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阳和野草 (2)

苏勘双臂环胸,说道:“既然与他有些过节,不太对付,吃过些小亏闷亏,他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岂不是显得我更是窝囊废,所以骂他几句不痛不痒的,还不如赞他是个枭雄?”

封姨故作恍然道:“枭雄?倒是个头回听见的新鲜说法。”

老人嗤笑一声,“没点城府心性,那小子能走到今天,走到这里?你好好思量一番,如今所有人,山巅的,都觉得他最大的机缘,是那位存在?错了,大错特错!马苦玄是神灵转世,可惜他只是表面像神灵,陈平安这个泥腿子出身,才是真正最像我们的,他很早就比如今的我们更像神灵了。”

封姨琢磨一番,“有些道理。”

她蹲下身,在祠庙内廊道里边的一座摊子,买了一整套的十二花神粉彩杯,托名仿的衍庆堂款。可惜讨价还价过于轻松了,以至于她都有些意态阑珊。

若是以往,这种集会,好些登徒子可就不是管不住眼神了,都要上手的。但是今天,大骊京城各地,没有谁有这胆子。

当下京城戒严程度,超乎想象。大骊朝廷是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的。

不光是整个宝瓶洲都在关注这场庆典,说句毫不夸张的,其实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看着这座京城。

大骊朝廷为了力保万无一失,除了名义上管辖京师地面治安的衙门,以及在城外驻军的一州将军也已带兵入城,此外还有从各州秘密抽调而来的随军修士,数量多达千余人,他们分工明确,一起负责盯着城内的角角落落。只说京城内的两个大县,两座县衙为了配合这场庆典,早就开始着手准备,一座衙门,从官到吏,近期哪个不是心弦紧绷,昼夜劳碌,关键是上边谁都不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比如朝廷为此专门更换了一位做事严谨的青壮县令,并且临时增设了数个过渡官职。用县衙私底下的话说就是届时一条野狗都不能出现在街面上。

京城早早将那武馆、镖局和落脚县内的各路江湖武夫,逐一录档,不光是今天,还有前后两天的行程安排,都要被仔细记录在案。其实也不用当官的撂任何狠话,只要看到他们脸上那种难以掩饰的精疲力竭,就知道他们没有开玩笑,并非是故意吓唬人。县官不如现管也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罢,与他们平时关系亲近的父母官,亲民官,至多只能暗示几句,说不定这辈子就只能碰到仅此一次的盛事了,说一千道一万,甭管有无官身,咱们大伙儿归根结底,都是大骊子民,各自都行个方便。

不混官场,就是觉得热闹。稍稍在公门修炼过的,便会一眼分明,最是清楚这里边的不同寻常。

因此京城里边的江湖帮派,大小武馆,近期就都老实一点,别找死,只要触了霉头,可就不是吃牢饭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此外游手好闲的浪荡汉,想要揩油的地痞流氓,赚点外快的扒手等等,几乎都从不同渠道得到了风声,县衙捕快甚至是直接登门,将但凡在衙门有点案底的,挨家挨户走了一遍,若说他们是吃皇粮的胥吏,那么关键是门外往往还站着个一看就是吃军饷的精悍人物。

苏勘背靠廊柱,说道:“在我看来,这就叫国家不幸诗家幸。若是身在太平世道里,陈平安这家伙撑死了也就是个金丹地仙,运道再差些,说不定还在如今还在小镇某座窑口拉坯烧瓷。”

封姨站起身,点点头,“诗家?陈平安在诗词一道的造诣,还是很有名气的。”

老人差点就要呸一声,到底是忍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老人忍不住感慨一句,“这天公。”

国师崔瀺失踪期间,很多人都觉得大骊王朝将要由盛转衰。不曾想大骊王朝要再次起运了。

御道两边的千步廊,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要比老百姓起得更早,就连曹耕心都早早候在这边,许多宅子离得远的官员,昨晚就直接在衙门里边打地铺了。否则就今天街道的拥堵程度,别管是坐马车还是走路,还想准时朝会?谁肯给你让道。

所有官员一起等着早朝。老尚书沈沉睡眼惺忪,双手拄着拐杖,“吴侍郎,看兵书吗?”

吴王城哑然失笑,这是什么问题。兵部徐桐也觉谐趣,兵部的一把手,问一位戎马生涯的兵部侍郎看不看兵书?

沈沉继续问道:“那么读史书吗?”

吴王城说道:“看得不多。”

言外之意,其实也不少。

沈沉笑道:“那你找找看,历史上福禄寿齐全的功勋名将,有几个?”

吴王城想了想,“不多。”

沈沉瞥了眼左侍郎徐桐,笑眯眯问道:“你们想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吴王城轻声感叹道:“做梦都不敢想吧。”

徐桐倒是没说什么。

兵部衙门,老尚书沈沉只拿主意,两位侍郎负责具体事务,徐桐由于管着大骊边军的蛮荒事宜,在京城官场早就有了个“地铺侍郎”的绰号。吴王城近期也陪着他一起打地铺,也是难得的官场画面,两位出身、履历、性格皆大不相同的兵部侍郎,还真就凭此熟络了几分。

徐桐轻声问道:“老尚书,这等盛况的庆典,我们大骊之前有过吗?”

历经三朝的耄耋老人想了想,“还真没有。”

听说崔瀺刚当国师那会儿,好像就没谁会当回事。甚至还有大量言官、清流都劝当时的皇帝,不要接纳这种声名狼藉的人物,容易被中土文庙惦记,是赔本买卖。老尚书想起一桩京师掌故,忍不住笑出声,记得当时都说崔瀺是位山上的陆地神仙,便有一位年轻言官,秉公直言,让那姓崔的,公开抖搂几手仙家术法,证明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位货真价实的地仙。

而这位官场顺达的言官,后来当上疆臣的官场前辈,沈沉与他不独有同乡之谊,还有师生之谊。

沈沉笑问道:““言官误国的说法,在大骊朝廷早期一直都有。但是你们猜猜看,谁最不喜言官?”

沈沉自问自答道:“最痛恨言官的,不是当朝权臣,而是当过言官、然后外放能够升任疆臣的官员。”

“比如我那位老师。”

两位年轻侍郎听到答案,相视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今大骊王朝的少年们,很难想象短短三十年前,卢氏王朝曾经是大骊的宗主国,大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看人脸sè的藩属国。如今的少年们,他们都会天经地义觉得我们大骊就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王朝,甚至都没有什么“之一”。

当时也是举国欢庆,那场献俘仪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为何,国师崔瀺根本就没露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声,震天响。遭老罪了。”

吴王城笑道:“你的呼噜声就轻了?”

老人笑眯眯道:“好办,嫌吵,就一巴掌扇过去。”

沈沉看着两位还很年轻的下属,看似志趣相同,实则心迹各异,总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样的路,一样的青史留名。

年轻真好。

不像他沈沉这样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身后名了。朝廷或是皇帝亲自赠予的谥号,美谥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个老东西的后边啊。以后官史的列传里边,有几句好话啊。

反观徐桐和吴王城,他们就像一部远未完结的书,还有很多蘸墨提笔的空白。

当然,国师陈平安也很年轻。

人群边缘,贴近墙角的位置,得到许可,从国师府秘密来到此地的公孙泠泠,神sè局促,十分紧张。

只因为她见到的,是洗冤人一脉竹篮堂的萧朴,后者除了是上任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秦不疑的师妹,更是带领公孙泠泠“上山”的传道人,如今竹篮堂的话事人。对于公孙泠泠当年酿下大错被逐出师门,萧朴自然是最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公孙泠泠与恩师重逢,当然更是心虚且愧疚。

萧朴没有施展障眼法,她容貌一般,头别木簪,肌肤微黄,穿着朴素。

除了萧朴,还有一位竹篮堂出身的同门师妹,一个大骊档案名字记录为“简竹”的少女,容貌与年龄相符。

她身为大骊朝廷安排在藩属邱国谍子,曾是一位显要官员府上的丫鬟身份。在那场京城风波当中,除了差点被破格提升为头等供奉的韦娴柔,其实简竹同样表现不俗,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杀六人,既有邱国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别国死士。只是韦娴柔在殿上出剑接连枭首三人,过于惊世骇俗,少女刺客才被完全盖过了风头。

简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边来的某国谍子“闲聊”,“别紧张。本来这场庆典目的之一,就是给你们看的,但是记得寄回去的谍报,要先给我过目,免得你文采不够,写得不够隆重。”

那名谍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一言不发。

少女继续说道:“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对吧?”

谍子心思急转,却无言以对。

少女问道:“不对?”

谍子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摇摇头。

简竹问道:“没得商量?”

谍子说了句。少女点点头。片刻后,不起眼的墙角便坐着个人。他满脸通红,好似醉汉,还有少女的埋怨声,再高兴也不能喝高啊。与此同时,少女与远处一个方向点点头,示意你们收拾一下。

等到简竹做完这些,萧朴以心声与她们说道:“总堂已经通过决议,我们洗冤人三脉,会主动递交给大骊朝廷一份完整的名单,除了简竹,还有你们的师姐赫连宝珠,只要是在宝瓶洲的,都无法继续隐藏身份了。如果大骊朝廷对我们观感不好,始终觉得我们是搅屎棍,届时国师陈平安一纸令下,要将你们全部驱逐出境,总堂那边也只好认命,不敢心存侥幸,不会有任何的小动作。”

“可如果大骊觉得可以商量,但是提出条件,你们可以留下,但是必须与洗冤人划清界线。简竹,公孙泠泠,怎么选?”

公孙泠泠说道:“我会跟随竹篮堂一起撤出宝瓶洲。”

简竹欲言又止。

萧朴笑道:“说心里话就行。”

少女说道:“我会留下。”

对于她们的不同选择,萧朴并不意外,嗯了一声,然后岔开话题,笑道:“民谚有云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大骊王朝真是会挑日子,大骊宋氏也真是会挑选国师。”

前有绣虎崔瀺,后有陈平安。

也许依旧有很多山上修士不曾明白一事,他已经是浩然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而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他还很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

一处位置极好的酒楼雅间,几人相聚在此,却不饮酒。他们是西山剑隐一脉魁首的刘桃枝,神诰宗道家天君祁真,买卖遍天下包袱斋的祖师爷张直,洛阳木客、道号松脂的庞超。

山上,各有各不为人知的门路,各有各弯来绕去的香火情。

这还是张直被祠堂除名多年,第一次见到论辈分要称呼一声师伯的庞超。

洛阳木客是一群声名不显的遁世野民,讲究以物易物,双手不沾钱财。所以在天生就喜欢做生意的张直眼中,那些长辈,都是恪守祖训的老古板,迂腐得可笑,却也可敬。张直知道这位师伯的出山,跟自己的愤然出走不同,归功于商家范先生说服了他们那位即将闭关的祖师,洛阳木客准备在浩然天下选址布局了。

至于张直与洛阳木客的关系,可以称之为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年轻时候,心傲气高,他一直不理解,“钱才是世道上最干净的东西。双手怎就碰不得了?”

庞超问道:“怎么用了这么个化名,‘张弓直矢’的意思?”

张直点头说道:“师伯一语中的。”

结果庞超下一句就是:“你怎么好意思用这个化名的。”

张直默然。

刘桃枝大笑不已,难得看到张直如此吃瘪。

庞超问道:“见过姓崔的白衣少年了?”

张直点头道:“见过。”

庞超说道:“我也见过一面,他问了我们的辈分,还说咱们俩就像一个村子的,穷的辈分高。”

张直问道:“师伯准备选址何处?”

庞超说道:“挑了半天,还是选中了桐叶洲燐河畔。”

张直说道:“好地方。”

做着极大生意的张直,却是一副年轻文士的相貌,常年背着竹箱。他更像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见了面,若是与之客套寒暄,让人总想问他一句,在那途中的荒郊野岭,有没有遇到过貌美的狐仙?

庞超问道:“这么多年以来,一次都没有后悔?”

张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刚下山那会儿,喝过很多完全没有说话的份的酒。”

“参加过很多需要自报身份、必须介绍自己是谁的朋友的酒局。”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酒不好喝。当然今天是例外,是我主动想喝酒。”

庞超拍了拍张直的肩膀,“既然脸皮是这么磨练出来的,我就不与你计较喊师伯的事情了。”

他们这才开始喝酒。

庞超突然泼冷水一句,“我觉得他只会比绣虎更难打交道。”

洗冤人也好,包袱斋也罢,想要在宝瓶洲站稳脚跟,总之都绕不过大骊王朝,尤其是如今的新任国师。

祁真明显有些讶异,笑问道:“这是为何?”

祁天君一直觉得跟聪明人往来,一点都不费劲。怕就怕跟混人打交道。

张直点头道:“我在青衫渡见过陈先生,好聊是真的好聊,难聊也是真的难聊。”

不光是陈平安,刘桃枝跟崔瀺都是打过交道的。谈得拢,谈不拢,崔瀺也不会有任何的疾言厉sè。事后刘桃枝返回总堂那边,仔细复盘,尝试着逐字逐句解析崔瀺每句话的言外之意。最终刘桃枝总结出两个观点,一个是总堂在座所有人公认的答案,崔瀺比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更市侩。

另外一个是刘桃枝的个人感觉,至今没有跟谁提过。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次不欢而散的见面,崔瀺看着自己,就像从头到尾看个傻子。

刘桃枝他们站在窗口,一起望向那位多以青衫剑客示人、今天却是身穿大骊朝服的年轻人。

曾经如无名野草一样的孤儿。

竟然可以活得这么如日中天。

看网友对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阳和野草 的精彩评论

11 comments

  1. 绝对无聊

    居然这么快更了,不习惯

    沙发
  2. 再不更就来捅你的白景

    速更速更

    板凳
  3. 匿名

    速更

    地板
  4. 繁华散尽人独立

    不习惯 也得习惯

    4楼
  5. 文采

    不早不晚刚刚及

    5楼
  6. 文采

    灌汤包子没馅了

    6楼
  7. 匿名

    没来了了

    7楼
  8. 板材

    匹夫速更!!!

    8楼
  9. 不错不错,匹夫速更

    9楼
  10. 刘幽州

    可以的..但还没完 陈国师还没有发表就职演讲…希望到时候剑妈或阮秀在天上给小平安来点惊喜…

    10楼
  11. 陈十一

    总管速更!!!

    1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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