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二章 水未落石未出

在裴钱离开壁画城,问拳薛河神之前。

壁画城画卷当中的那座仙府遗址,掌律老祖晏肃,让唯一的嫡传弟子庞兰溪继续练剑,若想休息片刻也无妨。晏肃打开山水禁制,返回木衣山祖师堂,然后御风来到半山腰的挂剑亭,拜见那位来自中土披麻宗上宗的纳兰老祖师,别看纳兰祖师瞧着平易近人,作为上宗掌律老祖,极其严苛,曾经亲手处置了两位上五境修士的性命。

一位来自上宗的掌律老祖,岁数极大,辈分极高,是上宗宗主的师弟,老祖师爷既不事先飞剑传信,也没有直去山巅祖师堂,晏肃当然有些提心吊胆。

绿意葱葱的木衣山,半山腰处常年有白云环绕,如青衫谪仙人腰缠一条白玉带。

晏肃到挂剑亭外的时候,那位纳兰祖师正在与韦雨松对饮,老人醉醺醺,大笑不已,胡乱伸手,揉碎亭外白云。

晏肃松了口气,纳兰祖师只要喝了酒,就比较好说话,韦雨松算是立了一功。

那对背剑的年轻男女,与晏肃主动行礼,晏肃眼皮子微颤心一紧。

久仰大名,男子名遂愿,女子名称心,一双道侣,皆是元婴境,虽暂时还未跻身上五境,但却注定是上宗祖师堂无常部的未来主人。

世间走无常,除去一些旁门左道不说,皆出自披麻宗上宗。

纳兰祖师不带嫡传跨洲远游,偏带了这两个难缠人物莅临下宗,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韦雨松在晏肃落座后,直言不讳道:“纳兰祖师是兴师问罪来了,觉得我们与大骊宋氏牵扯太多。”

那个名叫称心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本书籍,交给晏肃,笑道:“晏掌律先看此书。”

晏肃不明就里,书籍入手便知品相,根本不是什么仙家书卷,韦雨松面有愁sè,晏肃开始翻书浏览。

纳兰祖师则继续拉着韦雨松这个下宗晚辈一起饮酒,老修士先前在壁画城,差点买下一只仙人乘槎青瓷笔洗,底款不合礼制规矩,只是一句不见记载的冷僻诗词,“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老修士见之心喜,因为识货,更对眼,并非青瓷笔洗是多好的仙家器物,是什么了不起的法宝,也就值个两三颗小暑钱,但是老修士却愿意花一颗谷雨钱买下。因为这句诗词,在中土神洲流传不广,老修士却恰好知道,不但知道,还是亲眼所见作诗人,亲耳所闻作此诗。

中土神洲与这位纳兰祖师交好的山巅神仙,都知道老人好诗词,除了青词、游仙诗之外,也喜欢一种扶乩鬼诗,一种类似翰林鬼的风雅谈吐,诗作多是馆阁体,一种是前朝老鬼,喜欢在诗词当中,涉及书上古人、历代诗文宗主。老人只要有所见、有所耳闻,便一一记录在册。

但是纳兰祖师觉得这篇诗歌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诗词内容,而是诗名,极长极长,甚至比内容还要字数更多,《元宝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门而睡,梦与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梦醒,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当年老人还只是个少年,有次跟随师父一起下山远游,然后在一个风雨飘摇的世俗王朝,遇到了一个名叫“白也”的落魄书生,师父请他喝酒,读书人便以此诗作为酒水钱。当时少年听过了极长的名字后,本以为觉得会是动辄数百字的长篇诗歌,不曾想连同那“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总计不过二十八字。然后少年就忍不住问了一句,没了啊?那读书人却已经大笑出门去。

纳兰祖师放下酒壶,问道:“看完了?”

晏肃脸sè铁青,沉声说道:“纳兰祖师,莫不是也信了这书上内容?”

纳兰祖师嗤笑一声。

韦雨松说道:“纳兰祖师是想要确定一事,这种书怎么会在中土神洲渐渐流传开来,以至于跨洲渡船之上随手可得。书上写了什么,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到底是谁,为何会写此书,我们披麻宗为何会与书上所写的陈平安牵扯在一起,是纳兰祖师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纳兰祖师是将山间白云乱揉碎,晏肃则是一把将手中书籍揉碎稀烂,随手挥出挂剑亭之外,晏肃掌律还可以,与人争辩说道理,不擅长。所以只好憋屈无比,跟韦雨松要了一壶酒。

纳兰祖师缓缓道:“竺泉太单纯,想事情,喜欢复杂了往简单去想。韦雨松太想着挣钱,一心想要改变披麻宗捉襟见肘的局面,属于钻钱眼里爬不出来的,晏肃你们两个披麻宗老祖,又是光干架骂人不管事的,我不亲自来这边走一遭,亲眼看一看,不放心啊。”

晏肃狠狠灌了一口酒水,闷声道:“纳兰祖师不会只是来骸骨滩看两眼吧,反正上宗那边要是为此恼火,一定要找个替罪羊,简单得很,此事我晏肃来一人承担便是,与竺泉和韦雨松没关系。”

纳兰祖师说道:“来之前,上宗那边有了定论,不管如何,都要与那披云山、大骊宋氏断了这笔买卖。至于为何是我来,当然是上宗祖师堂比较生气,你们应该很清楚,披麻宗也好,中土上宗也罢,先不谈真相如何,只说对于书上这种人,机巧百出,一味靠着命好,假惺惺修心,实则只知修力,修行路上只取不舍,向来最是痛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此书流传速度极快,上宗那边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让整座披麻宗掉进个粪坑里。”

纳兰祖师对晏肃说道:“竺泉再不管事,还是一宗之主,说句难听的,你晏肃想要顶罪,凭什么?再说就小泉儿那性子,轮不到你来当这好人。”

晏肃小声嘀咕道:“纳兰祖师跟上宗前辈们,又不是睁眼瞎,咱们自家就有跨洲渡船,多走几步路……”

说到这里,晏肃哑然。去了宝瓶洲落魄山,见得着那陈小子吗?纳兰祖师根本就见不到啊。

韦雨松说道:“为保虚名,怕担骂名,不是我披麻宗修士所为,纳兰祖师,我还是那个意思,既然上宗有令,下宗自当遵从,与落魄山的一切生意可以断了,但是从今天起,我韦雨松就将披麻宗祖师堂的椅子搬出去,再不管钱财事,去青庐镇,跟随竺宗主,一起跟白骨架子打交道便是,与鬼蜮相处,反而轻松。”

晏肃怒道:“我受师恩久矣,上宗该如何就如何,但是我不能祸害自己弟子,失了道义!当个鸟的披麻宗修士,去落魄山,当什么供奉,直接在落魄山祖师堂烧香拜像!”

纳兰祖师微笑道:“呦,一个个吓唬我啊?敢情先前请我喝酒,不是敬酒是罚酒?”

韦雨松摇头道:“不敢。”

晏肃摔了酒壶,“吓唬个老眼昏花的家伙,又能咋的?!”

纳兰祖师没有跟晏肃一般见识,笑着起身,“去披麻宗祖师堂,记得将竺泉喊回来。”

韦雨松狠狠瞪了眼意气用事的晏肃。

去往木衣山之巅的祖师堂途中,韦雨松显然还不愿死心,与纳兰老祖说道:“我披麻宗的山水阵法能够有今日光景,其实还要归功于落魄山,鬼蜮谷已经安稳十年了。”

纳兰祖师笑道:“这个事情,上宗祖师堂早早提过,是当我老眼昏花之余,记性也不行了吗?”

韦雨松彻底死心,不再劝说什么。

竺泉被喊回祖师堂后,只说一句,没这么欺负人的,老娘不当这破宗主了。

纳兰祖师既不点头,也不反驳,只问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宗主?

竺泉黯然无语。

晏肃有些急眼了,自己已经足够意气用事,你竺泉可别胡来。

那纳兰老祖师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说不当宗主,可以,先想好,在祖师堂内闭门静思几天,到时候还是决定辞去宗主职位,只需与祖师堂每幅挂像都打声招呼,就可以了。到时候你竺泉离开祖师堂,只管去鬼蜮谷青庐镇,反正披麻宗有无宗主,差不离。不用跟他打招呼,飞剑传信上宗后,很快就可以换个可以当宗主的。披麻宗虽说是一座下宗,可到底是这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上宗祖师堂那边乐意来北俱芦洲的老家伙,一抓一大把。

在那之后,竺泉就待在祖师堂里边,反正晏肃隔三岔五就拎着酒去,不好在祖师堂内饮酒,两人就在大门口那边喝酒。竺泉时不时转身向大门内举起酒壶,帮那些挂像上再也喝不得酒的祖师们解解馋。

壁画城内那铺子,年轻女子掌柜见到了庞兰溪,她嫣然一笑。

铺子里边没客人,庞兰溪趴在柜台上,叫苦不迭,埋怨师父传授的剑术太过艰涩,太难学。

她便说了那裴钱和一个名叫李槐的朋友,先前到铺子这边来了,见你不在,就说回家的时候再来找你。

庞兰溪忍住笑,说道:“那个裴钱,是不是很怪?”

年轻女子摇摇头,“不会啊,她很懂礼数的。”

只是她突然叹了口气,先前那个少女的眼神,好像会说话。然后她好像又看懂了裴钱眼神里边的言语。

刚好趁着庞兰溪就在身边的这个机会,她抿了抿嘴唇,打定主意,是该与他说一说那桩心事了,她鼓起勇气说道:“兰溪,我先前的想法,是在铺子这些年,也攒下些神仙钱了,春露圃那些能够帮着女子驻颜有术的仙家灵丹,我还是买得起一盒的,老得慢些,白头发长得慢些……”

庞兰溪刚要说话,她摇摇头,“让我先说完。我以前只是这么想的,争取长命百岁,到时候变得不好看了,成了垂垂老矣的白发老妪,你要是变了心思,也不怨你。但是我现在不想这样,刚好咱们壁画城这里的土地娘娘,说她一直想要卸掉担子,出去看看,而我是有一线机会继承她那身份的,不过土地娘娘与我直说,成为此地神灵,虽然品秩不高,只是个土地婆,但是我没有仙根仙缘,所谓的一线机会,就是靠着木衣山的老神仙们赐福,所以我就想问你,这么做,你会为难吗?”

庞兰溪点头,眼神温柔,语气坚定,就一个字,“好!”

年轻女子松了口气,又难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土地婆婆说那什么形销骨立,魂魄煎熬之类的,委实吓人。

一位娉娉袅袅的俏丽少女,从铺子外边的地面,“破土而出”,而她便是木衣山的土地婆婆。

她神sè凝重,“你们俩一个真敢答应我,一个真敢答应她,这其中有很大危险的,我可说好啊,虽然你们披麻宗精通魂魄一道,但是意外难免,真要我说,还是让她去摇曳河当个挂名的神女更好,哪怕事实上还是魂魄被拘的女鬼之流,不是神祇之身,可是比起涉险成为一方土地,安稳太多了。那薛老舟子,又是在披麻宗寄人篱下,不会不卖你庞兰溪这么个面子。”

庞兰溪想了想,“反正此事不急,回头我问陈平安去,他想事情最周到。”

说到这里,庞兰溪扯了扯衣领,“我可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他能这点小忙都不帮?”

年轻女子笑着点头,伸出手指,轻轻勾住庞兰溪的手。庞兰溪反手握住她的纤纤玉手。

少女土地啧啧道:“腻味,真是腻味。怎么不干脆关了铺子胡作非为一通?我又不会偷看偷听什么。”

————

上宗那位不近人情、已经惹来披麻宗众怒的上宗老祖师,却也没有识趣离开木衣山,反而带着上宗无常部的那对年轻眷侣,算是住下了。难得出门一趟,总要多逛逛,有事飞剑传信便是,其实纳兰老祖师很想去一次桐叶洲的扶乩宗,那边的扶乩术,极妙。

不过老祖师也没闲着,每天看那镜花水月,主要是方便了解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的山上近况,或是施展掌观山河神通,看一看那条摇曳河,不然就是翻出自己编撰的诗集,从那半山腰挂剑亭外取来一些白云,凝化为一张书案,搁放一大摞诗集,再从摇曳河撷取一轮水中月,悬在书案旁,作为灯火。

山上仙师,鱼龙混杂,虽说也有那嬉戏人间如老村翁的,措大风味。不过大多还是纳兰祖师这般,不染红尘,仙风道骨。

但是事实上,老修士却是市井出身,并非豪门子弟,更非什么生在山上的神仙种,只是从小就入山修行。

老修士在一天夜里,合上一本诗集。

记得自己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师父送到了山门口,说道:“入山去吧。”

少年不解,询问为何不是下山。

师父却未解释什么。

是很后来,不是少年太多年的自己,才明白师父的深意,原来修道登山路不好走,人间人心城府多险山,入此山中,让人更不好走。

老人喟叹一声,翻开唯一一本诗集之外的山水游记,继续看那开篇数千文字,至于之后内容,什么奇遇福缘,什么既学拳又读书的少年郎与那神女、艳鬼诗词唱和,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什么在江湖上三两拳便是任侠仗义了,留下个烂摊子视而不见,再不去管,次次在一地江湖扬名立万之后,唯有什么夕阳下鞭名马,饮酒高歌远游去,什么乌烟瘴气的玩意儿,简直不堪入目。

老人继续看书,与那一旁的年轻男女问道:“遂愿,称心,你们觉得书中所写,真假各有几分?”

女子摇头道:“如果只看此书,哪怕只有一两分真,以后我遇到此人,一定绕道而行,敬而远之。反而是那顾忏,无需如何戒备。”

男子说道:“出门远游之后,处处以讲学家苛责他人,从不问心于己,真是浪费了游记开篇的淳朴文字。”

说到这里,男子瞥了眼一旁道侣,小心翼翼道:“如果只看开头文字,少年处境颇苦,我倒是真心希望这少年能够飞黄腾达,苦尽甘来。”

女子微笑道:“书斋内红袖添香,江湖上倚红偎翠,哪个真性情男儿不羡慕。”

男子苦笑不已,就知道有些话说不得。

这天,老修士凝视着白云书案上的山河画卷,似是意外,伸手一抹,将画卷推到书案之外,方便那对神仙道侣观看市井百态,出自无常部的两位年轻元婴,是披麻宗中土上宗的天之骄子,双方生下来就是山上神仙种,双方父母,就是修道之人,当初遂愿和称心结为道侣,是一桩不小的喜事。老修士对这两个无常部晚辈,还是寄予厚望的。唯一的缺点,就是遂愿和称心,先天不足,对那市井底层终究了解不多,想法太浅。

画卷上,原来是那小姑娘和年轻读书人到了河神祠庙烧香。

老修士抚须而笑,“祠庙水香都不舍得买,与那书上所写的她师父风范,不太像。不过也对,小姑娘江湖阅历还是很深的,处世老道,极伶俐了。遂愿,称心,若是你们与这个小姑娘同境,你俩估计被她卖了还要帮忙数钱,挺乐呵的那种。”

在裴钱烧香逛完河神祠,然后便是那场惊世骇俗的问拳摇曳河薛元盛,最终却无甚大风波。

老舟子薛元盛亲自为两人撑船过河,大概也能算是一场不打不相识。

而那个在河神祠偷窃的少年,被断了手腕的青壮汉子让人一顿饱揍,打得少年抱住脑袋,满地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最后一身血污,加上尘土黏糊在一起,十分恶心人,在那帮汉子离去后,要那少年手脚勤快点,一月之内偷够五十两银子,当是买药钱,不然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少年踉踉跄跄,独自穿过一丛芦苇荡,去了摇曳河边,脱下外衣清洗一番,呲牙咧嘴,最后鼻青脸肿去往壁画城,约莫六百里路程,少年衣服早已晒干,只是身上还有些淤青,肋部隐隐作痛,倒是那张脸庞,因为在地上打滚的时候,给少年护得严实,不太瞧得出来伤势。唯独少年那双手,没遭半点灾,因为汉子让人揍他的时候,有过提醒,毕竟天赋异禀的小绺少年,作为自家帮派里边的一棵摇钱树,就靠双手行窃的神不知鬼不觉。

少年回了壁画城外边的一条小巷,一处院门外,还是老样子,张贴着门神、对联,还有最高处的那个春字。

因为张贴没多久,所以尚未泛白、褶皱。

少年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望向一张门神旁边的黄泥院墙缝隙,见那两颗铜钱还在,便松了口,然后笑起来。

铜钱当然不值钱,但是对于这个家而言,意义重大。

这处隐蔽地方,被他和妹妹戏称为“门神老爷最里边”。

他曾经在这个家就要彻底撑不过去的时候,带着妹妹嬉戏打闹的时候,无意间被他找到了两颗钱。

神仙钱,两颗雪花钱。

这么多年来,两颗雪花钱一直没有用掉,一是不敢,怕惹来祸事,再者娘亲也死活不愿意花出去,说一颗雪花钱,要留给他当媳妇本,另外一颗,是他妹妹以后的嫁妆,多好。

他是事后得知,当年他们娘亲,如果不是突然得到了这两颗神仙钱,一下子提起了一口心气,宁肯多吃苦头,带着俩孩子,把卑贱贫寒的腌臜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她差点就要答应那些心狠手辣的债主,去当船家女了,就是给渡客花点铜钱就可以乱摸的那种撑船舟子,夜间不过河,就停泊在摇曳河畔,点燃一盏灯笼,野汉子瞧见了灯光,就可以去过夜,等到再上些岁数,就会再去窑子当暗娼,不管如何,娘亲真要这么做了,家里钱财会多些,他和妹妹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娘亲每每谈及这些,也无忌讳,但是少年不当然愿意如此,他妹妹更是每次听到这些,就脸sè惨白,一个人偷偷去门口那边,小声念叨,与门神老爷们感恩道谢,所以他家的习俗,是历年换上新门神后,旧门神都不会丢掉,娘亲会让他和妹妹,各自小心请一位门神下门,然后小心收拾起来,好好珍藏。而那莫名其妙多出两颗雪花钱的地方,娘亲换上了两颗铜钱。

少年唯一对自己不满意的,就是没能当什么读书种子,他也确实没这念想,只是娘亲失望了又不说什么的模样,让他心里边难受。

早年他有次偷拿了一颗雪花钱,就想要去换了银两,先让嘴馋一份糕点的妹妹吃个饱,再让娘亲和妹妹过上殷实生活,结果被疯了一般的娘亲抓回家,那是娘亲第一次舍得打他,往死里打的那种。比他年纪还要小的妹妹就在一旁使劲哭,好像比他还疼。

从那天起,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就发誓要挣钱!直到成为少年之后,他才知道当年如果不是娘亲拦阻,一家三口不但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反而只会遭灾,别说是两颗雪花钱,就是两颗小暑钱,也能被那些杀过人见过血的无赖游荡子,用各种法子勒索殆尽,就凭他,加上娘亲,根本护不住天上掉下来的那两颗神仙钱。

等到少年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和人脉,将雪花钱偷偷换成银子的时候,少年却已经换了想法,两颗雪花钱都留给妹妹,妹妹绝对不能让那些畜生染指,她将来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她和娘亲一定要离开骸骨滩,这里有他就够了。凭自己的本事,已经肯定可以活了。

今天,少年推门而入,与娘亲住在一屋的妹妹,正在剪窗花,妹妹手巧,许多精巧窗花,她看一眼就能学会,虽说靠这个挣不着大钱,吃不饱饭,可到底是能挣钱了。

少女惊喜起身道:“哥,你怎么来了。我去喊娘亲回家,给你做顿好吃的?”

少年挑了张小板凳,坐在少女身边,笑着摇头,轻声道:“不用,我混得多好,你还不知道?咱们娘那饭菜手艺,家里无钱无油水,家里有钱全是油,真下不了嘴。不过这次来得急,没能给你带什么礼物。”

少女笑了,一双干干净净好看极了的眼眸,眯起一双月牙儿,“不用不用。”

少年咧嘴一笑,伸手往头上一模,递出拳头,缓缓摊开,是一粒碎银子,“拿去。”

少女欲言又止,还是收下了那粒银子,可沉,七八钱呢。

少年坐在板凳上,身体前倾,双手托着腮帮,望向开了门便面朝屋子里边的两位门神老爷。

其实这位早慧少年,如今已经不太信是什么门神仙灵了,有些自己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当年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可是娘亲和妹妹都始终笃定那两颗雪花钱,就是门神显灵。

不过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那对差点被少年偷走钱财的爷孙,出了祠庙后,坐上那辆在家乡雇佣的简陋马车,沿着那条摇曳河返乡北归。

孩子说要看书,老人笑着说路上颠簸,这么看书太伤眼睛,到家了再看不迟。

孩子嘿嘿一笑,说到家就不这么说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孩子突然说道:“先前在河神老爷那么大个家里边,有个走在我们旁边的姐姐,抿起嘴微笑的样子,真好看。”

老人想了想,记起来了,“是说那背竹箱的两人?”

孩子使劲点头,“后来咱们走得快,那个姐姐走得慢些,我一转头看她,她就会笑。”

老人笑道:“是那负笈游学的读书人。”

孩子问道:“爷爷,那根竹子是拐杖吗?我看那姐姐哥哥,走路腿脚都没问题啊。”

老人忍俊不禁,耐心解释道:“那可不是什么拐杖,有名字的,叫行山杖,读书人出门远游,经常需要翻山越岭,有些人,家里不是特别富裕,但是又想着学问更大,身边没有奴仆书僮跟随,得自己背行囊过山过水,就需要一根行山杖喽。”

孩子笑道:“哈,我们家也没啥钱,看来我以后也需要一根行山杖。”

老人揉了揉孙子的脑袋,说道:“读万卷书,要花很多钱的,行万里路,倒是吃苦就行。爷爷年轻那会儿,也跟要好朋友一起远游过,是去那些郡望大族、书香门第的藏书楼,每天就是借书抄书,还书再借书。有些读书人家,不计较什么,很热情,欢迎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去抄书,至多叮嘱我们一句,莫要损坏书籍便是了,每天还会好菜招呼着,不过偶尔呢,也会有些下人仆役,小小埋怨几句,例如每夜挑灯抄书,他们就说说笑一句,灯油如今又涨价了之类的。这些都没什么。”

孩子听得直打哈欠。

老人将孩子抱在怀中,孩子有些犯困,新鲜劲儿一过,走路又多,便开始沉沉睡去。老人轻声喃喃道:“二十几岁,急匆匆闹哄哄杀出笔端的文字,挡都挡不住,三十后,才气渐衰,只能闷炖一番,再上了岁数,不曾想反而,写非所写,不过是好似将好友们请到纸上,打声招呼,说些故事罢了。”

那车夫突然说道:“又携书剑两茫茫。”

车厢内老人诧异不已,那车夫不该有此雅言才对,轻轻放下孩子,掀开帘子。

那年轻车夫转过头,问道:“老爷这是?”

老人笑问道:“为何有‘又携书剑两茫茫’此语?”

车夫愣道:“老爷说甚?”

老人哑然,笑道没什么,退回车厢,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而那个粗鄙不识字的车夫,没来由多出一个念头,找那陈灵均去?

下一刻,车夫又浑然忘记此事。

木衣山上,在裴钱和李槐登船之时,纳兰祖师就收起了山河画卷,陷入沉思。

男子遂愿说道:“一脉相承。有其师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师。”

女子称心亦是点头。

片刻之后,老修士打算再看看,所以重新施展神通,咦了一声,那俩孩子身边,怎的多出一头金丹境小狐魅了?

然后不知为何,那幅画卷自行模糊起来。

那对神仙眷侣面面相觑。

纳兰老祖师笑着收起神通。

摇曳河畔的茶摊那边。

客人依稀,准备打烊了。

掌柜取出两片羽毛,分别来自文武两雀。

他与那趴在桌上打盹的年轻伙计说道:“有事情做了。”

一位年轻女子突然现身落座,“劝你们别做。”

————

夜幕中,李槐走在裴钱身边,小声说道:“裴钱,你教我拳法吧?”

裴钱欲言又止,神sè古怪。她这趟远游,其中拜访狮子峰,就是挨拳头去的。

裴钱犹豫了半天,还是摇头道:“学拳太苦。”

停顿片刻,然后裴钱补充了一句,“何况我也不会教拳。”

李槐反而有些开心,笑道:“我学什么都贼慢贼慢,你不会教拳更好,学拳不成,我不伤心,你也不用担心误人子弟啥的。换成是陈平安,我就不学,他那性子,一旦教拳,我想偷懒都不成……裴钱,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不许生气啊。”

裴钱思量一番,说道:“我师父那两个拳桩,你不是比我更早看到?又不难学,你应该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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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comments

  1. 占楼,

    沙发
  2. 更了更了,舒服了舒服了

    板凳
  3. ssc

    11111111好好

    地板
  4. 匿名

    意外之更

    4楼
  5. 如饮醇酒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5楼
  6. 匿名

    我槽,牛逼格拉斯

    6楼
  7. 。。。

    竟然更了,猝不及防

    7楼
  8. 匿名

    大善

    8楼
  9. 哎呀

    水落石出最可爱

    9楼
  10. 我勒个去

    你们好早啊

    10楼
  11. 山渐青

    一本书多一点伏笔串联是好,人人都追求草蛇灰线,但让读者看着迷糊难受就有点过分了,这也是为什么剑来在我心里永远比不上雪中的原因

    11楼
    • 匿名

      所谓讲道理

  12. 五年后

    水水水水,太水啦

    12楼
  13. 三连更!!!!!!

    13楼
  14. 匿名

    感觉作者有些走火入魔了

    14楼
  15. czglight

    签个到

    15楼
  16. 赔钱

    怨大者,必是遭受大苦难才可怨。德不配位,怨不配苦,连那自了汉都当不得啊。

    16楼
  17. 春风柳上原

    这个~~~中间那一大段是什么鬼~~看蒙了

    17楼
  18. 123321

    老和尚是什么梗?看不懂

    18楼
  19. 知狗

    总管自语 深得我心

    19楼
  20. 大白鹅

    是谁在写书恶心人?

    20楼
  21. 善哉

    阿良终于出坑了,就不知道当他看到如今的小平安心里会如何?会不会骂娘、、、、

    21楼
  22. 匿名

    能不能不要这么多支线,记性不好都想不起来了

    22楼
  23. 孙道长

    老和尚占了一大半的篇幅,这是凑字数?

    23楼
  24. 春城无梦

    “阿良,有空来做客啊!”

    24楼
  25. 匿名

    喜欢这种风格

    25楼
  26. 剑开天门

    第几啊

    26楼
  27. 匿名

    这一章,没看出来任何实质性内容,硬凑一章?

    27楼
  28. 剑来

    讲的是人心,受益颇多

    28楼
  29. 陈平安

    待我归来

    29楼
  30. 舒服了

    李希圣要合道了?

    30楼
  31. 皮皮陈

    阿良,有空来喝酒啊~

    31楼
  32. 匿名

    我zhangqi草你们的吗

    32楼
  33. 匿名

    我章祺是你们的爹

    33楼
  34. 云飞扬

    善大善

    34楼
  35. 大多大多

    赔钱与平安

    35楼
  36. 阿良

    再见了您哪!

    36楼
  37. 匿名

    什么几把玩意儿

    37楼
  38. 匿名

    F4的出来了,东海道,人人间最得意,目盲画师,鸡汤和尚

    38楼
  39. 匿名

    鸡汤和尚你们都不知道吗?F4之一啊

    39楼
  40. 阿良

    我孙悟空也

    40楼
  41. 佚名

    不看支线不就好了

    4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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