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头顶三尺有谁 (2)

然后陈灵均就开始给荆老神仙,白剑仙他们几个轮番敬酒,就那么把陈清流晾在一边。

却不晓得那几个被敬酒之人,一个战战兢兢,笑容尴尬,小心翼翼打量陈仙君的脸sè,一个随时可以去见自家老祖宗的,牙齿打颤,根本不敢瞧那位斩龙之人。这么一双酒桌上的难兄难弟,委实是有苦难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为何坑我们。

“景清老弟,有没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帮忙,这个,嗯?”

言语之际,陈清流抬起手掌,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陈灵均最喜欢陈浊流这一点,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自己一个德行。

真要计较起来,在老爷的家乡这边,哪个不怕?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好像因为“言语耿直”而吃过的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如今每顿酒,都是忆苦思甜呐。

陈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说了个名字,道号也行,比较怕谁?”

陈灵均下意识望向荆蒿这种飞升境大修士,当然不是怕酒友荆蒿了,而是怕这些吃饱了撑着喜欢假装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说当年在小镇那座打铁铺子,身为最后一任坐镇圣人的阮铁匠,瞅着就像个庄稼汉子,于是陈灵均心直口快,就闹了个误会。

荆蒿给吓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陈灵均满脸悻悻然,结果一想到某个人,不最怕的那个。

陈灵均就打了个哆嗦,赶紧喝酒压惊。

怕,怎么不怕。

走渎化蛟之后,尤其是听说那场中土文庙议事,对方现身了,陈灵均就一阵头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凭自己的修道资质和勤勉作风,可别一个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龙啊,到时候不得跟那位斩龙之人找上门?

只是这种事,说出口到底丢人了点,他脸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爷聊这个。

江湖经验再老道,为人处世再机灵,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之役的积威深重。

故而陈灵均精心编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页,就是空着的。

都没敢写上那人的名字。

后来干脆用了浆糊,将那一页与封面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来,就都不用与那个传说中的斩龙之人擦肩而过了。

那会儿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过来教训穷书生陈浊流,不要觉得自己学了点山上仙法,嘴上就总是嚷着打打杀杀,江湖不是这么混的,咱们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求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晓不得,知不道?

陈灵均洋洋得意,“老厨子,我跟好兄弟谈好了,回头让他请辛先生写帮忙两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来,不会浪费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让老爷转赠魏檗,呵,我会与老爷事先说好,别说是我的功劳,魏檗这人,矫情,好面儿,知道是我帮的忙,估计要在肚子里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宝贝,也没那么痛快了。”

朱敛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陈灵均双臂环胸,眉眼飞扬,“跟老爷学的嘛。”

朱敛说道:“魏檗收到这份礼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帮的忙,他还是会喜出望外的。”

陈灵均忙着自己开心呢,就没有嚼出朱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朱敛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数,除了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还有暂时不在山上、出去游历的词中之龙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圣先师说成“好勇过我”的得意弟子,作为最早跟随至圣先师的那拨远古“书生”之一,此人曾经留给后世一句仿佛万年长鸣的铮铮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陈灵均压低嗓音说道:“老厨子,要说实打实的亲身经历,你是不济事,可嘴上的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你给说道说道,那个湖山派的高掌门,她咋个待着就不走了,怎么回事,可别是瞧上我家老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惯着她。万事好说,唯独这个,不能稀里糊涂的。”

朱敛说道:“别多想,与男女情爱无关系,只是一个特别想要挣钱的人,突然进了金山银山,眼花缭乱,总想要多搂点回家。”

陈灵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说得明白点。”

朱敛耐心解释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虽说是名归实不与的情形,但是在莲藕福地之内,终归是山上的执牛耳者,越往后,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种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便会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这边,如井蛙观海一般,见什么都是新鲜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规矩,回去后好早作谋划,尽可能多的聚拢山上势力,将练气士的人心,拧成一股绳,最终为福地在落魄山这边,争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没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会跟着她共同参加一场“山巅”议事,把一座天下的规矩框架先给定下来。

小陌肯定会跟着,谢狗之前听说有这么一茬,她就跃跃欲试,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给山主撑个场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门确实有心了。”

陈灵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钟倩呢,听说是咱家莲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爷挨打就算了,就没跟你这个同乡,讨教讨教?”

如果说松籁国湖山派的掌门高君,是正统意义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护,那么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钟倩,无形中就有武运在身,与那高君,两人都是被老天爷青睐的幸运儿。

只是钟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时根本懒得露面,据说每天就在那儿蘸酱啃大葱,只知道独自闷酒。

朱敛摇头道:“他不敢来,就算来了,他以后就真不敢来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都是各自时代的天下第一人,大体上,就是那种表面和气、心底却又各自看不起其余三人的主儿,关系过得去的同时,却又暗流涌动。

一般而言,山上的练气士,若是年纪高,道龄长,可能占了先天优势,身后的年轻人相对比较难出头和冒尖。

但是纯粹武夫,朱敛觉得总得一山高过一山,才对

。武学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巅的第一人,先有张条霞,后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陈灵均啧啧啧。老厨子强啊,不用喝酒,就能说这种大话。

朱敛说道:“用大风兄弟的话说,就是钟倩这么不求上进的人,怎么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块去呢。”

郑大风确实觉得钟倩的拳法不够分量,朱敛也觉得钟倩对自己不够心狠,有今天的武学成就,都是脚踩西瓜皮罢了。

陈灵均一听就不乐意了,“老厨子你这话说得伤情谊了。”

朱敛问道:“郑大风说的,怪我头上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栽赃嫁祸,挑拨我跟大风哥的兄弟情谊。”

朱敛抬起头望向院外。

青衫陈平安朝他摆摆手,示意老厨子不用起身。

陈灵均连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敛笑着提醒道:“这次可别随便拍肩膀了。”

陈灵均一边小跑向院门,一边回头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朱敛重新躺回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说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朱敛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边,可以有资格教给陈灵均九十八个道理,唯独在交友和待客两事上,不用教,也教不来。

山门口那边。

道士仙尉被隔壁郑大风如雷鼾声给吵醒了,没了睡意,就干脆搬了条椅子坐在山门牌坊下边,借着月sè翻书看。

小米粒今天睡觉晚,闲着没事就出门耍去,万一一个不留神,就能见着回家的裴钱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没带金扁担和绿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边,突然瞧见了山脚那个身影,就学岑鸳机练拳走桩,临近山门口,打完收工,抬起双手一个气沉丹田,笑着喊了一声仙尉道长。

仙尉答应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书籍放入袖中,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卷圣贤书籍。

仙尉这才转过头,小米粒一路飞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从桌子那边搬来一条长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连连摆手说不用,蹲着就好嘞。

小姑娘询问一句,不会耽误仙尉道长看书吧?

仙尉笑着说怎么可能。

朱敛和米大剑仙,尤其是老厨子,至今还不知一事,因为早年双方的某个关于什么街上美妇、绣楼少女的“绝对”,前些时候被小米粒转述给了回家的好人山主,这才有了相约南苑国京城相互问拳一事。

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这边都敢口无遮拦、就完全不怕教坏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剑宗,米大剑仙总觉得隐官大人瞧见自己,时常面带冷笑,米裕当时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剑仙对此也懒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得了,不管是在春幡斋账房,还是在避暑行宫,不就数他最闲散?更过分的,还是被那些年轻剑修调侃成“一半功劳归米裕”,至于是谁先开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还是顾长龙的某句公道话,都随意了。

小米粒小声问道:“仙尉道长,睡不着觉,是在想念故乡么?”

““书上说,不忘家乡,仁也。不恋故土,达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装模作样的书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这么个道理,游子思乡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讨生活,同样需要豁达几分。”

小米粒点头,使劲鼓掌却无声,“有道理,仙尉道长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嘞。哈,这么好的道理,我要关起门来,跟它好好相处,可不能让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声,以书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这个道理,貌似说得更好,学到了学到了。”

小米粒见仙尉道长心情蛮好,就挠挠脸,问道:“仙尉道长,能拉二胡么?好听得很呐,总是想着,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开口。”

仙尉笑着点头,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场,何乐不为。

在自家落魄山,谁会不喜欢小米粒呢?

以前独自浪荡江湖的年月里,迫于生计,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实很是学了些手艺,跟人下赌棋挣钱,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会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这边,道士仙尉其实没想着、而且也没啥机会重操旧业,只是某次在朱敛院子那边,听老厨子坐板凳上拉过一次,仙尉当时可谓听得如痴如醉,惊为天人,就与朱敛虚心请教了几次,朱敛就把那架二胡送给了仙尉。事实上,多才多艺的老厨子,莫说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敛都弹得堪称惊艳,尤其是可以用那软糯的评弹的女子戏腔,极尽男女情爱之缱绻情思。

只可惜据说朱敛有自己的讲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陈暖树在场的时候,没有外人,两个小姑娘开口说想听了,他才会摆弄这些被他说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仙尉总觉得年轻那会儿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几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红颜知己了。

曾经旁听过一场对话,景清道友询问朱敛,“老厨子,就没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其实这个问题,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问了。

朱敛笑骂一句,“屁话,当然有。”

陈灵均一脸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里,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来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低头调弦几下。

道士拨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静。

当仙尉闭着眼睛,微微仰头,面带微笑,用一种据说是老生戏腔唱出那句“我本愿将心单单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却只照沟渠”。

小米粒哪怕听过几次了,还是次次觉得这会儿的仙尉道长,唱得可……好看了。

关于这个说法,裴钱以前就笑话过小米粒,当年只有老厨子,说她的这个讲法,很有学问。

山路那边,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声叫好,陈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赶紧停下拉二胡,赧颜不已。小米粒转过头,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景清别打搅仙尉道长。

陈平安只是在门口与仙尉闲聊几句,看了眼小镇方向,很快就带着陈灵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经带着谢狗去往拜剑台。

小陌给出了理由,没有任何藏掖,谢狗虽然不太情愿,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边,也就捏着鼻子去了拜剑台。

在御风途中,她还在埋怨那个小题大做的山主,不晓得自己在某本老黄历的交情,她跟其中两位即将到来的客人,关系老好了。

小陌却是对她知根知底,当场拆穿谢狗那个张口就好的的谎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没问题,好可真算不上,当年你杀气腾腾跟那两位书生问剑,关系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着,就不跟陈平安计较啦。

谢狗双手扶住貂帽,没话找话,小陌,你有怕的人吗?

小陌说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个。

在那远古岁月,剑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极有名不怕事的主儿。朋友少,结仇多。

谢狗苦着脸,有点憋屈,说我可打不过礼圣,这个场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这种场子不用找回。

谢狗说下次去莲藕福地,我跟着一起啊。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公子打声招呼。

谢狗在云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摇晃,衣袂飘飘。

小陌笑着与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这种幼稚举动,小陌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就只是跟着,看着。

严州府遂安县边境,细眉河畔,大骊钦天监客卿的白衣袁天风,与一位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辈结伴而行。

后者是年轻容貌,满身的浓郁书卷气,哪怕刻意收敛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绝天地、却又丝毫不妨碍“井水河水”两处光yīn长河相通的神异手段。

这种处境,有点类似出海访仙的左右。

刘飨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身形佝偻,直不起腰的模样。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个好相貌的后生,年纪轻轻的,怎就驼背了。

先前袁天风看过了风水堪舆,就建议当地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乡贤,造魁星阁以聚紫气,最后还留下了三句谶语,“榜眼作先锋,状元自跟随。”“一门登两第,百里得三元。”“紫气东来,魁星四射。”

从头到尾,刘飨都只是笑着袖手旁观,不言不语。

袁天风问道:“子骏先生,难道是觉得我与道祖以言语借紫气,有点不妥当?”

刘飨笑着摇头,“没什么不妥,蛮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风无奈道:“别人说我是高人也就罢了,你说这个,总觉得是在讥讽晚辈学艺不精。”

刘飨说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风转移话题,“先生为何喜欢以稗官自居?”

刘飨答道:“被弃之不用的学问,越往后越难登大雅之堂,时也命也。”

袁天风说道:“上古以降,后世学子,本不该如此走极端的。”

刘飨洒然笑道:“以前的赞誉,我在当时就是无福消受。后世的骂名,一样担不起,后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样了。”

就像小到一国官话,大到一洲雅言,其实文庙曾经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颁布天下,一个浩然九洲通用的年号,初始元年。

袁天风叹了口气,有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开口询问。

相传浩然天下初定之时,曾有人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两不相契,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像猜出袁天风的心思,刘飨说道:“我是不是那个人,都不耽误你我相见。”

袁天风问了个稍微不那么犯忌讳的问题,“子骏先生是不是曾经在骊珠洞天待过一段岁月?”

刘飨点头道:“当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请,是有过那么一场观道和……勉强能算是一种护道吧,只是时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风喟叹一声,得到这个确定答复,一些个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就说得通了。

“这没什么,万年以来,用几个不同身份,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在骊珠洞天的那点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刘飨笑道:“陆掌教的《天运篇》,有那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我辈好酒之人,饮醇醪如蛰者苏。走,找个小馆子夜宵摊,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来到槐黄县城。

分成了两拨,辛济安带着好友去见过了那口锁龙井,再来到一条巷弄,笑道:“端正兄,这里就是骑龙巷了。”

被辛济安称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悬一把铁剑。虽说身穿儒衫,却更像是个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庙那边,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礼的读书人。

其余三位同样辈分极高的读书人,则在那座被小镇百姓俗称为螃蟹坊的地方驻足。

其中一位,来自天外。他曾经与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打过照面,是早年那拨书生里边专门掌管钱袋子的账房先生。

极其生财有道,所以在远古书生当中,属于异类。

他身边两位,一人神sè木讷,腰悬一只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来,几乎就没有说话。

腰悬水瓢的读书人轻轻叹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端正当年不是身在蛮荒,肯定会赶来此地,助齐静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读书人仰头看着其中一块匾额,“当仁不让,不过如此。求仁得仁,书生底sè。”

随后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语,头顶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们三个刚刚从杏花巷、泥瓶巷那边一一走过。

所见所闻,与其余两位师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虫他们的一些过往事迹,皆与“孝”字有关。

还听到了剑仙曹曦在祖宅内的某句呢喃。

他转头望向那位账房先生,笑道:“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么久,可有收获?”

账房先生微笑道:“毕竟束手束脚。”

除了擅长管钱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间第一等的纵横家。

“我们什么时候去落魄山看看?”

账房先生自问自答道,“还是看端正什么时候动身好了,听说那边山上有两位故友,我们好劝架。”

今天的白天,郑大风下山去了趟小镇,找到杨家药铺,也不知道头发上抹了什么,油亮油亮的。

郑大风踱步进了铺子,“胭脂那丫头呢?”

看铺子的石灵山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还有同门啊,回乡这么久了才来,师姐出门远游去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晓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回?”

石灵山臭着一张脸,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整天没个正行,还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脑袋往锅里晃两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头都不用买半两油。”

这还是一个出身桃叶巷的兔崽子,说话就已经这么中听了。

郑大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怪话,无异于挠痒痒,“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其实郑大风早就已经猜出,师妹苏店是得了师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个师兄“谢新恩”了。

郑大风在药铺跟石灵山随便掰扯了几句,走出门外,伸手挡在眼前,抬头看着日头。

犹豫了一下,走出小镇,路过石拱桥,来到一处与西边高山接壤的小山岭,脚下就是片片田垄。

郑大风坐在田埂上边,身后就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小坟头,孤零零的,垒石而成,很不起眼。

从这边望去,可以看到那条龙须河。

背后坟头就是那个娘娘腔窑工的,生前凄惨,好像没有立锥之地,死了也没占多大地儿。

而他的侄女,就是苏店,小名胭脂。

郑大风相信苏店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肯定来过这边,与相依为命的叔叔,说些心里话。

郑大风起身掏出一壶酒,蹲在坟头,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壶酒。重新起身,随手将空酒壶远远抛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边,郑大风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喊道:“陆沉,我知道你听得见,过来坐一坐。”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便出现在山脚,撒开脚丫狂奔上山,跑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郑大风身边。

陆掌教抬起手掌,使劲扇风,气喘吁吁道:“累死个人。”

郑大风朝陆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赶来此地了,就不知道缩地山河到好哥们身边?

陆沉笑问道:“大风兄弟,要给老弟指点啥事?说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细胳膊小腿的,兴许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动……”

郑大风说道:“没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头,远游临行之前,说了什么。”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这种勾当,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郑大风伸手按住陆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几天不见就生分了,当年咱哥俩一起去听墙角……”

“打住打住,过往事就让它随风而散了吧。”

陆沉拨了拨郑大风的手掌,纹丝不动,只得说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劲,竭尽全力,抖搂些山上手段。”

郑大风这才收回手,片刻之后,涟漪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在坟头挂纸过后,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她双手撑在田埂上边。

苏店离乡之前,此地确实是她最后所见的故乡风景,她与叔叔说了些心里话后,最后哼唱起一支晦涩难明的古老乡谣,即便是在小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可能都未必听得明白。

有点像是与天祈雨的祷辞。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个名叫苏旱的娘娘腔,在四下无外人之处,时常哼唱的曲子,苏店听得多了,就跟着学会了。

陆沉突然皱眉,郑大风沉声说道:“陆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沉叹息一声,点点头,“也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当欠我一壶酒。”

片刻之后,苏店手持一件重宝,她身形一闪,便已远去青冥。可就在这幅光yīn画卷当中,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儒衫青年,双手负后,缓缓上山,来到苏店和坟头这边,他抬头看着日头高照,晴空万里,自言自语道:“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不欲早暮而行,惧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门人,是也不是?”

最后他笑言一句,挥了挥手,“胶车倏逢雨,请与诸生解。”

陆掌教的学问,不需多说,哪怕是郑大风,当年在高人辈出的骊珠洞天里边,说他是“神华内秀,学问精深”,其实并不过分。

所以苏店的祈雨内容也好,后边这个古怪书生的言语也罢,他们两个都听得懂,至于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苏旱。雨师烧火,岂不可怜。雨师祈雨,竟然还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处,叫人欲哭无泪。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装无所谓,故作云淡风轻说着某些不容易。

就是这么一个对世道满是失望的男人,这辈子到最后,却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爷开开眼,好让某个无亲无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报。

长久沉默过后,郑大风与陆掌教异口同声说出口三个字。

蹲在田垄旁,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抱头,嚼着草根,视线上挑看天,微笑道:“这天公。”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头顶三尺有谁 的精彩评论

18 comments

  1. 奥德

    追得真累

    沙发
  2. 繁华落尽人独立

    有我。。

    板凳
  3. 清都少年郎

    所以最后的青年是谁?娘娘腔???

    地板
  4. 善解人衣

    半月第三章

    4楼
  5. 陈十一

    一集一个小故事,完全不搭嘎

    5楼
  6. 剑不来

    最后的青年是刘飨吧,上文刚说了他身形佝偻,还在骊珠洞天待过

    6楼
  7. 匿名

    你看他在青冥天下还有分身会不会是林江仙

    7楼
  8. 右左

    陈政华写的他妈的这是狗屁啊

    8楼
  9. 匿名

    巨君,王莽来了,穿越,狠狠的穿越

    9楼
  10. 陈政华

    齐静春

    10楼
  11. 匿名

    无语了啊,还知道左右访仙了啊

    11楼
  12. ...

    头顶三尺全是水。

    12楼
  13. 匿名

    至圣先师的弟子子路吧

    13楼
  14. 匿名

    这水的

    14楼
  15. 匿名

    头顶三尺全是水。

    15楼
  16. 匿名

    满篇烂道理,好为人师最惹人厌!

    16楼
  17. 匿名

    总管大道果然亲水

    17楼
  18. 匿名

    不错

    18楼

Leave a Reply

昵称
新书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