌观山河啥的?”

陈平安摇摇头,“一个臭棋篓子,在随便打谱。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门道,就专心喝酒,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犯困。

陈平安说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摇摇头,“睡个啥,也没个娘们暖被窝。”

陈平安斜眼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邋遢汉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脸红,“陈先生,我年纪真不算小了,又没外人,还不许我说几句荤话啊。”

陈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叹一声,继续喝酒。以前陈先生真不这样的。

陈平安则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是棋理还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也没少想。

下宗选址桐叶洲,护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寻访天阙峰,占据“天权”位,打断金顶观的七现二隐。

按照棋理,这属于起手星位,棋盘上位高,注重取势,利于围空。

无意间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刘宗,以及先前主动与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龙湫元婴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时又让姜尚真帮忙,使得双方活命更惜命,甚至会误以为与玉圭宗搭上线。

这些都属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适合取地。

星或小目,两者其实都契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说,棋手最终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争正面。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则属于一记陈平安随缘而走、既来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谓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杀机毕露。只是被陈平安用得隐蔽,所以陈平安在芦鹰那边,就一点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找到芦鹰。只要芦鹰自己不失心疯了找死,陈平安就能在棋盘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将来落魄山下宗遗址桐叶洲一事上,却是需要陈平安做出某种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边这个姚仙之是例外。

其余的,交情归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归利益,买卖是买卖。有些交情其实也能做好买卖,甚至让交情更好,但是陈平安对待大泉姚氏,还是更希望双方能够纯粹些,当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女子姚近之,哪怕是姚岭之,就又会两说了。当年陈平安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不晓得姚近之的厉害,其实后来走过江湖更远,尤其是到了剑气长城的酒桌上,等到二掌柜喝酒够多,就越来越后怕几分。

陈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犹豫片刻,“仙之,刘琮和刘茂,我能见到哪个?”

姚仙之说道:“刘琮见不着,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我姐都没办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龙洲道人嘛,有我带路,随便见。”

陈平安点头道:“那等下我们就去会一会潜心修道当神仙的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壶,“这就去?”

陈平安看了眼天sè,“入夜再说。”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讲究?”

陈平安没好气道:“走夜路容易撞见鬼,算不算讲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壶。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

其实陈平安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

是在担心造化窟三梦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梦”问心局,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关键所在。

比如最坏的结果,一旦崔瀺曾经接触过剑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顺势埋有伏笔和后手,就更麻烦,更无解。

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触过斐然,甚至有过一桩被某座军帐记录在册的秘密盟约。

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声誉斐然,就是未来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之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申国公高适真,两位藩王,或者任何一个至今还在蛰伏的“隐士高人”,都可能成为某个变数,变成陈平安的变数,再被心人演化成整个文圣一脉的变数。

崔瀺一旦选择与人对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崔瀺的所谓护道,帮忙砥砺道心,搁谁愿意主动来第二遭?

大概用崔瀺的话说,就是这点问心程度,这种不算复杂的棋局,都过不去,破不了?你陈平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他娘的绣虎你怎么不扪心自问,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大师兄的人吗?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师兄崔瀺的谋划,为浩然挽天倾。

师兄左右的出剑,一剑光寒天下。

所有这些,陈平安作为“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小师弟,在他现身浩然天下这个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额外享受到的文脉余荫,都会因为陈平安的一着不慎,连累整个文脉,再次跌入泥泞,哪怕在文庙那边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会饱受质疑,只会比一本胡乱编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记,一个喜欢怜香惜玉、擅长沽名钓誉的陈凭案,更加不堪。

陈平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再灯下黑了。

其实姚岭之的那点微妙心境变化,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当面点破而已。

所以姚岭之飞剑传信南方边境一事,绝对不简单。

而陈平安之所以没有拦阻埋河水神娘娘说穿自己的文脉身份,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姚岭之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可以隐藏,却藏得不算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姚岭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个秘密,大过了文圣一脉关门弟子这个陈平安最新身份。

崔瀺问心,会让陈平安身陷绝境,却绝对不会真的让陈平安身陷死地。

所以桐叶洲之行,会有一个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陈平安到了桐叶洲,依旧不闻不问,直接越过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宫和大泉蜃景城。

那么万瑶宗韩绛树,仙人韩玉树,金顶观山水阵法的取法天象,埋河水神娘娘,姚老将军,芦鹰,姚岭之,都会错过。

陈平安一边走桩,一边分心想事,还一边喃喃自语,“万物可炼,万事可解。”

姚仙之看着练拳的陈先生,觉得玉树临风的陈先生,不当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

大泉王朝,辈分最高的国公爷高适真,如今已经老态龙钟,垂垂老矣。

去过了一趟小道观,一驾马车驶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宫寺。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马车到了古寺山门外,有了下雨的迹象。

老管家担任马夫,斜背了一把油纸伞,搀扶老国公爷下车。

这些年,国公爷每隔数月,都会来此抄写经文,听高僧说法。

姚近之在还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时候,曾经在此祈雨。

至于这个国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经是高树毅的拳法师父,按照大泉谍报记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没有僧人接待,因为这是老国公爷订立的规矩,入寺烧香抄经,他就只是个香客。

高适真蹒跚而行,笑问道:“到底是她心诚则灵呢,还是先帝故意为之,好让她找个由头,出门散心?”

老管家说道:“都有吧。”

高适真伸出手指,点了点管家,“老裴啊,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才发现你好像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没说过一句错话。怎么做到的?”

老管家说道:“少做少说,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说应该说的话。”

老国公感慨道:“当年如果听了你的劝,不由着他早早一个人出门,或者让你偷偷跟着,是不是会更好些。”

老管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老人,在一座禅房落脚,天sè昏暗,老管家点灯,磨墨铺纸。

高适真今天手腕颤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病字。

病,为何是个丙?丙,心。多心多虑易病。

高适真看着那个大字,说道:“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再大的福气,都比不过有晚福,咱们那位卧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将军,就是个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老管家答非所问,转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老爷,下雨了。”

高适真笑了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两位藩王,我已经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闭眼,就立即有美谥送上门。”

一个求什么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刘琮,一个美其名曰潜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刘茂。

高适真搁下手中那支刚刚蘸了饱墨的鸡距笔,转头望向窗外。

屋外挂着两盏灯笼,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灯笼使劲摇晃,好像两个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怜人,夜不能寐,就只好在那边相互埋怨。

高适真轻声道:“我也曾是个会担忧雨雪太大的人,不是个只会自顾自赏景的富家子弟。记得树毅刚记事那会儿,我陪孩子打完了雪仗,我就告诉他,咱们这座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们这些富贵门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冻,冬衣单薄,穷人门户,其实遭罪不轻。”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一个道理没讲透,等于没讲,甚至还不如不讲。”

高适真沉默良久,点头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高适真笑了起来,“老裴,你一贯惜字如金,这句话,却是你难得不止说一遍的言语,与我说过,与树毅也说过。那么最早,又是谁说的?”

老管家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椅子上,说道:“家乡那边的一个忘年交,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嘴上讲道理的剑客,偶尔喝高了,才会说两句难得的正经话,所以比较让人记忆犹新。”

“忘年交?到底是谁的年纪更大?”

老管家言语之时,依旧不忘身份职责,站起身,以两根手指剔灯,微挑灯芯,剔除余烬,使灯火更加明亮,这才缓缓说道:“我。”

————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灯市,往来如昼,桥河水白天青,无数的灯火倒映水中,好像凭空生出了无数星辰。

陈平安跟着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观,缓缓走在临水街边,陈平安怔怔看着水中灯火,再抬头看了眼北方,听说宝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经常年亮如白昼。

看网友对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的精彩评论

30 comments

  1. 张敬源

    第一

    沙发
  2. 第几?

    先评后看嘿嘿

    板凳
  3. 吃墨鱼

    三咋

    地板
  4. 来也

    来也

    4楼
  5. 我的大名

    一楼有木有

    5楼
  6. 匿名

    斐然假扮陈平安?还是斐然就是陈平安?坏陈平安名声?

    6楼
  7. 裴钱终于不赔钱了

    我是第一吗

    7楼
  8. 斐然

    斐然假扮陈平安,想坏他和文圣一脉的名声

    8楼
    • 小夫子

      没白等

  9. 匿名

    第一!

    9楼
  10. 匿名

    楼上想啥呢

    10楼
  11. 哦豁

    都这么早?这回我前十都没进

    11楼
  12. 近之

    知道我多想你么

    12楼
  13. 后浪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13楼
  14. 问心

    最怕的就是问心句,书简湖那阵差点弃了

    14楼
  15. 想入菲菲

    斐然上了女帝,然后坏了落魄山名声

    15楼
  16. 匿名

    老管家是认识阿良的?

    16楼
  17. 停车坐爱枫林晚

    这一章踏马说了些什么啊 看不懂

    17楼
  18. 一剑来也

    又开始做局了,这局破局点在女帝哟,二掌柜过情关~

    18楼
  19. 匿名

    本命瓷被打破,应该陈平安的人生和斐然的人生互换了。所以陈平安其实是蛮荒天下的,斐然其实是浩然天下的。

    19楼
  20. 匿名

    真的水……扯七扯八讲一堆跟故事无关的东西,水字数的。

    20楼
  21. 爱上层楼

    更了

    21楼
  22. 十五境武夫

    前面还有几十章没看,这章当然也没看。现在赶紧去看了

    22楼
  23. 匿名

    啊啊 Error: please type a comment.

    23楼
  24. 平安

    崔瀺求求了别再问心局了

    24楼
  25. 匿名

    越来越水了,感觉太多完全没有必要的情节和瞎扯了

    25楼
  26. 匿名

    陈平安其实是妖族 总管老早以前有过暗示的

    26楼
  27. 匿名

    大章节啊

    27楼
  28. 一骑绝尘

    期待更新,

    28楼
  29. 陈平安

    乱烦勿躁

    29楼

Leave a Reply

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