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开门见了新人间

御书房,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宋和放下朱笔,将其搁放在海鳌驮三山形状的青瓷笔架上边,是宝溪郡溪头县一座官窑烧造的内府用物。宋和揉了揉手腕,拿起桌上一份刚刚递过来的刑部秘录,当然内容是精简过的。皇帝看了一会儿,说道:“仙人境。还是个会挑日子会挑地方的仙人。”

此刻屋内,司礼监和御马监的两位掌印太监,还有负责京师治安的巡城兵马司统领,以及掌握宋氏皇家供奉的老仙师,再加上钦天监的一位监副,他们都屏气凝神,默默等待龙颜震怒的那一刻。

宋和又随手翻了几页,书页哗啦啦作响。

宋和猛地抬起手臂,将册子重重往御案上边一摔,“一群酒囊饭袋,要不要寡人拉着你们一起去趟国师府,跟国师道个歉,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

资历尚浅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才刚刚升官掌管兵马司不到一个月的官员洪霁,他们尤其是紧张,口干舌燥。前者刚想要开口,与陛下解释那刘老成的遁法,为何能够接连绕过三座京城大阵,为何连钦天监那边都会被钻了空子……只是眼角余光却发现司礼监掌印眼皮子的一个细微动作,御马监一把手貂寺便立即将所有言语收回肚子,嚼烂了,绝不再提半个字。皇帝陛下一向待人宽厚,极少动怒。今天是例外,确是他们严重失职了。

就在此时,又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蟒服貂寺快步走来,老宦官神sè古怪,躬身禀报道:“陛下,刚刚得到消息,国师府那边有个翻墙潜入的刺客……”

宋和平时耐心再好,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位大骊皇帝怒极反笑,伸手指向他们,“好好好,寡人是勤政的明君,你们都是做事干练的良臣,如此说来,陈国师是高攀我们了?!这就是想要争一争浩然第一王朝的大骊朝廷,这就是大骊宋氏的京师,这就是我们庆贺国师参加朝会之际证道飞升,补上的贺礼?!”

洪霁脸sè惨白,这位天子心腹的青壮官员,此刻都不是什么叫苦不迭,而是彻底心如死灰了。原本以为这场庆典已经顺利结束,自己和巡城兵马司衙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现在完犊子了。我干你娘的刘老成,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是吧,你给老子等着,只要没有丢掉官帽子、今天就脱了官服,只要我洪霁还在朝廷当差,即便贬了官,反正这辈子就算跟你们真境宗卯上了!

一场疾风骤雨即将临头之际,有位跟皇帝宋和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正是二皇子宋续,大骊十二地支之一,金丹境瓶颈剑修。

如今地支一脉修士已经没有两座山头的派系划分了,自从元婴境剑修袁化境走了一趟落魄山拜剑台,就开始潜心炼剑,无心争权了,好像袁化境还私底下与改艳几个谈过心,所以现在的地支十一人,都默认由宋续担任领头人。至于吏部侍郎曹耕心,既然是崔国师钦点的、陈国师也未否认的人选,曹侍郎就成了地支修士名义上的领袖,但是宋续他们,暂时也谈不上如何认可曹耕心。

一瞥见门口那边宋续的身影,皇帝宋和就收敛怒容。对这个儿子,宋和心里边是有亏欠的,除此之外,皇帝还有一种跟谁、甚至是皇后余勉都无法言说的偏心。

宋续近期负责一部分内廷护卫职责,说道:“陛下,方才那个被朋友撺掇着翻墙的北俱芦洲修士,不是什么刺客。他姓杜名俞,名字是从父母的姓氏中取其一。他是鬼斧宫谱牒修士,尚未结丹。杜俞是跟着浮萍剑湖那拨剑修一起来到京城。早年陈先生独自游历北俱芦洲,跟杜俞在苍筠湖一带偶遇,双方属于不打不相识,最终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据说,只是据说,杜俞还救过陈先生的命,不过此事未经证实也无法勘验。”

宋和满脸疑惑,越听越迷糊,什么意思?那杜俞既然与陈平安关系好,是患难与共的过命交情,你还跟朋友赶来大骊京城参加贺礼,国师府的大门肯定能进,假扮刺客翻墙作甚?

皇帝看了眼司礼监掌印太监,老人心领神会,立即离开屋子,去调阅关于杜俞和北俱芦洲鬼斧宫的详细档案。

宋续继续解释道:“皕剑仙印谱上边的‘让三招’,好像说的就是杜俞。杜俞跟陈先生当年分别之后,好像就转了性子,开始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喜欢打抱不平。但是有个古怪习惯,从不肯让人知道他的姓名、身份,每次做完好事就溜之大吉。既然杜俞喜欢在江湖上做好事不留名,估计登门访友也不走正门。此刻国师府,他们应该一起吃午饭了。”

洪霁听得有趣,真是开了眼界,杜俞这哥们,奇人啊。

皇帝宋和忍俊不禁,“原来如此。”

先前宛如一座雷池禁地的屋内氛围便轻松几分,也不知是国师府这桩趣事使然,还是二皇子宋续站在这里的缘故。

宋和脸sè缓和道:“洪霁,找个机会去国师府一趟,跟国师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你要明白,就你现在的官身,如果国师有什么想法,是完全不需要小朝会讨论和廷议的。”

洪霁硬着头皮小声道:“陛下,我怕见着了国师,说话都会不利索,不如让马监副跟我一起去拜访国师府?”

钦天监的马监副内心微动,好事啊,去,为何不去,只要陛下点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老人看了眼洪霁,洪巡城,谢了!

皇帝笑道:“就你洪霁一个人,单独讨骂挨训。”

洪霁抱拳领命,看似苦相,实则内心狂喜。如今大骊官员,谁有机会主动凑到国师府去讨顿骂?看来皇帝陛下对巡城衙门的布置,总体上还是满意的。

等到司礼监掌印去而复返,皇帝问道:“除了杜俞,鬼斧宫在我们大骊这边有没有什么事迹?”

老宦官将那份档案放在御案摇头道:“鬼斧宫只是个小道场,除了杜俞,没有修士来过宝瓶洲。”

皇帝望向宋续,看似随口问道:“你们这边清不清楚,是谁提议让杜俞翻墙的?”

宋续说道:“浮萍剑湖,少年陈李。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绰号‘小隐官’,陈李尚未及冠,就已经是金丹境。”

皇帝自顾自说道:“那就不是性格跳脱之辈了。”

宋续答道:“肯定。”

皇帝感慨道:“这位少年剑仙,必然前途无量。”

国师府,开了个小灶,闹哄哄一大堆人,围着桌子吃午饭。

陈平安笑道:“杜大侠,真是艺高人胆大啊,为了赚点名声,连脑袋都不要了?还翻墙,你怎么不先把脑袋丢进来。”

荣畅有些羡慕,陈平安跟杜俞是真不见外。隋景澄听着调侃的话语,夹了一筷子菜,她细细嚼着,真是熟悉的美味。

杜俞臊得慌,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好说自罚三杯,端起那只花神杯,咣咣咣将三杯一饮而尽。

之前陈李怂恿他当蟊贼,还信誓旦旦说出了事情,他来扛就是了,可如果万一有什么额外的好处,他们哥俩还有机会一块儿分红。杜俞问做这种勾当,真不会被斩立决,连个解释机会都无?至于什么分红,杜俞想都不敢想的,也懒得问。陈李说只管翻墙,绝无意外。杜俞信得过这位剑气长城的小隐官,一咬牙也就做了,哈哈,大不了挨顿打,换个在宝瓶洲扬名立万的机会,回了家乡就有吹牛好几十年的本钱了,莫非你就是那位胆敢翻墙去见陈国师的杜俞、杜大侠?!

刚刚翻墙落地,就被一位自称国师府婢女的年轻女子给守株待兔。杜俞脸皮再厚,也是无比尴尬,这跟当街拉屎有何区别?

当时容鱼内心也是震惊不已,她当然知道浮萍剑湖一行人的身份背景,只是你杜俞好好大门不走,鬼鬼祟祟翻墙作甚?前有宝瓶洲刘老成公然堵门,后有北俱芦洲鬼斧宫杜俞偷摸翻墙?容鱼一下子心中了然,如此一来,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就都当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了,算是有了台阶下?刘老成跟杜俞,都是旧人登门,花样不一样罢了,国师府自有定夺,朝廷这边就不必追究什么。

陈平安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陈李和高幼清,他拿筷子一敲陈李的脑袋,笑骂道:“就你最贼,跟谁学的。”

陈李笑道:“隐官,我以后是肯定要经常来宝瓶洲厮混的,少不了要跟大骊朝廷各地官府打交道。入乡随俗,入庙烧香是规矩,反正都是要烧香的,干脆就烧一炷最大的香火,不如直接在大骊皇帝那边混个熟脸,有个凑合的印象。”

高幼清都不晓得陈李在说什么。隋景澄却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先前杜俞一翻墙,师兄荣畅都给整懵了,她便猜出了必定是师弟陈李的授意。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还是要注意火候。”

陈李嗯了一声,“隐官在避暑行宫说过,就像是往满满当当的棋罐里塞入一颗棋子,细微的咯吱作响,就是在揣摩人心。”

陈平安说道:“我在避暑行宫可没说过这种话。”

陈李说道:“反正避暑行宫之外,都说是隐官的独到见解。”

陈平安说道:“记起来了,好像是林君璧那个臭棋篓子说的。”

陈李恍然道:“难怪我会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够尽兴,之前总想着是不是自己想得浅了,未能领会更多的深意。现在看来,还是林君璧故意拽酸文,有话不好好说,意思是有点,却不多。”

陈平安笑眯眯道:“记岔了,冤枉林君璧了,确实是我说的。”

陈李懵了,“啊?”

陈平安笑骂一句啊什么啊,吃你的饭。陈李斜眼那个想要笑又不敢笑的高幼清,后者扯了扯隐官的袖子,陈平安立即一巴掌拍在陈李的脑袋上,又骂了一句,只会吓唬师妹,看把你出息的!高幼清终于找着靠山啦,少女笑眯起眼,给隐官夹了一筷子菜。陈李嘀咕一句马屁精,便未卜先知似的,立即歪斜脑袋。不曾想隐官根本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陈李悻悻然,端起那只花神杯,喝了一口酒。

陈平安跟高幼清说了些飞升城泉府和高野侯的近况,高幼清竖起耳朵听得仔细,一听到隐官帮忙转述她哥哥略显絮叨的嘱咐,让她注意这注意那的,少女便使劲皱着脸,泪花儿在眼眶里边打转儿。

酒桌上,都是自己人,聊天内容当然是百无禁忌的,氛围轻松得就像一场家宴。他们顺嘴聊到了浮萍剑湖跟彩雀府一起做法袍、手钏买卖的事情,陈平安问道:“荣剑仙,有无来大骊这边当个挂名供奉白拿钱的想法?”

荣剑仙?元婴境剑修的荣畅神sè玩味。

要说自己真能当上大骊王朝的记名供奉,拿块无事牌,在师父那边,也是一件颜面有光的事情。

陈平安解释道:“在剑气长城喊玉璞境剑仙才是骂人的话。喊地仙境一声剑仙,那叫预祝。”

荣畅笑着点头道:“国师都亲自邀请了,我也就不矫情了,当了这供奉。”

陈李说道:“荣师兄,隐官的第一句话是真的。第二句话,只有在二掌柜的酒铺才管用,出了酒铺,还是骂人的意思。”

荣畅不以为意,说道:“有机会是要去趟飞升城的那间酒铺。隐官,我们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与他碰杯,各自喝完杯中酒后,说了一句,“剑气长城跟北俱芦洲的剑修,喝酒还需要理由?”

这句话好像比什么酒的劲道都要更大,荣畅一下子就决定放开喝了。

荣畅酒量还行,就是酒品差了点,本来一个做事持重、言语谨慎的郦采首徒,到最后,竟然都敢开始埋怨起师父的不是了。

陈李翻了个白眼,让高幼清记得千万别告状,他将嚷嚷着我没醉、我还能喝的大师兄搀扶着离开。隋景澄犹豫了一下,她也跟着起身离开,却不是就此不回酒桌,去那个叫于磬的国师府厨娘那边帮忙,这顿酒,还要喝呢,她帮忙炒了几个佐酒菜,还抢着端去酒桌那边,她嘴上还要说于磬姐姐的手艺真不错。

杜俞喝得微醺了,就要踢掉靴子盘腿坐在长凳上,却骤然惊觉这里是国师府,可不是随便什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地儿。

陈平安让他只管随意些,杜俞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这位杜大侠,如今在北俱芦洲山上依旧名声不显,在江湖却是小有名气了,当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比做贼的还谨慎。从头到尾蒙面,不说一句话一个字,救了人就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以更快的御风速度逃离。

当年陈好人,跟不打不相识的杜三让,“虚心请教”了既是鬼斧宫秘传更是家传的两道符箓,分别是驮碑符和雪泥符。

上次符箓于玄做客落魄山,机会难得,陈平安便一开始故意隐去符箓的根脚,当场画符两道,毫不在意是不是贻笑大方。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于玄何等眼力,捻起那张雪泥符,试探性询问一句,“贫道曾经抖搂一手符托山岳,陈道友有心了,还增添了些许飞鸟篆的符意。”

陈平安由此也算侧面知晓了一桩意料之外的密事,鬼斧宫的开山祖师,极有可能去过那座流霞洲山岳、亲眼见过那枚符箓,在机缘巧合之下,有所心得,自具手眼?

于玄对此符的评价是“还算可观,略通神意。”

毕竟是陈道友亲自绘制的符箓,还是要给点面子的,总不能直白说是会了点皮毛,尚未登堂入室。

可于玄的性子,以及他之于浩然符箓的意义,加上又与陈平安关系熟了,所以于玄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相对委婉些的实在话,“两道符箓的名字和别称,都比符箓本身好。”

言外之意,就是陈道友你取名一事,确实擅长,至于符箓品秩到底如何,你我心中有数就好。

殊不知陈平安就在等于老真人的这句话。陈平安也就顺势请于玄写了两道符箓。当然是一等一的神意圆满。

陈平安这才跟老真人说明了符箓的来历,于玄听过了,爽朗大笑,既觉有趣也感快意。

需知对于于玄这种功德圆满合道十四的道人而言,这种看似小事的趣事,恰好才是真正的搔痒处。

不然只说那扶摇洲一役,老人哪怕,别人说了,自己总不好如何,总是要端一端架子的。

老真人当然也就记下了鬼斧宫这个先前听都没过的小门小派。

陈平安当时打算以后送给杜俞。行走江湖当好人,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也能猜到杜俞的想法,下山历练的护身符、救命符?想啥呢,必须在鬼斧宫祖师堂,将这两道仙符、大符放在香案之上,好好供起来!

既然见了面,陈平安就将那两张符箓往桌上一拍,“老规矩,送你了。亏得我分开保管了,不然你都见不着这两张好符的面。”

杜俞撅起屁股伸手拿过符箓,醉眼朦胧的男人,使劲晃了晃脑袋,撑了撑眼皮,“谁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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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网友对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开门见了新人间 的精彩评论

8 comments

  1. 匿名

    Good chapter

    沙发
  2. 繁华散尽人独立

    终于来了。新年快乐!

    板凳
  3. 匿名

    居然更新

    地板
  4. 浊污痕

    感觉又回到了总管喜欢的,东一哥西一个伏笔的阶段

    4楼
  5. 匿名

    事功的报酬会是什么?另一座天庭?

    5楼
  6. 匿名

    6楼
  7. 匿名

    一部优秀的作品

    7楼
  8. 匿名

    平行世界

    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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