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窝蚂蚁皆同姓 (2)

要被逼疯了。

一位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师,如今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声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觑,纷纷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间。

沈刻僵硬转头,望向那个俊逸出尘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颤,“陈剑仙,发发善心,求你饶过我吧。”

男子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理由。”

沈刻欲哭无泪,哀求道:“陈剑仙,我们无冤无仇,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啊,在那永嘉县马府,我都没有出手挑衅陈剑仙,甚至连那言语冒犯都算不上,陈剑仙何必将我囚禁在此,每天只能等死。”

陈平安笑道:“你跟我无冤无仇不假,但是你跟这个世界结仇很深。”

沈刻听闻此言,霎时间竟是悲从中来,老泪浑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这辈子学了拳脚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约莫有甲子光yīn了,沈刻不敢说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练气士的道心更加坚韧,却也结结实实见识过不少的古怪阵仗了,只是当下处境,是沈刻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渗人,就像陷入一场没有鬼物出没的噩梦,醒不过来。

陈平安说道:“好扳指,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沾着点亡国龙气。难道沈老哥还杀过皇帝?”

沈刻有些心虚,苦笑道:“一个小国宫内造办处物件,不值几个钱,陈剑仙想要尽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并拿去都成,只求陈剑仙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细节是需要改善的?”

真实未必全部来自“正确”和“合理”,可能真实也来自荒诞,无理,感性,毫无脉络可言。

沈刻听得一颗脑袋簸箕大,哪里是不合理的?陈剑仙,你老人家扪心自问,这儿有哪里是合理的?!

陈平安笑道:“跟你一个武学宗师聊这个,好像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人口稠密的一国首善之地,大雪时节,鸟雀难觅,桥下流水结冰,头顶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想要好人有好报,必须恶人有恶报。沈刻,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等沈刻言语,从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变成了沈刻的面容。

恶人自有恶人磨。

前后恶人同一人。

沈刻转头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经走下桥,转头与沈刻对视,笑道:“若说武学是杀人技,你不是喜欢杀人吗?这满城蝼蚁,二十余万,练气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杀个够了,杀到你手抽筋、杀到你吐为止。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些玉宣国披甲武卒,他们可能会有武艺傍身,最后提醒一句,沈老哥记得多找几把趁手兵器,动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锋锐,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杀尽之时,大概就是你脱困之日,大概。”

对方言语之间,沈刻惊骇发现整座京城如被折叠纸张一般,最终京城地面变成了一个圆球,城内各sè人物,沿着街巷,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人如蝗群,涌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圆球之内,分不清鹅毛大雪到底是从天而飘落,而是从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复见剑仙踪迹,唯有似诵唱似歌吟的嗓音,随雪飘摇。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轻轻摇晃一枚风吹铃子。

从此行乐,高卧加餐,作饮中仙,听天籁,四时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这厮胆敢叩关犯境,来即杀退。

杏花巷马氏祖宅堂屋内,眼前这一幕,让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颤。

衣饰比诰命夫人还要雍容华贵的妇人,双手使劲攥住白绫,在那儿不停谩骂,毒咒,男人只是苦苦求饶。

秦筝绷直双腿,以脚尖点地,马岩脖颈处已经被勒出一圈鲜红印痕。

结果那位陈剑仙让蒲柳别干站着了,去撬开那对夫妇站立位置的地砖,免得一个吊着一个站着,凭此轮流休歇换气。

老妪不敢不照办,只得听命行事,在夫妇脚下取走青砖,再挖了两个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浅。

陈平安说再挖,但是可以慢慢来。

老妪便继续挖坑如掘墓。

陈平安斜靠在房门那边,随口问道:“告诉马氏如何积攒yīn德,在城隍庙那边蒙混过关,是鬼物姜桂的意思,还是那个提粪桶老人的指点?”

老妪蹲在地上继续忙碌,老老实实回答道:“回剑仙的话,我试探过几次这位马府学塾夫子的学问深浅,姜桂虽是鬼物出身,学问也算驳杂,但是受限于眼界履历和修为境界,却教不会马氏这等秘事,我猜还是那个种昶的手段,马府供奉当中,就数这老儿,我看不真切。”

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询问一句,马氏夫妇就在这里……吊着,直接盘问他们不是更好?

老妪百思不得其解,这位陈剑仙不是读书人吗?怎的如此用心险恶,手段歹毒。

只是老妪很快就强迫让自己打散这些不该有的念头,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

以前只是觉得一座马府,乌烟瘴气,比较脏,哪里想得到其实是这般凶险,危机四伏?

马氏夫妇自认隐蔽的三封飞剑传信,分别寄给玉宣国薛氏皇帝,京师城隍庙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纠察司。

老妪蒲柳也确实有明、暗两手准备,只可惜都被那位陈剑仙给拦截下来了,就当着她的面,拿出六封密信。

陈平安坐在画案那边,悠悠然研磨提笔,帮忙圈画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内容,最终重新书写了三封书信。

传说得道仙人,神通广大,一手袖里乾坤,能够包罗万象。

但是如此一来,钦天监和京师城隍很快就会发现永嘉县马府这边的异象。

所以老妪至今还想不出,陈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绝天地的。

陈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马桶当杂役的种昶,你就看得懂当厨娘的于磬了?”

老妪疑惑道:“陈剑仙是说那个烧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妇人?”

陈平安说道:“只有她才是马苦玄亲自邀请过来的家族供奉,你们几个都算不上什么主心骨,凑数的。”

老妪试探性问道:“敢问陈剑仙,那妇人于磬,莫非是位飞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飞升境,拦阻陈平安复仇,貌似根本不够看吧。

“你还真敢想。”

陈平安摇头笑道:“于磬跟你一样是元婴境。二十多年前的宝瓶洲元婴境,明面上才几人?又不是什么小鱼小虾,可能放个屁都可以掀起大风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凿井,深度足够了,老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对面的妇人,当下局面,是一个死结,残忍之处,不在死人而已,而是这双夫妇,注定必须先死一人。

当然可以是马岩或是秦筝主动赴死,早死与晚死之人,携手共赴黄泉,鬼门关外见了面,相互间并无怨怼心,夫妻一场,好歹算是同富贵共患难一场。

只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比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来,黄泉路上,是恨那个罪魁祸首的陈平安更多,还是夫妻之间怨恨对方更多一些,就难说了。

马岩一发狠,毕竟是男子,身体沉重,且气力更足,双脚踩在坑内,然后开始拉拽梁上白绫往自己这边,将那妇人高高提起。

秦筝被一点一点吊起,双脚离地,妇人呜咽细微,眼眶通红,她手上挣扎的动作,与声响一并渐渐弱去,最终彻底没了声响。

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妇人的那颗脑袋即将触及了那根无形的“横梁”,就这么沦为吊死鬼。

马岩站在“井中”,两只手死死拽着那条白绫,他只露出一颗脑袋,双脚在井底踮起脚尖。

老妪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再往下挖两三尺?”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堂屋大门那边,安安静静,抬头看着妇人的死状,淡然道:“不用,慢慢等着就是了,听说马岩年轻那会儿也曾烧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够坚持多久。”

老妪默然无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大孽,这辈子才会进了马府,再遇见这么个与马氏寻仇的。

陈平安问道:“蒲仙师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酷刑是什么?”

老妪轻声答道:“一种是剥离魂魄如拧绳,作了灯芯,点燃一盏油灯。能够让修士只求速死。”

陈平安点头道:“在北俱芦洲鬼蜮谷里边,曾经亲眼见过,点灯水中,十分渗人,惨不忍睹。”

老妪说道:“还有一种山上水牢,强行破开一二气府作为通道,往里边浇筑大量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内,形成潮水倒灌之势,百骸逐渐肿胀,硬生生撑破魂魄,在这期间,气血鼓荡,经络寸断,筋骨崩裂。听闻山泽野修喜好以此法针对那些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说道:“这种死相,有点类似家乡那边的一种瓷器开片。前辈你见多识广,劳烦再多说几种门道。”

老妪哪敢藏私,便又多说了七八种山上手段。

陈平安听得很仔细,等到老妪已经词穷,这才笑问一句,“都是道听途说而来?还是都曾亲手验证过?”

老妪满脸尴尬道:“听说,都是听说。”

“有人心无人性,才会人鬼难分。有境界无道行,何来仙凡殊途。”

陈平安说道:“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亲历,等下你都尝尝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闷棍,而且还是那种劈头盖脸的一棍,先前在屋内受那火刑煎熬体魄之苦,就已经让老妪刻骨铭心,如何消受得起这七八种酷刑?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辈活了一大把岁数,怎么还这么开不起玩笑。”

老妪苦相道:“陈剑仙,老身年纪是不小了,胆子却不大,最是惜命。”

陈平安说道:“去,给秦夫人脚上绑几块砖头。”

老妪忙不迭去给吊死的妇人腿上绑上砖头,如此一来,好似悬梁自尽的妇人重量,可就要超过马岩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还能活着离开马府,有什么打算?”

老妪小心翼翼说道:“寻一处僻静地方,隐姓埋名,老实修行。”

陈平安笑道:“那跟在马府有什么不同?难道在这里,你就不是老实修行了?”

老妪试探性说道:“恳请陈剑仙不吝赐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误,便是陈剑仙建议老身去一处尼姑庵剃发修行,也是愿意的。”

“让你去青楼当个老鸨呢?”

“这有何难,红尘历练,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陈平安摇了摇头。

老妪便揪心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觉得问道于盲,还是以莛撞钟?”

老妪低声嚅嚅。

双方扯着闲天,老妪颤声道:“陈剑仙,他们两个都被吊死了。”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拘了他们的魂魄。”

老妪小声提醒道:“陈剑仙,屋里头死了人,相信京师城隍庙那边很快就会知道这边的动静了,鬼差赶来,若是瞧见了?”

何况这白昼时分,城隍庙按例还有一尊日游神负责巡视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办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陈平安说道:“他们知道了也进不来。”

蒲柳不敢多说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马岩和秦筝的魂魄,两头身形飘忽的鬼物站在屋内,马岩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看妇人。

秦筝死死盯住那个心狠手辣至极的贱种。

陈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结果还是去不成京师城隍庙,当不了酆都录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种白死了的憋屈感觉?”

蒲柳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是要点了他们的灯,还是将他们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贼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陈平安说道:“杀人不见血,就像吃面不就蒜,终究差了点意思。”

老妪愣了愣。

陈平安离开屋子去柴房那边找了把刀,手里攥了一把铁钉,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动作娴熟,做了两口棺材。

老妪越看越越迷糊。

陈平安让老妪扯断白绫,一悬空一地底的两具“尸体”,一摔落在地,一颓然倒地。

再让蒲柳将两具尸体都放进棺材里,陈平安这才说道:“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那就让你们遂愿,还了魂,回阳间。”

一挥袖子,两头鬼物魂魄瞬间归体,陈平安盖上棺材盖,期间马岩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被陈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着,然后开始用刀背敲打铁钉。秦筝嗓音沙哑,开始破口大骂,并无用处,她便尖叫哀嚎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内,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说道:“第二种。”

蒲柳再次默然。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棺材,“你觉得他们能够撑多久?是饿死,渴死,还是被活活吓死?”

老妪皱着脸,不敢说话。

陈平安来到门口,看着外边的天sè。

老妪便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屏气凝神,两副棺材里边各有声响,有剧烈捶打声,动静渐渐小去,也有妇人指甲划过木板声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妪愈发心悸,这都过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国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即便鹿角山纠察司自顾不暇,不肯趟浑水,可京师城隍庙那边为何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陈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这就叫度日如年。”

老妪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废话,“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陈剑仙?”

陈平安反问道:“你知道落魄山陈剑仙是谁?”

老妪唉声叹气起来。

那对夫妇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陈平安走到院门那边,开了门就是杏花巷。

说是杏花巷,其实并没有栽种杏花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名字。

很快就赶来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看着门口那边的陈平安,老人似乎在确定真假,是否仍然属于幻象。

原来老人已经在这座县城鬼打墙了至少数十年光yīn,只说杏花巷的马兰花,都从年轻妇人变成老媒婆。

陈平安问道:“你叫种昶?是上任圣人坐镇骊珠洞天期间来的小镇?还是更早?先前你看见马兰花的眼神,似乎是旧识?来过小镇不止一次?”

赊刀人种昶说道:“当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笑道:“少说几句糊弄傻子的屁话,就凭你帮助马氏夫妇‘无心行善’来积攒yīn德,我们就有的算账了。”

种昶没有否认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条铁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那么马氏夫妇想要死后顺利担任城隍庙官吏,光靠他们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沉声道:“陈平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劝你适可而止。”

陈平安转头说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觉得看不出种昶的底细吗?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妪走到门口这边,犹豫不决。

陈平安坐在门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赊刀人,至于种昶是不是剑修,就得你来确定答案了。”

一听对方有可能是墨家赊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紧,等到听说他还可能是剑修,老妪便如丧考妣,满脸灰sè。

陈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让你树敌了,糟心也得有个限度。”

蒲柳听到这么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语,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揪心至极。

刹那之间,一袭青衫飘渺如烟雾,下一刻,陈平安就已经伸手按住种昶的脑袋,后者背靠墙壁,动弹不得。

陈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钩,直接将这位赊刀人的本命飞剑从关键气府内“拔出”,再以双指夹住那把袖珍飞剑。

种昶后脑勺在墙上撞出一个窟窿,一把本命飞剑又被对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诡谲手段,给当场剥离出来,这让种昶瞬间失神。

陈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错。搁在剑气长城,能被避暑行宫评个乙中。”

蒲柳呆呆看着那边的变故。

一位金丹剑仙,还有一层墨家身份,对上陈剑仙,就跟鸡崽儿似的,胜负悬殊是必然,可你种昶好歹招架一二?

陈平安问道:“飞剑名字?”

种昶缓缓道:“恶谥。”

陈平安恍然大悟,“你这个赊刀人,做得一手好买卖。”

那拨马氏子弟,有几个确实是很有希望获得朝廷赐予谥号的。

种昶说道:“陈山主是依仗境界,百无禁忌,有恃无恐?”

陈平安问道:“私谥算不算?”

种昶摇摇头。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就是我看错了,这把飞剑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宫的丙等。”

种昶说道:“我很清楚陈山主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负责坐镇避暑行宫,所以不必反复提醒我这一重身份,吓不到我。”

“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剑修,需要靠嘴皮子吓唬人?”

陈平安双指加重力道,飞剑“恶谥”有了从中折断的迹象,与之大道牵连的剑修种昶,随之神魂激荡,饱受煎熬。

种昶脸sè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老子当年在城头那边,吓唬离真、流白这些剑修的时候,逗他们解闷,你还在马府刷马桶呢。”

种昶看着那把已经出现一丝裂缝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说道:“跟你提及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说一句,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之类的。”

种昶说道:“年轻时去过。”

陈平安一时语噎,沉默片刻,骂了句娘。

种昶说道:“隐官大人就不验证一下真伪?”

陈平安懒得说话,只是松开手指,归还飞剑。

种昶将飞剑收入本命气府之内温养淬炼,从袖中摸出一粒丹药,丢入嘴中细细嚼着,缓缓说道:“记得米裕当时还是元婴境,有个米拦腰的绰号,曾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他出剑,名不虚传。”

陈平安摆摆手,“这笔账以后再说,你可以离开玉宣国京城了,至于杏花巷马氏欠你的账,以后该如何讨债,你自己看着办。”

种昶问道:“就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已经快要丧心病狂的陈剑仙,就变得这么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老前辈嘴巴这么臭,在剑气长城一定挨过打吧?”

种昶说道:“后会有期。”

陈平安说道:“不用。”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的两副棺材。

陈平安问道:“是准备帮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种昶去过剑气长城两次?”

种昶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家乡这边,曾经有一个老人经常拿来吓唬孩子的说法,说很久以前的窑口,如果碰到诸事不顺的情况,就会将一双童男女“祭窑”,凭此烧造出来的一窑瓷器,就会更鲜亮。”

陈平安笑道:“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

种昶神sè恍惚,“可惜没能跟老大剑仙说上一句话。”

下一刻,种昶就离开了小镇,却不是返回原地的乌纱巷马府,而是永嘉县衙附近的一条陋巷。

而杏花巷这边,两位再次死而还阳的马岩和秦筝,被陈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镇外边的那座金鹅窑,随手丢入窑火中。

就像萧形给于磬泄露的天机,陈平安确实精心营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为正册和副册。

比如陈平安再建了一座剑气长城。

这是陈平安独自反复游历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剑仙私宅,同样历历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无人。

槐黄县城,但是缺少了三处地方,泥瓶巷,旧学塾,杨家药铺。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芦洲鬼蜮谷地界。

还有一处北俱芦洲仙府遗址,唯独少了山顶道观。此地被陈平安命名为行亭六。

一座玉宣国京城。此地的营造,当然要归功于摆摊道士吴镝。

这几处都在正册之列。

正册天地,总计三十六。

先前带着小陌一起游历桐叶洲镇妖楼,期间见识过十二片梧桐叶承载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这些都属于副册天地。

总计有七十二处。

规模最大的,是那座拥有五城十二楼的仿白玉京。只是暂时还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话说,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陈平安和陆沉比拼过演技的吕公祠,因为地盘小,所以更显得大开门,比真迹还真。

一处位于红杏国边境府县的河边鱼市,洞房花烛夜,马璧掀起那位凤冠霞帔美人的红盖头,他其实知道,兄长马川同样喜欢她,可她喜欢自己,这种事,可谦让不得。兄弟合伙开了一家武馆,除了开馆收徒挣点碎银子,马无夜草不肥,他们还会轮流走镖,经过十几年的打拼,各自挣下了一份殷实家底。其实这些年皇帝昏聩,外戚掌权,卖官鬻爵都是明码标价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并不轻松,同行常有那沟死沟埋,路死路葬的惨淡下场。只说马川上次走镖,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镖师的那些武馆子弟都跟丢了魂似的,原来他们路过两处乡野村落,俱是满地尸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杀,别说兄长马川被吓破了胆,马璧只是听着这些,就头皮发麻了,关键是按照兄长的说法,看那些无人收拾的尸骨,判断出这拨匪人下手极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马贼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计,觉得有必要赶紧举家迁往府城中,毕竟他们家乡这边早有一句谚语,小乱避城,大乱避乡。毕竟这世道再乱,也不至于乱到硝烟四起、兵荒马乱的地步吧?

这天,一支车队去往府城,当然是走官道。一众青壮武馆弟子护镖随行,镖头是一个叫沈刻的武馆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间穿透沈刻的头颅,往日里十数青壮无法近身的老人当场毙命,摔落马背。

官道远处,出现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拦路精骑,有人高坐马背,从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满月,遥遥指向马璧。

好像身旁有一骑说了什么,这一次精骑所射箭矢都不再瞄准头颅或是胸膛,箭矢多是准确钉入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随后那支精骑疾驰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补上一刀,或是手持长枪,戳中肩头、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伤。

马璧被一刀削平肩头,砍掉整条胳膊,霎时间鲜血如注,马璧身形踉跄,刚好看到兄长马川被一枪捅入裆部,那持枪一骑,凭借骏马的巨大冲劲,将马川带出去数丈远。马璧又被下一骑剁掉仅剩的胳膊,再被弓马熟谙的第三骑伸手抓住了发髻,马璧双脚离地,就那么被拽得身形倒退,马璧看着灰沉沉的天幕,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这世道……

临死之前,马川只有一个执念,若是世间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变成了厉鬼,一定要跟他们报仇雪恨。

头戴白角冠,名叫-春温的青衣婢女,神sè木然跟着那个骑马老媪一起去了对方的寒舍歇脚。

结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妇人,还有那个坐在桌旁哼着小曲的……马川?!

马川瞧见了她,与自家妇人是别样风韵,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这马川便有几分心热,开始拐弯抹角,显摆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赵老爷家的塾师,是有正经功名的读书人。春温本就不喜马川与秋筠的眉来眼去,听着眼前这个马川的炫耀言语,和那种不规矩的炙热视线,她心中便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双指并拢,闪电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马川的双眼。她冷哼一声,轻轻一抖手指的血迹,不去看那个满地打滚、鬼哭狼嚎的穷酸男子,而那个看似温婉怯懦的妇人,她竟然只是蜷缩在炕上,灯下缝补旧衣,低头咬着一截线头,她自顾自忧愁夫君瞎了眼,明儿如何当得塾师,挣那每个月八钱银子的薪水,又要过好久穷到揭不开锅的苦日子哩。老媪叹了口气,挑拨一下灯芯,老调重弹一句姑娘又错啦。春温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边,老媪重新推门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简陋,莫要嫌弃。

那个叫秋筠的马府女子剑侍,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几次更换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难,不堪受辱的坠楼人。

她现在置身于一座豪门府邸,房屋相连,皆四面廊厢,雨雪天气无需撑伞张盖,行走其间,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断,摆盘鲜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馐美食,喉润如酥的佳酿,多不胜数。

她是长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赵,好像是横行一方的豪绅巨贾,听说家族近期就要聘请一位姓马的塾师,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绣娘的夫君,而那位风韵犹存的绣娘妇人,这些年经常与她碰头,教她这位赵家千金女红。她虽然深居闺中,却也听说了一些背地里的嚼舌头,说那绣娘与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以至于她时不时头发凌乱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换衣物。

赵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对镜梳妆,镜中美人,团面皮,白净,细弯弯两道眉儿,肌肤丰-肥。身旁婢女着翠襦,名月眉。

红杏国的皇宫大内,有幸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那拨诰命夫人,见那位身穿龙袍的男子挑起帘子,她们已经纷纷熟门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软绵绵堆在脚踝处,犹有妇人娇笑着口呼陛下,以脚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状元有口难言,她面露恐惧神sè,这一次没有尝试着用各种方式解释自己是谁,她径直飞奔向门口,哪怕先前数次都被妇人们或是宦官拖拽而回,总好过在这边束手待毙,生不如死。这次她跑出去很远,结果在御花园内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看,忍不住满脸惊喜,依稀记起他的身份,她赶忙用手指不断比划,凌空书写四字,“先生救我!”

却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学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伸手抓住她的纤纤玉手,劝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是女状元,再当嫔妃,岂不是两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识喊出对方的名字,怒斥道:“姜桂,你简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蓦然笑道:“你以为那些诰命夫人又是谁,你当真记不得她们了?哪一个,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妇人,哪个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郸道上,路边有座客栈,院内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暗绿浸窗纱。

一个手捧拂尘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铜钱剑,道人盘腿坐在檐下,耐心等着店主煮熟一锅黄粱饭。

新来两个客人,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他们在各自屋内放下行礼包袱,瞧见那中年道士颇为仙风道骨,便有了攀谈的兴致。

道士转过头,抚须笑道:“余道友,研山兄,别来无恙。”

余时务伸手抵住眉心,不知为何,有些头疼。

马研山疑惑道:“道长莫非认得我们?还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术法?”

道士捻须道:“贫道认得你们的前身。”

马研山自然不信这种混话,调侃道:“道长可是书上所谓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挥拂尘,指了指槐树底下的一窝蚂蚁,将拂尘换手搭着,缓缓说道:“佛家唯识学很重视形成始起种子的熏习。说一切种相,其立种子者,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无因生等种种妄计。《楞伽经》卷一说二种熏,《摄大乘论释》卷二解释即依彼杂染诸法俱生俱灭,阿赖耶识有能生彼诸法因性,是名熏习。引经中偈云言熏习所生,诸法此从彼,异熟与转识,更互为缘生。《起信论》说熏习义者,如世间衣服实无有香,若人以香而熏习故,则有香气。所谓熏习,即是前七识在阿赖耶识田地中落下的种子,就像这世间诸多植物结成种子落在土壤中。从恶趣死生恶趣者多,多如大地土,从恶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难得,人死之后堕三恶道者如大地土,能够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经在《杂阿含经》上边看到一个故事,佛陀说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龟寿无量劫,百年一出其头,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随风东西。佛告阿难,盲龟浮木,虽复差违,或复相得。愚痴凡夫漂流五趣,暂复人身,甚难于彼。《提谓经》又说如有一人在须弥山上以纤缕下之,一人在下持针影之,中有旋岚猛风,吹缕难入针孔,人身难得甚过于是。故而人身难得,大致可以理解为有两难,从数量上讲,恶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从可能性上说,得人身犹如大海中,盲龟钻浮孔。人身已难得,人身难再得。”

余时务叹息一声。

都记起来了。

“乡梦窄,水天宽,明月清凉宝扇闲。吾有一法决狐疑,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尘指向那棵槐树,微笑道:“槐黄洲,红杏国,那窝蚂蚁都姓马。”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窝蚂蚁皆同姓 的精彩评论

88 comments

  1. 写的真完蛋

    写的真完蛋

    沙发
  2. 唔西迪西

    一楼

    板凳
  3. 贫穷使我们相遇

    书越写越长,打架手段越来越花里胡哨,讲的道理越来越莫名其妙,境界战力越来越云里雾里。还是更喜欢之前的剑来

    地板
  4. ......
  5. 陈平安剑斩陈政华

    看不懂

    51楼
  6. 乌鱼

    真就无语

    52楼
  7. 匿名

    又水了一章

    53楼
  8. 匿名

    牛马一样

    54楼
  9. 11

    你们到底在期待什么,非要一两章写完就满意了?然后再让总管去水些琐事,去等那不知猴年马月在能等到的下一次高潮?

    55楼
  10. 11

    真要嫌慢不会攒上几章在看啊,一边骂还一边天天盼着,你行你写啊

    56楼
  11. 匿名

    写偏了总管!

    57楼
  12. 匿名

    啥也不是

    58楼
  13. 艾伯蒂

    确实有点看不懂,可能小白文看多了

    59楼
  14. 匿名

    一个人装B还不够,还搞出数个分身一起装,啊啊啊,
    做为一个屌丝早些年玩网游还能装装B,现在只能看看网文的主角装了,
    大道崩坏啊,总管不要怪俺白嫖啊。

    60楼
  15. 匿名

    可恶,晚了一天

    61楼
  16. 十六境武夫

    杀人不过头点地,首恶必除,理所应当。根据自己判定,断其他人生死,陈平安过了。

    62楼
  17. 13

    说实话,写的我有点害怕

    63楼
  18. 夏吾冬

    写不下去了,然后分身装逼,怎么分的?说分就分了。

    64楼
  19. 匿名

    这几章真的是凑,你还不如写点落魄山上的有意思

    65楼
  20. 等我填山

    有没有种可能,剑来电视剧电影动漫都出了,且播完了,但书还没更完

    66楼
  21. 匿名

    一个月三章的节奏

    67楼
  22. 匿名

    一个月三章的节奏

    68楼
  23. 不曾到过倒悬山

    牛逼哄哄的样子

    69楼
  24. 温仔细

    讲道理这几章写的还不错好吧,描写施展手段复仇也是在交代陈平安突破以后的境界和能力啊,其实也是挺实在的东西。

    70楼
  25. 打野

    唉,写的是越来越垃圾了,还动不动不更新,写不出来就发个声明,烂尾算了,妈的,整体在吊人胃口

    71楼
  26. 方尉丞

    你干嘛

    72楼
  27. 11

    还不更?

    73楼
  28. 匿名

    干脆烂尾算了,越写垃圾

    74楼
  29. 乌鱼

    16楼说的情况大可参考《冰与火之歌》

    75楼
  30. 匿名

    这是过年了么,都不更新了!!!

    76楼
  31. 一口大黑锅

    这都10天了,作者你是咋了

    77楼
  32. 嘻嘻哈哈

    过年放假了

    78楼
  33. 匿名

    确实可以烂尾了,现在的这个陈平安已经令人讨厌

    79楼
  34. 安然如陈

    催更总管

    80楼
  35. 匿名

    真的烂尾了陈皮安现在就是为了装逼而存在

    81楼
  36. 匿名

    轮干宁姚

    82楼
  37. nidaye

    你逝去了嘛 ca

    83楼
  38. 吃瓜群众

    这烂尾的方式比较独特呀

    84楼
  39. 匿名

    作者是不是死了,一点回音都没有

    85楼
  40. 匿名

    这都多少天了还不更,写不下去就直接大结局,什么陈平安一人独断万古之类的直接完结

    86楼
  41. 可控硅

    作者 你这是放飞自我了吗?你这是打算放小学生的寒假啊

    87楼
  42. 阿良

    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gr 的总管,tm 的还不更

    8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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