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各自修行 (2)

少女跟白发童子坐在一根树枝上边,各自摇晃双腿,晃晃悠悠,来这边之前,她们都不亏待自己,两人合力,在厨房那边捣鼓出了两砂锅的过桥米线。

郭竹酒打着饱嗝,正在给白发童子传授独门江湖经验。

两边树枝上,她们身边放着两只空的小砂锅。味道确实一般,不怪食材,得怪她们的厨艺,反正谁也别怨谁。

“行走江湖,遇到事情不要慌张。”

白发童子一边使劲点头,一边偷偷翻白眼。

结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话,就很对白发童子的胃口了,“要赶紧跑路。”

白发童子眼睛一亮,卯足劲鼓掌,大声喝彩,不忘继续怂恿郭竹酒共襄盛举,“郭盟主,你是晓得的,我这个人,千般好万般好,只有一点,最为出类拔萃,那就是从不溜须拍马,与郭盟主真是投缘,你不当咱们的盟主真是可惜了。”

郭竹酒疑惑道:“你跟裴师姐有私人恩怨?”

白发童子摇头道:“天地良心,绝对没有!”

郭竹酒沉默片刻,问道:“你每天这么假装开心,会不会有一天就真的开心起来?”

白发童子神sè黯然,扯了扯嘴角。

人生南北多歧路,事如春梦了无痕。当年万里觅封侯,百无一用是书生。

白发童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惆怅,真是惆怅啊。

郭竹酒伸手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按了按,帮着点头,“你想啥呢,必须可以啊。”

————

落魄山中,一栋不大的宅院内,夜深了还是不少人聚在这边,而且人人神态都很放松。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么豪奢气派怎么来,白玉铺地,仙气缥缈,简直恨不得让人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就不敢下脚。

但是此处,阶前庭院,就只是一块平整夯实的黄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叶洲与姜尚真齐名的女修,她曾经来此做客,就对这座庭院情有独钟。

姜尚真思来想去,还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个黄庭,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心高气傲得很。

朱敛倒是没有藏藏掖掖,只说自己不过就是给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经书,黄姑娘就坐在这边翻看了会儿书。

这就是老厨子的待客之道,仅此而已。

当时周首席站在檐下,看着台阶外边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大为叹服。

一部道书,一张藤椅,黄庭对黄庭,月下看黄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这边聊天,其实主要就是听郑大风说五彩天下那边的趣闻。

郑大风的言语风趣,就像是一种天赋,经过他嘴的事情,总能引人发噱,让听者会心一笑。

再有老厨子的捧场附和,同样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听众里边,男人有道士仙尉,陈灵均,武夫钟倩。女子有谢狗,狐国之主沛湘,还有那个湖山派的当代掌门,高君。

之前陈平安主动拜访湖山派,带着她一起离开莲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乡,所以一开始只是与魏山君去了一趟披云山,她想要更多了解这座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然后又发现这边有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两件事,她就更舍不得离开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这会儿郑大风已经离去,与仙尉结伴下山。

小陌则带着陈灵均出门去细眉河地界了,然后谢狗也偷摸过去,只是让朱老先生准备一顿宵夜,等她跟小陌回来吃,不用着急下厨。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既然闲来无事,又有沛湘牵头撺掇着,朱敛就躺在藤椅上,就顺着她的话题随口说了些解闷的话语。

“修行从来不只是山上事,从来就是你我身边事。”

“男女之间,结为夫妇,是缘,无非是分出个孽缘和善缘。头等孽缘,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纠缠不休并不分开,长久心怀怨怼而终,还会延续至下辈子。中等孽缘,双方将就过日子,总不满意,觉得相互亏欠,那么贫寒富贵,不管有钱没钱,日子总是不快乐的。稍轻几分的孽缘,中途不欢而散,双方之间倒是没有太多怨恨心,缘浅,缘尽使然。”

“唯有善缘,相互成就,白头偕老。那么所谓修行,不过是将心比心,将孽缘转为善缘,将此生善缘延续为下辈子的善缘,那么不管下辈子是以何种身份重逢,便会如见故人,心生欢喜。所以夫妇之间,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过得好,起先是孽缘,那就解孽缘,结善缘,本是善缘,就更简单了,无非是续善缘。”

沛湘嫣然笑

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爱和夫妇关系啊?”

朱敛双手叠放在腹部,右手轻轻拍打左手背,缓缓道:“父母子女之间,是债。子女们来此世间,与父母或讨债,或还债。”

“若是子女为讨债而来,那么做父母的,就要赶紧还债,越早还清越好。所以你会发现这世上,有些长辈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实门户,偏偏就会出现个不可理喻的败家子。若是子女此生为还债而来,为人父母者,也当珍惜,不可挥霍。”

“所以你也会看到一些门户,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语刻薄、行事自私,当子女的,总是过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还是愿意尽孝道。”

“当然也有些子女,能够让一个原本贫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发,这就是他们的还债了。”

“你以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妇,他们当真知道如何为人父母吗?其实是一开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头一遭的事情,当爹做娘的,要么未曾做好准备,要么根本不知如何作为,总是有些糊涂的,于是我们足不出户,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为之哭、可以为之笑的悲欢离合。”

单独坐在一条长凳上的武夫钟倩,他嗓音低沉道:“朱先生,那该怎么办才好?”

道理总得有个落脚地,不然晓得了一箩筐的大道理,除了背着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么用处。

朱敛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于人于己,都多些耐心,与身边亲近人,要敢认几个错,肯说几声对不起。”

“尤其是没有害人之心、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要给人、尤其是亲近人那种yīn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没理,到头来就太吃亏了。”

“有个说法,形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怒气,叫无名之火,名称的名,其实也可以形容为无明之火,明亮的明。想来一个人所有的委屈,点点滴滴积攒而来,只会积少成多,只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都转为很难自知的情绪了,自以为无所谓了,哪能呢,那么是纸包不住火的。这种不自知,大概就叫无明。”

“当我们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么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善心。”

“我们人啊,过日子,可不能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处屋檐下,所有发泄出来的恼火,都是有温度的。只要让旁人知晓,不要憋在心里,当然,也不要烫伤别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同时一定要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先别管双方的对错,各自有无道理。”

“这里边有个小小的诀窍,就是别跟子女之外的亲近之人去就事论事,当然,对孩子,家教,立规矩,一定要没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该如此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门在外,见着长辈就得打声招呼,做错事得为了那件错事本身去跟人认错,而不是什么你这么做了,对方会不高兴,或是爹娘不高兴了,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为认错。”

高君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朱先生,我有个问题,‘就事论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褒义说法吗?”

“所以说是个诀窍嘛,如果谁都知道,就没什么好说道的了。”

朱敛笑了起来,老人用一种好像是独有的和缓语气,轻柔说道:“当一件事需要我们去质疑、否定身边家人的时候,就一定是带着情绪的,难免会说一两句重话,有用吗?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吵着吵着,自说自话,吵到最后,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开始翻旧账,为自己的对,找种种理由,或是用某个对,否定对方的对,如此一来,我们当真可以‘就事论事’吗?”

“男人都喜欢讲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个男人,如果始终想不明白,女人那边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无理取闹的那些奇怪情绪,本身就是一个道理,那就很难讲明白自己的道理喽。”

“就更不用说讲理只是为了争个输赢,有个胜负,双方如此久处,自然而然,都会觉得对方是一个无法沟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双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大概最终就只有两两沉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们对别人,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误会,可能都来自三个字,‘我觉得’。”

高君思量片刻,轻轻点头。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听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边,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叹道:“朱先生,通达啊!”

朱敛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谢狗使劲点头,朱先生说得都好,这句话,这个道理,说得最好。

如果说让谢狗逐渐改变看法,开始由衷觉得落魄山是个好地方,那么身边的这个老厨子,朱敛得占一半的功劳!

朱敛又说道:“人人都是个懒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书上的某个道理,或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语句,所有那些一听就让人觉得轻松的道理,很难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开始听着就会让我们倍感不适,做起来更难受的道理。”

“所以谢姑娘要是今晚,听了我这么多絮叨,到头来只觉得这一句话顺耳,有理,听进去了,然后就记住这个忘了其余,还不如不听,一个字都不曾听见。”

谢狗尴尬一笑。

朱老先生确实是道行高深,

刚刚返回院内的小陌会心一笑。

朱敛不客气道:“小陌啊,你笑什么,傻子么。”

小陌先生和谢姑娘,两不偏帮,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敛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温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几分。

朱敛望向天幕,沉默片刻。

一个看似很简单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个道理来支撑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个只有一个确凿数字的加法,那么少了其中任何一个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错的。

回过神,朱敛笑道:“山外事不去说了,在咱们落魄山上,就一点,尽量是谁都不受委屈,当然很难做到了,那就争取谁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愿开口与人说的委屈,来自得不到身边人的回应,种种期许、憧憬、愿望之心声,在心中如擂鼓,响彻自己天地间。心外却哑然,永远寂静无声,这就像一个人把嗓子喊哑了,身边还是无人听见,这个人就会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变成一个哑巴。

朱敛轻声道:“先别管有理没理,对错是非,一定要愿意跟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说某句话,为什么要做某件事,直白无误告诉对方,我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呢?”

其实在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陈灵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陈平安。

比如陈灵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第一时间,肯定就是委屈万分,只觉得为什么自家老爷不在身边,只要哪天陈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须得诉苦!又例如在北俱芦洲那边走渎,在那个大渎入海口的紧要关头,陈灵均也是想着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陈平安骂一顿,挨训之后,该咋咋的,只要不被赶下山去,大爷我还是一条英雄好汉。

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

外人都觉得陈平安太喜欢当甩手掌柜了,如今偌大一份家业,是走了狗屎运。

甚至一些相对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觉得朱敛这拨不挪窝的人物,在做了

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了。

陈平安曾经寄过一封家书回落魄山,托付魏檗转交。

在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有一行内容,“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

当年她们收到信后,在竹楼那边,三颗小脑袋碰在一起,小黑炭反复阅读了三遍书信内容。

朱敛站起身,搓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着起身,在厨房给朱先生打下手,已经熟门熟路了。

众人同桌一起吃过宵夜,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帮忙收拾过碗筷,各自返回住处。

热闹过后,朱敛独处,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语,“陆沉,以为然?”

墙头那边,坐着个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的陆沉,笑吟吟道:“有个小问题,有些道理,讲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吗?”

“你要是这么说,好像还真有点道理了。”

朱敛转头朝地上呸了一声,“漆园道树枝头,花贼玉腰奴!”

陆沉忍俊不禁,“奇了怪哉,骂自己作甚。”

陆沉一个蹦跳,落在院内地上,径直走向那张藤椅,学朱敛的姿势躺在上边,懒洋洋道:“一别多年,聊几句?”

朱敛坐在台阶上,双手插袖,淡然道:“想要聊什么?”

陆沉面带微笑,闭上眼睛。

朱敛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夜sè中,人间好像有数以亿计的众生梦想,如一盏盏灯笼密集攒簇,五彩缤纷,冉冉飞升。

————

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张藤椅上,陈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轻轻摇晃蒲扇。

赵树下和宁吉坐在另外一边。

老秀才笑问道:“宁吉,先前跟你说了一大通,听得懂吗?”

宁吉摇摇头,赧颜道:“祖师爷,几乎都听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没事没事,让你先生用些大白话,给你解释解释。”

陈平安便笑着用一些粗浅易懂的言语,与宁吉详细解释了一遍。

宁吉将先后两种说法都牢记心中,偶尔有依旧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开口询问,陈平安便再换个说法解释一番。

老人听着听着,就再次睡熟过去,鼾声轻微。

赵树下和宁吉脚步轻轻,去灶房那边打地铺了。

只有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默默陪着自己的先生。

学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童们跳方格子的痕迹。

大概童年,就是一场无忧无虑的跳方格,方格内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边的世道。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各自修行 的精彩评论

14 comments

  1. 闲人

    还别说 这么闲淡的小散文看看也不错

    沙发
  2. 写真好!!!

    写真好!!!

    板凳
  3. 桌子

    陈大爷的《路人集》一定很精彩!

    地板
  4. 板凳

    真牛气

    4楼
  5. 大胆

    ?惊喜 早上刷了 中午说瞅瞅 还真又有一章 可以的

    5楼
  6. 热热热

    热死我了

    6楼
  7. 道理

    上一章刚吐槽过道理,这一章就看朱敛的道理入了迷,男女之事那几句说的真好

    7楼
  8. 繁华落尽人独立

    今天怎么了?这么早更 不习惯啊

    8楼
  9. 匿名

    修行都是个人事……

    9楼
  10. 猪脸

    要向缘分道歉和解,无论孽缘善缘

    10楼
  11. 陈政华

    各自修行,平衡万物

    11楼
  12. 落魄山小瓜子

    必须要回头刷第二遍

    12楼
  13. 未曾去过倒悬山

    写的真好

    13楼
  14. 陈政华无牛

    这个狗逼天天把人这么吊着 要写到两千万字吗

    1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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