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复仇是一场独饮 (2)

事实上,这场切磋,从头到尾稳稳压制纯青一大截的马苦玄,最后他给了这位手下败将,一个不算评价的评价。

大致意思是“好心奉劝”纯青以后别学拳了,给那姓陈的提鞋都不配,不如专心修道。

那些当真就只是扯闲天的言语,听得宋瘠脑袋一低再低。

因为她终于确定那两个男人的惊人身份了。

龙泉剑宗第二任宗主,剑仙刘羡阳。骊珠洞天泥瓶巷顾璨,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他们与出身杏花巷的马苦玄都是同乡。

是了。

只有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才可以提及马苦玄,如此心平气和。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在乎,根本不用假装,不必故作散漫。

刘羡阳随口问道:“你曾经跟他们俩并肩作战,在你看来,纯青和许白到底是啥水准?”

顾璨抿了一口酒水,“许白短处是与人捉对厮杀,心不狠,所以他的境界要低一境看待,长处是运筹帷幄,将将和将兵,都是许白天生擅长的,到了战场上,许白调度兵马,就会变得异常铁石心肠。单对单,许白对上我,他必死无疑。”

“纯青所学驳杂,天资确实好,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当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不是没有理由的。如今纯青才二十几岁,作为纯粹武夫,经过蛮荒一役,估计她很快就会打破远游境瓶颈,拳法技击,精通十八般武器,身为练气士,早就是元婴境瓶颈,五行堪舆,雷法符箓,机关阵法,扶乩降真,驭鬼敕神,狩猎追杀,隐匿逃遁,她都很精通,而且成长的空间很大,她的优势,应该是在跻身飞升境之后,纯青多半会成为一位攻守兼备的强飞升,大道成就,高于野修青秘,与我白帝城出关后的师姑韩俏sè相仿,我估计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就会是纯青未来大道高度的极致所在了。纯青如果再多出一层剑修身份,完全可以把她视为一个老瓷山的陈平安。”

刘羡阳忍俊不禁,如果不是最后这句损人至极的评价,我就真信了你顾璨了。

小鼻涕虫的言下之意,就是纯青确实瞧着很像陈平安,但终究相对于“真迹”而言,她只是一件烧造粗劣的仿品瓷器,搁在他们几个的家乡,就只能被砸碎丢到老瓷山。

先前陈平安问剑正阳山期间,马苦玄其实就在附近旁观,余时务甚至说这是马苦玄的唯一机会了。

后来等到陈平安城头刻字的消息,传到浩然,就更让马苦玄一下子吃不准深浅了。

刘羡阳好奇问道:“你是不是有在永嘉县马府安插棋子?”

“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顾璨点头道:“担心打草惊蛇,就没敢安插太多,前前后后,拢共只往里边丢了三颗钉子,前些年被拔掉了一颗,是个形神腐朽的观海境老修士,他自己不小心露出了蛛丝马迹,于是很快就被沈刻亲自动手给毁尸灭迹了,作为双方约定好的报酬,他的两位嫡传弟子,如今都算发迹了,我替他们各自找到了一位传道人,都是白帝城的不记名供奉,所以我甚至怀疑此人是不是故意求死的,因为按照当初我跟他订立的条款内容,他要是不小心死在了马家,他那两位弟子就会获利最大。以后我再与谁做公道买卖,得补上这个漏洞才行。”

“还有一颗是被彻底边缘化了,早先在马氏的那座仙家客栈当差,混得还行,但是也没能送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管着马氏一小块银庄票号的山下买卖。剩余最后一颗,同样可以忽略不计,只因为不是练气士,才得以留存下来,跟她聪明不聪明没关系,如今只是做到了一位马氏子弟的小妾,说是纳妾,她却连马氏侧门都进不去,只能养在外边,吹吹枕头风,套几句废话还是可以的,只是再过个几年,她就要年老sè衰,失了宠,更无用处了。”

顾璨说到这里,自顾自摇头道:“就算钉子藏得深,都还在,以如今马氏家大业大的底蕴,踩到了这几颗丢在地上的钉子,想必都不会硌脚。毕竟不是我亲自盯着,都太蠢了。”

柜台那边,宋瘠听得心惊胆战,花容失sè,你们几位天老爷唉,倒是用心声言语啊。

她现在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也会落个被“毁尸灭迹”的下场了。

喝着我铺子的酒水,结果却要送我一碗断头饭?

你们也太欺负人了。

裴钱有意无意,瞥了眼山神娘娘,人间山水神灵的心境景象,其实比较枯燥,相对千篇一律,多是被袅袅香火萦绕的祠庙与金身神像,差异只在香火多寡和金身高低以及精粹程度。而各级城隍爷一道,约莫是yīn阳不通、幽明殊途的缘故,哪怕是一位品秩最低的县城隍,便是裴钱都看不真切内里气象。

刘羡阳听着顾璨的谋划,大为失望,埋怨道:“就这?”

顾璨冷笑道:“不然?”

安插棋子,培养死士,还得提防谍子成为反间,你以为是多简单的事情?

刘羡阳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丢进去的钉子,怎么都能够在马氏祠堂里边有张椅子好坐了。”

顾璨说道:“你怎么不说马岩、秦筝都是我安插在马苦玄身边的钉子?”

刘羡阳眼睛一亮,坐着说话不腰疼,“顾璨,跟我聊着聊着,你就开窍了啊,我觉得这个法子真是不错,可行,你以后就朝这个大方向努力。”

顾璨直接往刘羡阳那边吐了口唾沫,刘羡阳歪头躲过,非但不怒,赶紧喝完一碗酒水,提起空碗,反而继续挑衅顾璨,“好暗器,再来再来,看我能不能接满一大碗,满满当当,再来个仰头一饮而尽,是有点恶心了,顾姑娘?”

裴钱咧嘴一笑。

单独坐在火盆那边的顾灵验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只要我家公子没意见,我当然不介意啊。”

顾璨讥讽道:“那帮马氏子弟,全是些心性漂浮的酒囊饭袋,连当棋子的资质都没有,一心练剑刘大爷,你自己摸着脑子说说看,让我一个都不在宝瓶洲的人,怎么办?”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提醒你跟我好好说话啊,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我一个心情不佳,就会在陈平安那边说漏嘴的。”

顾璨怕陈平安,陈平安怕自己,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我刘大爷完全犯不着跟一个小鼻涕虫较劲嘛,差了俩境界的。

刘羡阳站起身,懒洋洋道:“酒也喝过了,该忙正事了。”

顾璨没有跟着起身,皱眉道:“去哪里,做什么?”

刘羡阳白眼道:“就你屁话最多,老习惯,多学学陈平安,只管跟在刘大爷屁股后头吃香喝辣。”

顾璨摇头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反正就待在这边。”

他娘的,犯了错,陈平安不敢在你这边说什么,我怎么办?

先前在落魄山,我好心想要去桐叶洲帮点忙,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不就反过来教训我一句太闲,仙人了?

刘羡阳气势浑然一变,淡然道:“你们仨走一趟京师城隍庙,我去一趟玉宣国皇宫。”

裴钱早已起身,手持绿竹杖,问道:“刘宗主,我想要独自走一趟钦天监。”

刘羡阳想了想,点头道:“当然可以,记得换个样子。真要动手,就别犹豫,出了任何事情,你师父那边,我帮你兜着。”

当顾璨站起身,真名子午梦的顾灵验,她便立即穿好袜子和鞋子,跟着起身。

刘羡阳看了眼山神娘娘,微笑道:“怎么讲?”

宋瘠一咬牙,“今天酒铺打烊,并无客人光顾。”

刘羡阳问道:“若是常山神亲自问你话呢?”

宋瘠默然无语。实在是不敢有任何保证,她终究是一位寄人篱下的小山神,折腰山归属鹿角山直接管辖。

刘羡阳笑道:“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了,那你就照实说,你记得最后再捎句话给常凤翰,鹿角山谁胆敢给你穿小鞋,我就让山神府变成第二座正阳山一线峰。”

刘羡阳戴好斗笠,没有着急赶路,略微思量一番,缓缓道:“稍作改动,顾璨去皇宫,裴钱去京师城隍庙,顾灵验去钦天监。我就辛苦点,走趟远路。”

顾璨说道:“你不合适,还是换成我吧。”

刘羡阳伸手按住顾璨的脑袋,目视前方,笑容灿烂道:“没这样的道理,咱们仨,你才是那个年纪最小的。”

顾璨伸手拍掉刘羡阳的手,却没有说什么,算是答应了刘羡阳的提议。

酒旗斜矗,外边依旧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不堪。

刘羡阳轻声道:“顾璨,朋友身上有很多的臭毛病,还是朋友。”

“但是我跟陈平安有一点,很不一样,我只劝朋友一次,不听就算了。”

“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如何换成我先去书简湖会怎么做?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会劝你收手,你如果不听,我就会远远退出书简湖,等着你被人打死的消息,再帮你报仇,打死那个打死你的人,仅此而已。”

顾璨笑道:“已经比我想象中的某个答案好多了。”

刘羡阳扶了扶斗笠,微笑道:“小鼻涕虫,路还很长,不管以后我们仨成就高低如何,你终究是那个最小的,是赚是亏,现在还不好说。我只要求你保证一点,别来招惹我,不是我会如何为难,我半点不会觉得为难的,为难的,只能是陈平安。此外,你跟陈平安不对付,我肯定帮他,我跟陈平安起冲突,你肯定帮他,事情反而简单了,能不能理解?”

顾璨点头说道:“理解,并且接受。”

刘羡阳重新披上蓑衣,就此破开雨幕,身形化虹御风离去。

顾灵验好奇问道:“他要去哪里?”

顾璨戴上竹笠,系好蓑衣,默不作声。

裴钱帮忙给出答案,“真武山祖师堂。”

顾灵验幽幽叹息一声,心情复杂,其实她始终无法理解,顾璨,陈平安,刘羡阳,他们相互间性格差异如此之大,怎么会成为朋友,还可以一直是朋友。

难怪顾璨说不合

适,刘羡阳不管怎么说,都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而作为龙泉剑宗半个娘家的风雪庙,与那真武山,又同为宝瓶洲兵家祖庭。

顾璨开口说道:“裴钱,你其实并不认识真正的陈平安。我从小就既亲近又畏惧他。所以在刘羡阳那边,就像是我好像什么都听他的。”

不知为何,顾灵验只是听到这么一句语气平淡的家常话,她瞬间就毛骨悚然。

甚至远远要比与那位年轻隐官同桌饮酒,更让这位蛮荒十天干修士之一的子午梦倍感不适。

裴钱欲言又止,可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不管顾璨和刘羡阳眼中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师父就是师父。

“落魄山会有倒影吗?”

顾璨先说了这句奇怪言语,随即笑容灿烂道:“其实都没什么了,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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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府某地,有个老态龙钟的迟暮老人,坐在一间寒酸屋舍的檐下,在家乡那边,就是个没出息的,这些年跟着家族迁徙到这边,也没如何沾光,这会儿老人双手拄着拐杖,给身边一个少年说着家乡那边的故事,老人说以前在咱们家族靠着发家的金鹅窑口,自己可是烧造瓷器的一把好手,跟一个泥瓶巷姓陈的年轻师傅,学了不少真本事。

少年笑着说这叫达者为师。老人点点头,说是这个理儿,早知道小时候就不翘课了,该在学塾用心多读几本书的。

老人缓缓过转头,望向一个好似在自家檐下躲雨的年轻男人,看着对方的侧脸,老人尽量睁开眼,喃喃道:“年轻人,你是陈全的儿子吗?”

那个头戴金冠、身穿青纱法袍的年轻人,转过头,笑问道:“老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人笑道:“长得不像,可就是瞧着很像,我这孙儿常跟我说书上的言语,是了,叫神态。”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少年,点头道:“积善之门户虽贫寒,家中子孙必有晚发。”

老人问道:“你怎么来这种地方啦?”

当年有些事情,越琢磨越透着一股yīn恻恻的渗人意味,老人那会儿还是青壮岁数,又姓马,也不敢说什么。这些年,憋在心里,倒是谈不上有多难受,就是有那么点不得劲,既然玉宣国京城里边有腾云驾雾的神仙,又有据说管着人死后再来算账的好几座城隍庙,老人就有些担心,

陈平安笑道:“晚辈说话直接,老先生别生气,走了一圈,好像马氏百余口,三座相连府第,就这边是个可以落脚不脏鞋的干净地儿。”

老人叹了口气,这种话头,不好接。

少年问道:“你是修道之人吗?”

陈平安说道:“可以这么说。”

少年疑惑道:“来这里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故事重提,来这边算一笔旧账。”

少年还想再问下去,老人咳嗽几声,少年连忙轻轻拍打爷爷的后背。

陈平安笑问道:“喜欢看戏或是听说书吗?”

衣衫洁净的少年点点头,“都喜欢,就是不经常。”

“旁人故事,戏如人生,所有悲欢离合,都是纸面文章,你不用太当真,看过就算了。”

陈平安便伸手朝少年额头遥遥一点,后者如开天眼,身临其境,看到了一幅幅山水画卷。

一个出身江湖门派执牛耳者的女侠秋筠,离开师门,仗剑游历江湖数年,这天夜幕途径一座破败祠庙,她亲身经历了太多的神怪轶事,在此借宿,并不以为意,进了香火冷落多年的祠庙,见那香案之上搁放着一份老旧盟约,女子誓言彩sè焕然,男子山盟海誓的文字内容,却是枯败sè泽,这让秋筠顿时心中大恨,她生平最见不得负心汉,记住了祠庙立誓双方的姓氏籍贯,转身离开此地,先找到那呕血而亡的可怜女子停灵处,秋筠立马灵柩旁,承诺会帮其手刃男子,将那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头颅带来此地,祭奠她在天之灵。此后秋筠一路策马狂奔,昼夜不息,打探得消息,直奔京城,找到了那处张灯结彩的高门大宅,原来那男人金榜题名,刚刚迎娶了当朝大学士的嫡女,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女侠秋筠提剑跃马,连过府邸数门,一路冲撞向前,来到一国功勋显贵满屋而坐的喧闹拜堂处,她再一个娴熟俯身,那新郎官一剑砍下脑袋,再以剑尖挑落那嫁衣女子的红盖头,用以覆盖住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秋筠翻身下马,随便将其包裹,夹在腋下,重新上马,疾驰而出,她重返停灵处,揭开红盖头,将那颗早已鲜血干涸的脑袋摔在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新郎官脑袋在地上一阵翻滚,等到秋筠认清那张男子的面孔,她如遭雷击,她一掌拍开棺材板,低头望去,里边躺着的女子尸体,竟然就是先前京城惊鸿一瞥的拜堂女子,头疼欲裂的秋筠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下一刻,等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却发现自己跪在堂前,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眼角余光就是终于拜堂成亲、很快就要入洞房的心仪男子,父亲是当朝大学士,替她榜下捉婿,他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曾说自己家乡那边,有个痴怨女子,对他纠缠不休多年,她那家族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一直想要让他入赘,如何是好?她信了,劝慰说这种疯娘们,上梁不正下梁歪,毫无家教可言,马郎你根本不用理会……她身后那边传来一阵吵杂惊呼声响,她赶紧转头,掀起红盖头,只见一马当先,势不可挡,有一位古貌豪侠策马直奔此地,马上那戟髯拳发的豪侠男子,抽刀俯身,不言不语,砍下她身边夫君的头颅,豪侠拨转马头,一人一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高声言语一句,已杀负心贼。

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府,凭借军功刚刚封公的马璧,作为一国最年轻的外姓公爷,马璧在演武场练完刀法,脱了身上甲胄,随手丢给一旁的家族供奉,俱是江湖上的武学宗师,说是内廷供奉,实则就是朝廷的鹰犬罢了,马璧走向自己住处,一路上都是遇见他便跪地不起的奴仆婢女,行至小桥流水,马璧见那兄长站在形若白虹的白玉桥上,背对着自己,手捧着一只装满饵料的瓷罐,抛洒向水池内,攒簇在一起的肥硕锦鲤们翻涌四起,马璧走上石桥,朗声笑着喊了声兄长,马璧打算告诉这位从小就弱不禁风的可怜兄长,自己很快就可以帮他赚取一个官身了,就在那鸿胪寺当差,身份清贵,陛下已经答应此事了。马璧一瞬间头皮发麻,戎马生涯杀人如麻的一国公爷,停下脚步,再不敢往前跨出一步,只见兄长缓缓转头,七窍流血的渗人模样,嘴唇微动,似有蛆虫翻动如桥下游鱼,行尸走肉一般的兄长,与马璧招手道:“你也来了啊。”

马璧仓皇后退,一退再退,只见一座白玉拱桥,原来是由白骨累累堆砌而成。

兄长马川下半身都消融在密密麻麻的尸体堆中,只有一颗脑袋和半截身躯,就那么缓缓“游走”向马璧,一边开口说着含糊不清的言语,一边嘴中有蛆虫摔在地上。此刻又有一条白嫩胳膊从背后环住马璧的脖子,是一个很熟悉却又陌生的柔媚嗓音,“小叔子,该就寝了。”

一处炊烟袅袅的乡野村落,兄弟二人关系和睦,各有家室,一个当跑山,一个捕鱼为生,都算丰衣足食,他们的孩子们都到了开蒙的年纪。天边浮着火烧云,就像熊熊燃烧的锦缎,偶尔去县城庙会赶集,他们的妻子,持家有道,偶尔在布店掌柜嫌弃的眼神中,她们壮起胆子去偷偷摸一下、捏一捏丝滑的绸缎,只是她们总是嘴上嫌贵,便不买了。兄弟二人今天相约一起喝酒,看着孩子们的嬉戏打闹,两位妇人在厨房那边忙碌,马川和马璧各自聊着最近的收成,突然一阵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响,踩碎了乡野的静谧,霎时间,一枝白羽箭矢破空而至,从侧面直接钉入马川的脸颊,当场贯穿精壮汉子的一张嘴巴,马璧瞪大眼睛,只见有几骑甲胄异常华美的年轻人,几乎人人挎刀背弓,也有那手提长枪的魁梧汉子,缀在队伍最后方,冷冷看着手无寸铁的马璧。

喝彩声此起彼伏,那个挽弓射箭之人却是笑骂了一句,从箭囊再次捻起一枝羽箭,拉弓如满月,砰一声,又是一枝势大力沉的箭矢,瞬间穿透马川的脖子,那股恐怖的力道,将身体强壮的乡野青壮汉子往后一拽,后仰倒地,一滩血泊缓缓散开。那位贵公子手上的长弓嗡嗡作响,瞧见那庄稼汉子的死相,自顾自点头,似乎比较满意。

坐在板凳上的马璧,呆呆看着马背上那张熟悉的面孔,不是只是瞧着年轻几岁的兄长马川吗?兄长为何要杀自己?

又有一骑疾驰而至,身后跟着数骑精锐扈从,他瞥了眼从灶房那边跑出的两位妇人,笑道:“庸脂俗粉都算不上,杀了吧。”

这位五短身材却披挂甲胄如一国君主的公子哥,稍微提起手中铁枪,指向檐下那个汉子,“这个归我,其余的,你们看着办。”

坐骑神俊,一个娴熟冲锋,年轻骑士一枪将马璧捅穿头颅,再一个拧转手腕,将尸体摔在一旁。

马璧临死之前,只是疑惑,马背上的歹人,怎么是自己的面容?他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死后,妻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一阵雷鸣声炸响,马璧被瞬间惊醒,晃了晃脑袋,坐起身,摸了摸满头汗水,幸好是做梦,只是这个噩梦,也太怪太渗人了点。

窗外大雨磅礴,黄豆大小的雨点,屋外传来哭喊声,马璧赶忙披衣起身,却见一支支火把点亮整个宅子,一群身穿夜行衣的矫健身影,明晃晃的刀锋,进了宅子,不问缘由,手起刀落,只管见人就杀,府上那些女子则是生不如死的下场。白发苍苍的马璧心中悲恸不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老人蓦然转头,只见那绣楼那边,一个衣衫不整的纤弱女子,待字闺中的她,坠楼飘若一片落叶。

马川愁眉不展,缩在炕上的墙角,唉声叹息不已,屋外是天寒地冻的大雪时节,他裹了裹身上的老旧貂裘,家徒四壁的年景,桌上一盏昏暗油灯,泛着惨淡黄sè光亮,有个妇人正在灯下缝补破衣。所幸桌上还有些不常见的丰盛菜肴,与他家境大为不符,是妻子给大户人家当绣娘挣来的,主人家经常款待当地官吏豪绅,在家中大摆宴席,吃剩下,就送给她带些回家。他马川好歹是个有童生功名的学塾夫子,心气高,吃不得这种好似施舍一般的嗟来之食,更何况……他冷冷瞥了眼妇人,更何况她名义上是那户高门大户的绣娘,实则与那花甲之年的糟老头,她脏得很,还有些邻里间的嚼舌头,更难听,据说那边都快可以开个不用花钱的娼窑子了。察觉到男人的视线,妇人凝眸望去,她咬了咬嘴唇,重新低头不语。

屋外风雪飘摇,桌上的鱼肉菜肴早就冷了,名为秋筠的妇人,侧过头,泪珠儿滑落脸颊,她的心似乎更冷几分。

妇人背对着男人,抬起胳膊,擦拭眼泪,她硬着头皮轻声道:“夫君,赵老爷想要邀请你去当私塾先生,你若是不愿意,我明儿就回绝了。”

马川眼睛一亮,咳嗽几声,挪到床沿,放下双腿,脚尖伸入一双冻如冰锥子的干瘪棉鞋,打了个激灵,缓缓开口道:“要么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要么开设学塾,传道授业解惑,都是我们读书人的正经行当,对了,秋筠,赵老爷有没有说是怎么个价格。”

妇人低声道:“每个月八钱银子的薪水,若是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红包。”

马川笑得整张脸都快扭曲了,嗓音依旧平稳,低低嗯了一声,“还算可以了,凑合。”

到了桌边,马川看着几盆生冷鱼肉,感叹道:“就是不晓得我那个年少起就喜好舞枪弄棒的弟弟,如今在边军行伍中混得如何了,若真能混个一官半职,也算他不曾愧对列祖列宗。”

妇人视线低敛,不知想起了什么旧事,微微脸红,灯下一张脸庞平添了几分娇艳光彩。

马川嚼着难以下咽的鱼肉,依旧有滋有味,突然笑道:“嘿,咱们兄弟二人的姓氏,可是国姓。出门在外,不管见着了谁,都不兴说‘免贵’二字。”

当今天子马彻,是公认的太平皇帝,年轻时也曾勤勉治国,人到中年便开始贪图享乐,但是一国之内文臣武将俱是英才,前不久边关大捷,皇帝陛下刚刚敕封一位功勋卓著的武将为公爷,再将一位少女御赐为女状元。既无外患也无内忧,他便愈发荒淫无度,除了与他年龄相仿的皇后娘娘,是个摆设,自他年少登基时起,宫中所有嫔妃,便都是妇人,白日宣-淫,颠鸾-倒凤。这天皇后娘娘召见一众诰命夫人,等候已久的皇帝陛下便以一柄玉竿拂尘,轻轻挑起帘子,瞧见那些体态各异的中年美妇,唯一例外,便是其中那位女状元,皇帝陛下微笑道诸位姐姐可以宽衣了,妇人们对此并不陌生,有强颜欢笑,也有妩媚逢迎的,唯独那个少女怔怔看着皇帝陛下,她满脸匪夷所思,面红耳赤,只是不知为何,她始终口不得言,少女悲愤欲绝,伸手指向皇帝陛下,再指向自己,咿咿呀呀,偏就是无法说话。皇帝陛下饶有兴致,大笑不已,快步走向那个姿容明艳的少女,今儿就为她破例一回。一番云雨过后,等到中年皇帝昏睡过去,那少女伸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直接将其活活掐死,她这才上吊自缢。

人死如大睡一场,皇帝马彻蓦然惊醒,手中持境,自己竟是一张少女脸庞,吓得他将镜子砸在地上,下一刻,她便来到了皇宫,浑浑噩噩环顾四周,除了那位面容衰老、心不在焉的皇后娘娘,还有一帮神sè各异的诰命夫人,皇帝陛下,或者说女状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帘子被一柄拂尘轻轻挑起。

永嘉县马府,马岩搀扶着秦筝回到住处,瞧见了门口那位候着的老妪,夫妇稍微吃了颗定心丸。

马岩轻声道:“蒲夫人为何不出手拦阻那人行凶?连三封飞剑传信都被那厮拦下了。”

老妪以心声微笑道:“家主有所不知,我早有准备,其实一明一暗,送出了总计六封密信,被拦截的,只是明面上的飞剑传讯。”

马岩立即面露喜sè,重重松了口气,秦筝却是快速瞥了眼名为蒲柳的老妪,她倒是没有说什么。

老妪脸sèyīn沉,冷哼一声,埋怨道:“秦夫人,若是早早知道你们马氏招惹的仇敌,是那人,我早就离开玉宣国了!别说玉宣国,宝瓶洲都不敢待!”

秦筝道歉告罪一句,再从袖中拿出一串常年随身携带的钥匙,让马岩打开密室大门,拾级而下,一路墙壁上都嵌着用以照明的夜明珠,禁制重重,最终走到了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清水秀之地,她先涂抹了杨家药铺买来的膏药,神魂瞬间稳固下来,锥心一般的疼痛也瞬间消失无踪,再让老妪施展山上术法,果真接回了那截断腕,顷刻间便是双眼清晰可见的白骨生肉,只是伤疤依旧明显,秦筝壮着胆子拧转手腕,她长呼出一口浊气,马岩颤声问道:“这厮口出狂言,一见面就说要杀我们四十多次,结果现在杀又不杀,还任由我们来此,所欲何为?”

老妪喟叹一声,“山巅修士,道法无情,天心难测。”

马岩有些抱怨道:“蒲夫人是修道有成的陆地神仙,面对此人,依旧毫无招架之力?”

老妪苦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隔境如隔山,何况我即使是玉璞境,又岂敢自称‘山巅’,至多是走到山腰罢了。登山越高,越知离天之远啊。那个姓陈的,至少也是一位元婴境剑仙,与剑修作同境之争,哪来的半分胜算。”

马岩怒骂几句沈刻不是个东西之类的,好不容易平稳心情,试探性问道:“蒲夫人,沈刻已经跑路了,厨房那边的于磬,她也是金身境武夫,同样不济事了?”

老妪嗤笑道:“这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江湖莽夫,靠不牢的。只要听说陈剑仙的名号,男的缩卵,女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马岩问道:“姜桂姜先生呢?还有那个连你都称之为深藏不露的种昶?他们可都是各怀神通的金丹地仙,这么些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总不能遇到事情就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吧?总得稍微出点力吧?”

老妪摇摇头,“”

秦筝突然问道:“蒲柳,你当真暗中寄出了飞剑传信?”

老妪笑道:“当然是真的,事已至此,老身何必故意邀功,此举意义何在?对吧,秦夫人?”

马岩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我这一路走来,才记起研山这孩子这些年,说了几句话,总算嚼出些余味来了,说像我们马家这么大的产业,哪天碰到难关了,钱财、权势之外的大义,才能救命,才是真正的护身符。皇帝陛下,鹿角山,再加上城隍庙,只要三方势力知晓了这边的事情,都不用他们如何偏袒,也不奢望他们偏向我们马氏,只需秉公行事就够了,这个泥瓶巷贱种,依仗身份和境界,目中无人,托大了,总觉得自己算无遗策,什么玩意儿,要不是祖坟冒青烟,一路踩狗屎,他能有今天的造化?我呸……”

老妪从袖中摸出一颗铜钱,微笑道:“家主,秦夫人,除了这颗刚刚得到的市井铜钱,老身这会儿可真是身无余财了,钱袋子穷得叮当不响了,想要我继续替你们马家卖命,总得表示表示吧?”

那位陈剑仙,打劫就打劫,非要塞我一颗铜钱。

秦筝站起身,“蒲柳,你已经见过他了?!”

老妪低沉笑着,“果然还是秦夫人更聪明些,这颗铜钱,就是陈剑仙送给我的。”

秦筝问道:“成功飞剑传信,也是诓我们的?”

老妪神sè复杂,摇摇头,“确实已经寄出去了,不过不是我寄出去的,而是陈剑仙亲自为之。就当着我的面,千真万确。”

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天晓得。

她可不费这脑子去想什么了。

能够从那场火刑中脱身,感恩戴德的她先前在自己屋内,就给那位青衫剑仙磕了好些个响头。

老妪摊开手掌,笑道:“陈剑仙发话了,你们这双狗男女,只能活一个,而且必须是你们亲自动手杀掉对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马岩,秦筝,你们还是按照老规矩,商量着办,好好合计,谁死谁活?”

这处螺蛳壳仙家道场瞬间一变,变成了昔年杏花巷的祖宅,屋外大雨滂沱。

只是当年这双年轻夫妇,是在秘密商讨如何杀那个自家龙窑的陈师傅。

老妪蒲柳,似乎变成了那个拦阻儿子儿媳莫要如此作为的老妪马兰花。

老妪面容悲苦,反复说着你们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是要遭报应的。

秦筝冷笑道:“活一个?怎么活,可以活多久?”

马岩瞬间清醒过来,眼神坚毅起来,“这种鬼话,谁信?”

侧门缓缓打开,走出的不是偷听对话的孩子马苦玄。

而是一袭青衫长褂,陈平安笑道:“就喜欢你们这么蠢。”

挡在门口那边的老妪,一下子是蒲柳身形,一下子是马兰花的面容,从袖中摸出两条白绫,重复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语的老妪将两条白绫围住“年轻夫妇”的脖子,打了个死结,再高高抛起另外一端,好像绕过了两根无形的梁柱,再将两条白绫那端打了个绳结,马岩和秦筝双手抓住白绫,仍是不得不同时踮起脚尖,但是哪怕如此,双人的靴子依旧高出了地面,不多不少,各自刚好离地一尺有余的高度,这就意味着两个人想要活一个,就必须需要死一个。

看架势,想要活下来,就看谁的力气更大了,谁能站稳脚跟了。

陈平安双手插袖,眯眼道:“第一种。”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复仇是一场独饮 的精彩评论

77 comments

  1. 11

    好看!

    沙发
  2. 12

    期待下一章

    板凳
  3. 13

    希望年前能打完~

    地板
  4. ......
  5. 于今

    总管是不是跟奥密克戎论道呢

    51楼
  6. 一周了,还不更新?

    52楼
  7. 匿名

    这大哥,年轻忙着干啥去了?

    53楼
  8. 000

    早日康复啊

    54楼
  9. 匿名

    总管请了一星期的假

    55楼
  10. 十七境

    陈政华,快更新呀快更新呀快更新呀快更新呀快更新呀快更新呀快更新呀

    56楼
  11. 干啥里呢 还不更

    57楼
  12. 方尉丞

    你干嘛哎呦

    58楼
  13. 做爱枫林晚

    烽火你是阳顶天了吗

    59楼
  14. 于今

    妈的,陈政华他懂个屁的剑来

    60楼
  15. 11

    今天是第7天,明天再不更新就说不过去了哈

    61楼
  16. 吃瓜群众

    总管顶住,终于快破停更记录啦,加油

    62楼
  17. 宁姚被我干冒烟了

    嘿嘿,插个眼。

    63楼
  18. ❌的宁姚冒白浆

    还不更新啊

    64楼
  19. 怀真

    梅斯就给我更新!!!

    65楼
  20. 宁姚又软又湿跟水蜜桃一样

    再不更新我就去找宁姚了

    66楼
  21. 宁采陈

    有可能是论道失败了

    67楼
  22. 匿名

    不想写就别写了,整天调着胃口,真TM操蛋,傻逼作者

    68楼
  23. 匿名

    好不容易精彩一点了,加油跟新

    69楼
  24. 匿名

    这玩意儿完本了?

    70楼
  25. 滚滚滚

    先吃饭

    71楼
  26. 小可

    是不是阳了没熬过去啊,怎么到现在都不更新的

    72楼
  27. 23

    是不是和江南老贼合伙打算开刀片厂了

    73楼
  28. 奶秀的老公

    真的,可能新冠重症了

    74楼
  29. 匿名

    陈公子真是潇洒的很

    75楼
  30. 陈政华个狗日的

    你个狗日的,不像话

    7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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