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大泉和北晋接壤的边境线上,数十骑护送着其中一位女子,大泉女帝姚近之。

最为靠近姚近之的两骑,分别是一位上五境修士,姿sè平常,中年女子面容,来自中土神洲,是姑姑请来的一位大泉临时客卿。

还有就是临时被姚近之召来的松针湖水神,柳幼蓉。这也是为何金璜府的飞剑传信,不是柳幼蓉亲自回复密信。

她们身后三骑,有两位当下不曾披甲的边关实权武将,一年老一壮年,战功彪炳,如今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

此外还有一骑,是个气态雍容的年轻男子,身穿道袍,头顶金冠,大泉一等供奉邵渊然,是一位出自金顶观的道门高真,年轻金丹客,更是桃叶之盟幕后的真正牵线之人。邵渊然与师父葆真道人,与边关姚氏可谓相识已久。如果不是刘宗的存在,邵渊然都有可能成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数十骑绕过了那座重建如初的狐儿镇,反正也就是黄泥墙几堵,衙门也跟草窝似的,一如当年那般潦草,重修不难。

只是狐儿镇外边的那座客栈,只留下一处断壁残垣的废墟,姚近之在此驻马不前,这位年已四十却依旧姿容绝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的这里,有当掌柜的姑姑“九娘”,做厨子的三爷,当店伙计的小跛脚,还有个当了挺长一段时日的账房先生,书院君子钟魁。

姚近之幽幽叹息一声,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离开了边关和沙场,就一下子变成了喜欢意气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这个位置,她能放心交给别人吗?而岭之的孩子们,如今都知道喊自己陛下了,不再稚声稚气喊姨了,是长大懂事了,但是自己却开心不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两个喜欢拿龙袍袖子擦口水的孩子。

最终骑队去往一处拗口,姚近之停马一处山坡顶上,眯眼望去,好像光yīn长河倒流,被她亲眼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当年就是在这里,有过一场针对姚家的yīn险袭杀,刺客就两个,一位剑修,一位身披甘露甲的武夫,两人分别依仗着一把飞剑和宗师境界,杀人如麻,手段极其残忍。早年谁都觉得那两位刺客,是被北晋国重金聘请的山上杀手,为的是让姚家铁骑失去主心骨,后来事实证明,那两人如今确实在北晋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当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晋官道上。

可其实当时姚近之就觉得不合常理,北晋国那边从先帝到边军大将,都没必要多此一举,爷爷当时即将赶赴蜃景城担任兵部尚书,算是卸甲养老了,以北晋国谍子的手段,肯定早已获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处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杀了爷爷和那支姚家边骑,那么三皇子刘茂和高树毅那伙人,关押金璜府府君在内的一大拨北晋山水神祇,就会师出有名。

而当时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大泉皇帝,她的夫君,就在边境,接应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三皇子刘茂。

而这位已经沦为“大泉先帝”的刘璜,相较于军功卓著的兄长刘琮,一直缺少军中力量的支持,双方那些年的平衡,源于一国文武,被两位皇子各占“半璧”,谁都无法过界,刘琮在读书人心目中太过蛮横,二皇子刘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礼贤下士著称于世。

刘璜与姚近之的姑父李锡龄,一直关系莫逆,李锡龄是翰林出身,担任过侍讲学士,所以与皇子刘璜,可谓亦师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储君储相两相宜的说法。事实上老皇帝刘臻,早就下定决心,希望嫡子刘璜能够继承大统,让长子刘琮成为一国藩屏,只是刘臻的那场一病不起,太过仓促,事出突然,打破了刘臻原本循序渐进的安排,老皇帝必须让嫡子刘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马,用来掣肘南北两边桀骜不驯的边军铁骑……当年老皇帝临终时,望向嫡子刘璜的时候,竟然笑了,而刘璜却没来由慌了神sè。

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马,无比娴熟,姚家子弟,历来弓马熟谙,姚近之虽然不算习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会些技击之术,比起一般市井讨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不会逊sè。

姚家人当了皇帝,到头来姚家亲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的庙堂和军伍关键位置,其余好像要处处矮人一头,这样的事情,听上去很滑稽可笑,但事实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时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设,是不是让那鬼鬼祟祟修什么仙家术法、自称什么龙洲道人的刘茂当了皇帝,姚家无论是在大泉王朝官家史书上的千秋声誉,还是姚家子弟捞到手的实惠,反而会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于数代人之后,国公府姓氏里边,还有没有姓姚的,姚近之她一个柔弱女子,还管什么,又能管什么。刘氏立国两百年,最后不就只剩下个申国公府?

姚近之眯起一双动人至极的桃花眼眸,至于藩王刘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里边装疯卖傻,撑不了几年。

当年在皇宫内,刘琮这个王八蛋,可谓狂妄至极,如果不是姚岭之始终陪着自己,姚近之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到最后是怎么个凄惨境地。那就不是几本污秽不堪的宫闱秘本,流传市井那么幸运了。

下马后,姚近之一手持缰牵马,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柳湖君,听说北晋那个担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剑修,曾经与金璜府有旧?”

莫名其妙就当上松针湖水神的柳幼蓉,她天生胆小,战战兢兢道:“回禀陛下,当初我那夫君,并不清楚此人真正身份,误以为是一位剑术不错的江湖豪杰,才会送他几壶兰花酿。”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晋北地郡城一户书香门第出身,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家闺秀,这位小家碧玉,这辈子做的胆子最大一件事,就是与微服远游的山神府君郑素一见钟情,然后狠下心来,舍了阳寿不要,嫁给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无私心天地宽,幼蓉,你别多想,我如果信不过你们夫妇,就不会让你们俩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么帝王心术,更不理解那些官场上的规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个柳湖君的称呼,更亲切,所以她就松了口气,而且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饰,赶紧小心措辞,与皇帝陛下说了几句不缺礼数的言语,无非是谢恩、感激之类的,生硬且。

其实早年在蜃景城形势最为危险的那些岁月里,皇帝陛下给她的感觉,其实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姚近之,会经常眉头微皱,独自斜靠栏杆,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还是那会儿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样是女子,都会对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来。大概只有柳幼蓉这样的单纯女子,再多几分运气,才能真正有情人终成眷属?

姚近之想着想着,便收起了笑意,最终面无表情。

烦心事太多。

就像那个李锡龄,如今的大泉礼部尚书,李氏一门两尚书,门生遍及朝野,按照辈分,他还是新帝姚近之的姑父。

就是太过书生意气了,他对既是家族晚辈又是官场后生的姚府尹,没少敲打,而且十分刻意。怎么,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书了,还想当多大的官,赢得多大的声望?是求个大泉立国以来才三人获封的文正谥号?

邵渊然心有所动,只是依旧没有转头去看那位皇帝陛下,她是越来越心思难测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来自松针湖的飞剑传信,柳幼蓉当然没资格翻阅密信,姚近之转头望向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问道:“你们金璜府来贵客了,郑府君有没有跟你提过,曾经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说金璜府那边,来了个登门做客的青衫男子,应该是位纯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浅,可能是金身境,他身边跟着一位手持绿竹杖的年轻女子,还带着五个孩子。

给皇帝陛下查阅的一封密信,需要尽量言简意赅,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写在信上,不过松针湖那边的存档,肯定会更加详尽。

柳幼蓉点头道:“陛下,是有这么一个人,少年模样,白袍背剑,腰间还系着一枚朱红sè酒葫芦……”

姚近之冷着脸说道:“知道了。”

重新翻身上马,姚近之神sè淡然道:“去松针湖看看。”

柳幼蓉大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过了狐儿镇一带,就该重返蜃景城了。只不过她一个小小湖君,哪敢质疑。

姚近之抬头看了眼天sè。

是谁说过日月天地两轮眼,万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谁说那人生路窄酒杯宽?

太多年没去那座距离京城近在咫尺的照屏峰了,她有些记不清了。

姚近之动作轻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鬓角,都不敢去触碰眼角,她有些伤感,但是她又眉眼飞扬。

姚近之告诉自己,去了松针湖水府驻跸,自己就在那边停步。

她偏不去金璜府见谁。要见面也是他来见自己。

姚近之突然与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针湖,你再亲自回信一封,免得让郑府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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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团浓郁龙气的移动方向,坐在渡船栏杆上的崔东山一手环胸,一手抵住下巴,沉思状。

只不过崔东山没来由瞥了眼蜃景城那边,藏龙卧虎,道理很简单,是观道观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过是离开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骑鹤城才有那句好似谶语的童谣流传开来,“青牛谁骑去,黄鹤又飞来”。

不出意外,是那邹子的手笔了。也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算计、也谁都能算计的家伙,敢这么调侃观道观的老观主,当年还比较年轻的老王八蛋,跟着先生的先生一起游历观道观那会儿,当时就还没这份胆识。见着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还得乖乖喊一声前辈,然后下了一局棋,当然赢了。所以老道长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

至于邹子,此人最喜欢奇思异想,最擅长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发,好像遍地开花,最终结果,却总是他所求。

邹子比起他的师妹,道行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那个还在走桩练拳的小胖子,问道:“无敌小神拳,咱们打个赌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桩完毕,问道:“赌啥?”

崔东山怒道:“你又不会跟我赌,问个屁的赌啥?”

小胖子挠挠头,“咋个肚子蛔虫似的。”

崔东山笑骂道:“拳法可以啊,是个好厨子。不是个好厨子的习武之人,不是好剑修。”

小胖子给绕得头疼,继续转身走桩。还是曹师傅好,从不说怪话。

崔东山自顾自拍打膝盖,“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巅路。”

白衣少年转头望向更北方。

崔东山突然抬手,双指一掐,夹住一把从神篆峰返回的传信飞剑,先前询问姜尚真,荀老儿当年走入蜃景城,除了办正经事,是否悄悄找了谁。

飞剑回信,说确实找过谁,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约莫是荀老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找那姘头老相好去了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收起飞剑,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术高超,出神入化了,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难让先生十二子了。

这可不是崔东山溜须拍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说下一盘棋,然后拉着自己,摆了棋盘上,先生风采绝伦,捻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终在棋盘上摆下了十二子,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

崔东山当场就认输了。

结果一旁观战的大师姐来了一句,“师父都让你十二子了,你也认输?”

纳兰玉牒更是惊叹不已,“原来曹师傅棋术也很厉害啊,文武全才嘞。”

先生闻言微笑点头,开始收拾棋局,动作极快。

崔东山当时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个微微斜眼、笑脸很金字招牌的大师姐,就没敢说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离开云窟福地,继续南下去往驱山渡。

至于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是单独离开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届的花神山胭脂图,有没有那位大泉女帝,叶芸芸不在意,反正没有她就行。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间,神sè复杂。

之前在黄鹤矶仙家府邸内,门槛那边坐着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年轻女子,而他芦鹰则与一个年轻男子,两人对坐,侧对窗户。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庞一侧,一明一暗。

那个男人除了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外,竟然还与芦鹰拉起了家常一般,说咱们这些没靠山的山泽野修,谁的日子都不轻松,登山之路,羊肠小道,天底下哪个修道之人,不是咱们这样的野修,是在辛辛苦苦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好歹给别人留条活路,毕竟都是谱牒仙师了,该讲一讲细水流长了,所以也不要你芦鹰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背叛金顶观,跟那杜含灵撕破脸,完全没必要嘛……如今咱哥俩坐在这儿,聊得投缘,说句难听的,对供奉真人来说,其实差不多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走出门后,多活一天就是赚,又没让老哥你发毒誓什么的,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这个理儿……

反正当时芦鹰就是在一个劲的小鸡啄米,学塾蒙童聆听夫子教诲差不多。

芦鹰是真的都听进去了。

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当然,那个神sè和蔼、笑意浅淡的年轻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闪一闪的,也是比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蜃景城一处秘密水牢内。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浑身污秽,牢狱内臭气熏天。

昔年的大泉监国藩王,竟然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背靠墙壁,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的刘琮抬起头,望向牢狱外边的一个佝偻老人,身边还跟着个一袭黑sè长褂的老管家。

刘琮挣扎着站起身,嘿嘿笑道:“呦,这不是子孙满堂的老申国公吗?怎么,刚从姚近之那个娘们的龙床上下来,走路软绵绵的没个动静啊,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老当益壮的高适真吗?莫不是那个小婊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长进,可惜国公爷有心杀贼,却委实是无力杀贼了?既然无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那个狐媚子打个商量,让我替你?”

满头雪白头发的老国公高适真,只是弯着腰,默不作声,望向这个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确实不如刘茂聪明。”

高适真扯了扯嘴角,“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这么个下乘法子。所以归根结底,你还是不想死。”

刘琮大笑道:“高适真啊高适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图个什么?!”

刘琮视线偏移,望向那个与申国公形影不离的老管家,啧啧道:“难不成国公爷好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偕老了。”

高适真说道:“今天来这里,是告诉你一个消息。”

刘琮突然瘫软在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哀嚎不已。

高适真就安安静静等着刘琮恢复正常,片刻之后,刘琮躺在地上,颤声说道:“算了,不想听。”

高适真点点头,转过身去,刚要抬脚挪步,突然停下动作,问道:“为了一个女子,至于吗?你当年要是不着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刘琮喃喃道:“你们都配不上她。”

这位沦为阶下囚的藩王,颤颤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钩,微微弯曲,然后又松开些,蓦然笑道:“最少这么大!”

高适真摇摇头,缓缓离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国公爷的身后。

高适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识眯起眼,躲避刺眼的阳光,说道:“陪我去趟道观,见一见那位龙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宫寺抄经。”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记起一事,面对文圣一脉,自己好像每次都犯迷糊,事不过三,绝对再不能失礼了,她立即学那读书人作揖行礼,低着头一板一眼道:“碧游宫柳柔,拜见陈小夫子。”

陈平安没想到礼数这么大,只得作揖还礼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个落魄?

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刘宗有些疑惑,哪家山头,会取这么个不喜庆的名字?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尤其是因缘际会,成为了大泉供奉,职责类似昔年的守宫槐。刘宗没少打听陈平安这个人的根脚,可惜偌大一座桐叶洲,翻阅朝廷秘档,或是与年轻三姚打探口风,山上宗门,山下豪阀,就没有一个符合的。当下看埋河水神娘娘的架势,小夫子?难道陈平安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书院子弟?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桐叶洲三座书院都打没了,陈平安这种人,若是身在其中,没理由不出名。要说陈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刘宗是绝对不信的。刘宗信得一位敢杀、并且能杀丁婴的谪仙人,更信得过自己和种秋的认人眼光。

刘宗这两辈子,有两处最大瘙痒处,第一处,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第二处,便是与陈平安、种秋两人,化敌为友,选择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水神娘娘好奇问道:“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莫不是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下雪跟下雪花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钦天监那边面壁思过呢,每天都自个儿喝罚酒。”

碧游宫的水花酒,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

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与她的脾气性情,都不太沾边。

先前听姚仙之的说法,在蜃景城,早年与那金璜府君郑素的山水道侣柳幼蓉,一见投缘,一听对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水神娘娘再一跺脚,“烦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是我自找的,可这刀子架脑阔上边,总不落下,不是个事儿啊,我又得掰手指数日子,慢慢等着了,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

陈平安无奈道:“我先生骂你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成与不成,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

水神娘娘一脸愧疚,以及些许怀疑。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这边,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边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

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边,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她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鱼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花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见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样,水神娘娘愈发心虚几分,得嘞,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

陈平安很快回过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几年还是几十年的,不讲究那个。至于鳝鱼面,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们坐下聊。”

一盆鳝鱼面,半盆朝天椒,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

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还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气到底,干脆就不动筷子,是明智之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

阿良曾经使坏,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清汤”,说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汤代酒,这要是都不豪气,说不过去。

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当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饮而尽,据说辣得左师兄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

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

也就是碧游宫,换成其他仙家修士,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问左右要不要吃宵夜。

不然就是实打实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各自落座,再次路过大泉王朝的陈平安,埋河水神柳柔,京城府尹姚仙之,大泉首席供奉刘宗,嫡传弟子姚岭之。

磨刀人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

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刘宗还是晓得的,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少年剑仙谪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条退路,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

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

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除了姚爷爷之外,哪怕是陛下那边,关于我的身份一事,记得

暂时帮忙保密。”

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沉声道:“陈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边,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刘宗点点头,比较满意,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其实不算太过惊艳,不过人情世故,磨砺得更好。

热闹处守口,僻静时守心。

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陈平安望向姚岭之。

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过雨龙宗、芦花岛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驱山渡那边登岸,来的路上,在云窟福地里边,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姚岭之有些沉默。

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听,肯定难听,眼红咱们大泉王朝的桃叶之盟,更嫌弃咱们当年侥幸没破国,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山上非议多了去。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乱七八糟的风凉话,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说咱们皇帝陛下的,说咱们姚家篡位的,还有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毙,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轻松打烂山河国境,倒是没本事承认咱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最终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山上神仙,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

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赶走的,心里没数?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

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化雪后最难熬。”

刘宗点头道:“咱们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埋河水神娘娘深以为然,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当然感触最深,当真都是神仙钱。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先前陈平安的神游万里,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边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一种从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宝瓶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亚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三不朽和修齐治平。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三座书院皆亚圣一脉,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难免忧心忡忡。

反而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说中的感觉。

在城头上,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

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顶的美好,又往往会重重跌落人间,沦为众人脚下的一滩烂泥,甚至许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过,加上一两句随口无心的言语。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陈平安与刘宗继续先前的话题,聊南苑国京城科甲桥那座临水的绸缎铺子。

其中有些话,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

陈平安是打算做些铺垫,让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旧,将来陈平安好有脸皮怂恿这位前辈,担任未来落魄山下宗的不记名供奉。

每一个能够走出福地的纯粹武夫,无论是拳脚,心性,还是江湖经验,都不是省油灯。

当年刘宗让国师种秋帮忙卖了铺子,让那几个不记名弟子,好分了银子,不至于没了师父照拂,囊中羞涩地混迹江湖,而那些南苑国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有点江湖武把式的刘老儿,其实是当时的天下十人之一,师父不在身边,好歹还有几百两银子落袋为安,如今混得都还不错,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对于一分为四的每座福地当局者而言,其实暂时影响都还未显现出来,等到察觉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练气士需要跻身金丹,到时候又不至于束手无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无论是武运气数,还是山水灵气,已经足够双方继续登山,将自身一副白描的体魄,重新描金彩绘。

刘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当中资质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经率先成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说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的一分为四,陈平安竟然能够占据其中之一,刘宗不会去刨根问底,老观主为何会如此作为,陈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没什么好计较的,老人只是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当双方谈及那位老观主,都不约而同有些沉默,谁都没有轻易评价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

刘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触到浩然天下的广阔天地,对那位老观主的忌惮就越大,加上他最终落脚大泉,尤其当刘宗看到太庙里边的某幅挂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确实让陈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单单是老观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简单。

“敬畏”这个词语,实在太过巧妙了,关键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简直是两字道尽人心。

陈平安突然笑道:“刘老哥只差半步就是远游境武夫,咱俩有机会切磋一下刀法?”

姚岭之疑惑不解,自己师父还是一名刀客?师父出手,无论是皇宫内的退敌,还是京城外的战场厮杀,一直是内外兼修的拳路,对敌从不使兵器。

去年曾经有一位北晋黑衣人潜入皇宫,意图行刺,武道境界极高,能够御风远游,让姚近之起先误以为对方是练气士,结果一个近身,刀才出鞘,被对方一拳伤及脏腑,倒地不起,还是师父拦下了对方,迫使对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身披甘露甲,虽然相差一境,依旧打了个平手,对方又有人接应,这才撤出了皇宫。

刘宗神采奕奕,“陈老弟什么时候转来耍刀了?”

这位磨刀人,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当年与那位好似剑仙的俞真意一战,剔骨刀磨损得厉害,被一把仙家遗物的琉璃剑,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这些年来,刘宗始终双手对敌,舍不得将那相依为命的剔骨刀拿出来,毕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灵器法宝太多,仙家术法更古怪,一个不小心,老伙计就算彻底没了。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城头之上,闻天鼓,得以飞升之人,磨刀人刘宗,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来到桐叶洲,更换了一副皮囊。如今依旧是老者模样,但其实与大泉刘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几分相似,而大泉刘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从老皇帝刘臻到刘琮在内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认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颈难破,不是刘宗的武道资质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而是观道观赠予的新体魄,太过强悍。

刘宗在南苑国京城隐姓埋名,当那河边铺子掌柜的面容,头发稀疏,歪瓜裂枣,不笑还好,一笑就像个sè眯眯的老光棍。年轻时候,相貌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先前刘宗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跟陈剑仙是差不多的气度风采,哪怕陈平安再不计较自己的容貌,也实在懒得附和。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还是要讲一个以诚待人。

陈平安说道:“前些年闲来无事,刚好得了两把品秩不错的匕首,想起当年在刘老哥家乡的那场厮杀,演练较多,还算有几分手熟。除了刘老哥的短刀近身术,其实连同俞真意的袖罡,种夫子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程元山的抡枪,被我胡乱一锅炖了,全部融入刀法当中,所以今天才敢当着刘老哥这样用刀宗师的面,说一句切磋。”

刘宗搓手道:“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没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让陈老弟见笑。”

刘宗怕只怕自己在嫡传弟子那边,失了面子,毕竟拳怕少壮嘛。若是你来我往,双方切磋个数十招,谁输谁赢,面子上都过得去,万一陈剑仙练刀没几天,动手又没个分寸,一场原本点到即止的问拳耍刀,陈平安年轻气盛,结果将自己当成那丁婴对待,刘宗不觉得自己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与刘老哥请教几手刀法,其实说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对于切磋一事,确实有些心动。磨刀人刘宗本就是个武痴,而且当年那场架,与陈平安交手过招,没过瘾,平手,算是打了个平手。

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术法的俞真意从头到尾欺负,让刘宗更憋屈。

亲传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来头极大,木质刀柄,外裹明黄丝绦,末和护手为铜镀金花叶纹,分量极沉,刀柄嵌满红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质,蒙一层绿鲨鱼皮,横束铜镀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办处后配。

这把大泉密库珍藏两百年的“名泉”,虽说名字有些铜臭气,可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品秩,曾被刘氏开国皇帝用以亲手斩杀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蕴含一部分大泉武运,以及极重的龙气。无论是对付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仙师,都不会在兵器上吃亏,尤其是拿来压胜山精-水怪和鬼魅yīn物,威势更大。

姚岭之劝道:“师父,陈先生毕竟刚到蜃景城,一路御风远游,十分辛苦,你们俩就先别着急切磋刀法了。”

刘宗点头称是,说确实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因为这位磨刀人总算想起了一事,陈平安先前一拳开门的动静可不小。刘宗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既是剑仙又是武夫的陈平安,是不是真剑仙且不去说,估计是最少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最少,最多当然是山巅境,不然总不能是传说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叶洲,如今才吴殳、叶芸芸两人而已。如果陈平安的容貌与岁数悬殊不大,按照当年藕花福地来估算,那么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山巅境,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刘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当年年少便有几分剑仙风采了,如今还是最少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更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瞅着模样还挺俊俏,言谈举止,气定神闲,极有宗师气度,一身的书卷气,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气人……不对,是越看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后再说。”

刘宗笑呵呵道:“只是陈老弟陪着我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会不会跌份儿?要是不耐烦,可别藏着掖着,记得直说。”

陈平安笑道:“人往高处走,讲的是境界,修为,拳脚功夫。水往低处流,说的是人心,念旧,香火情。”

刘宗拍手叫好道:“老话新解,别开生面,有意思,有嚼头,值得喝一壶水花酒。”

水神娘娘埋怨道:“不是说了,水花酒已经没啦,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刘你烦不烦?真有酒水让你喝到管饱的时候,每次两壶酒都没喝完,喝酒就开始手抖,一碗能给你摔出半碗酒水,还耍刀?耍个啥子,直接跟小夫子认输拉倒,反正认输输一半。”

在刘宗这边,她习惯称呼为小刘,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还喜欢学自家厨子结巴说话,每次见面都要结结巴巴,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刘宗悻悻然告辞离去。

如今脚下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着最少半座的蜃景城,鱼龙混杂,一洲各路下山历练的仙师,又都喜欢在这边落脚,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点关系,就像那次姚仙之这个小王八蛋,与白龙洞结仇,一样是刘宗出面摆平的,亏得薛怀和郭白箓两个武夫好说话,不然就金顶观供奉芦鹰那个焉儿坏的老元婴,加上尤期这几个谱牒仙师,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sè,就不是让姚府尹罚俸一年,这么轻松糊弄过去了。

这里是姚仙之的住处,而且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话要跟陈先生好好聊。

埋河水神娘娘也要起身告辞,京城钦天监那边,柳柔其实除了等待文圣老爷的回信之外,其实她还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交由她来炼化一条护城河,用来稳固蜃景城的山水阵法。柳柔毕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统水神第一位,在一国礼部山水谱牒上,已经完全不输五岳大山君。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转,晓得了,有些事情确实人多的场合,不太合适聊。

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心声言语道:“小夫子,别的不谈,什么祈雨啥的,分内事,我办得其实马虎,反正以前朝廷说啥做啥,以后还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庙那边求子,真真灵验,我自个儿都不晓得有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灵得很!小夫子?嗯?”

陈平安无言以对。

水神娘娘哈哈大笑,果然自己还是机智得很,踮起脚跟,咦?小夫子个儿窜得贼快啊,只得赶紧以脚尖撑地,她这才拍了拍小夫子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亲,继续说道:“放心,下次去祠庙烧香,小夫子事先与我打声招呼,我肯定重视起来,别说显灵啥的,就是陪着小夫子一起磕头都不打紧,小夫子你是不晓得,如今祠庙里边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个字,美……”

陈平安只得打断这位水神娘娘的言语,解释道:“不是求这个,我是想说一说那枚玉简记载的道诀。”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问题啦?”

她一跺脚,“他娘的那个大渎老龙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块玉简,害人不浅,后来又该来不来的,给人立起了那块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来是我好心办坏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种喜欢推卸责任的,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后遗症,我都会负起责,要是我砸锅卖铁都赔不起,我就先给你打个欠条哈……哈哈,欠条随便写,小夫子千万别跟文圣老爷说这个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无奈道:“也不是这个事,水神娘娘,不如先听我慢慢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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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网友对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的精彩评论

30 comments

  1. 张敬源

    第一

    沙发
  2. 第几?

    先评后看嘿嘿

    板凳
  3. 吃墨鱼

    三咋

    地板
  4. 来也

    来也

    4楼
  5. 我的大名

    一楼有木有

    5楼
  6. 匿名

    斐然假扮陈平安?还是斐然就是陈平安?坏陈平安名声?

    6楼
  7. 裴钱终于不赔钱了

    我是第一吗

    7楼
  8. 斐然

    斐然假扮陈平安,想坏他和文圣一脉的名声

    8楼
    • 小夫子

      没白等

  9. 匿名

    第一!

    9楼
  10. 匿名

    楼上想啥呢

    10楼
  11. 哦豁

    都这么早?这回我前十都没进

    11楼
  12. 近之

    知道我多想你么

    12楼
  13. 后浪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13楼
  14. 问心

    最怕的就是问心句,书简湖那阵差点弃了

    14楼
  15. 想入菲菲

    斐然上了女帝,然后坏了落魄山名声

    15楼
  16. 匿名

    老管家是认识阿良的?

    16楼
  17. 停车坐爱枫林晚

    这一章踏马说了些什么啊 看不懂

    17楼
  18. 一剑来也

    又开始做局了,这局破局点在女帝哟,二掌柜过情关~

    18楼
  19. 匿名

    本命瓷被打破,应该陈平安的人生和斐然的人生互换了。所以陈平安其实是蛮荒天下的,斐然其实是浩然天下的。

    19楼
  20. 匿名

    真的水……扯七扯八讲一堆跟故事无关的东西,水字数的。

    20楼
  21. 爱上层楼

    更了

    21楼
  22. 十五境武夫

    前面还有几十章没看,这章当然也没看。现在赶紧去看了

    22楼
  23. 匿名

    啊啊 Error: please type a comment.

    23楼
  24. 平安

    崔瀺求求了别再问心局了

    24楼
  25. 匿名

    越来越水了,感觉太多完全没有必要的情节和瞎扯了

    25楼
  26. 匿名

    陈平安其实是妖族 总管老早以前有过暗示的

    26楼
  27. 匿名

    大章节啊

    27楼
  28. 一骑绝尘

    期待更新,

    28楼
  29. 陈平安

    乱烦勿躁

    29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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