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章 他们围坐篝火 (2)

浩然天下,中土文庙。

一个老秀才揪须更揪心,站在一座凉亭台阶顶部,实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视线,转头与身边一位儒生模样的老朋友说道:“熹平老哥,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涌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报啊,千千万万不能如此!”

经生熹平无奈道:“此事如何计较,文庙自有说法。”

若是较真,陈平安好像至今也没有求到文庙的地方。

老秀才一听就不乐意了,跺脚道:“只论事不论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够满街是圣人?!何况你我,我们都是读书人啊!”

经生熹平愈发无奈,“我是怎么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办,必须照规矩走。”

受限于身份,经生熹平确实无法与谁谈什么私谊。即便身在文庙,却不参加议事。

老秀才其实也不图经生熹平什么,就只是为了分心,闲扯几句有的没的,免得自己像个不经事的愣头青。

走入凉亭,刚刚落座,便像火烧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没有挪步走向亭边原地,伸长脖子瞧了瞧外边。

不还是像那热锅上转圈的蚂蚁。

老秀才开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个喝闷酒的人在桌边说醉话。

读了百千万圣贤书,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来。

俗子拉屎撒尿,还能施肥田地,心术不正的读书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尔,美好的事,辛苦的人,会让铁石心肠者,心软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续,高低长短,在于留下世道痕迹之深浅。

经生熹平便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习惯就好。

一座叠阵,开始逐渐崩碎,那些断折飞剑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间。

于玄坐镇的填金峰已经彻底消散,郑居中的琉璃阁也分崩离析,轰然炸开,景象绚烂,流光溢彩。

一座蛮荒天下以极其细微的幅度,拨转船头,缓缓偏移向那条由符箓真灵铺设出来的轨迹。

礼圣法相伸出一只手,替叠阵抵消掉一部分冲劲,紧贴“渡船”墙壁的法相一侧脸颊,被蛮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

陈平安始终闭目,悬空坐定,单手贴住腹部,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浑身骨骼有金石颤鸣,流淌出金sè的流火。

住持大阵运转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几分,不断调整大阵诸多细微处,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脚,能够更大程度发挥这座叠阵威势。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做成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举动,真身如山岳,虽然魂魄如山中万花共同燃烧,化作一股股流火浩浩荡荡流泻至山脚,所幸这些分头行事的溪涧,除了在山脚形成一座座深潭、池水,紧接着汇聚成一条环山之河,随后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数溪涧呈现出爬山之势,竟然开始逆流而上,复归山中各大“气府”,最终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个趋于稳定、变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环。

叠阵之一的七十二候大阵,亦是不堪重负,作为阵法枢纽的七十二枚印章陆续崩裂。

纯阳道人单手托起一轮大日,重重一推,再双指并拢作剑诀,敕令背后长剑,一把法剑铿锵出鞘作龙鸣,却是化作一条扭曲绳索如牵日,吕喦一个身形拧转再抡起胳膊,直接将那轮冉冉升起的大日,被拖拽画出一个巨大圆弧,抛向笼中雀被渡船挤碎的巨大缺漏处,道法剑术兼具的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处,只见去势汹汹升天而起的一轮辉煌大日,在途中演化为一件摊放开来的金sè法衣,此后一根长剑绳索,如牵连起千百颗骄阳,层层叠叠,依次攀高,直至天幕,纷纷化作件件法衣阻拦下蛮荒天下扩大缺口的迹象。

于玄为了配合这轮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驾驭两仪阵中的那轮明月坠底落地。

吕喦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微微挺直腰杆几分,以心声道:“不打紧。”

光是吕喦和于玄的这一手,就等于是将陈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条绷直的长线,如一根独木,撑起摇摇欲坠的笼中雀天地。

郑居中一抖袖子,将原本崩碎的琉璃阁,凝为一张好似“封条”的不知名符箓,就那么贴在那座开在天幕的大门之上。

与此同时,陈平安额头处便出现了一条凹陷下去的血槽。

显而易见,郑居中是最无所谓陈平安是无妨还是无所谓的那个盟友。

李-希圣便双指并拢,挪动脚步蹈虚凌空,在大地上画出了一道如同补缺填平海沟的符箓,陈平安额头的那条血槽,瞬间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白景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那个山主,后者微微点头,她便脚踩叠阵中的虚相闰月一格,朝高处祭出一剑,数千条如虹剑光,冲天而起,就像无数条电光衔接起两座云海,剑光在笼中雀天地间乱窜如电蛇,同时在那蛮荒天下“上空”数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缓缓推动船头一侧偏向符灵造就出来的那条道路。

大概对于蛮荒天下某些抬头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就是一场仙人境欲想跻身飞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荡,只是注定不会落地而已。

陈平安稍稍拧转手腕,从袖中掠出那两张符箓,分别融入左右手背。

这是?

照理说,陈平安至少还能坚持短则半炷香、长则一炷香功夫。

小陌阻拦不及,白景也是出现片刻恍惚,看架势,自家陈山主是要狗急跳墙了?

只见握拳抵住膝盖的右手,轻轻松开,五指作虚握剑柄状。

贴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个翻转,同样是虚握,却是握住剑锋状,从右往左缓缓移动。

一粒精粹金sè光亮在天地间绽放。

不但笼中雀内七十万余把长剑齐齐震动。

就连纯阳道人那条化作牵日长绳的法剑,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摇晃,如遇同道,高声颤鸣。

白景剑光所化垂挂天地间的游走电蛇,如山木被风吹,整齐倒向一侧。

半座剑气长城,手中一把剑。

天外极远处,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缩了缩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时,礼圣率先眯眼望向远方。

片刻之后,便有一条纤细黑线蜿蜒而至,黑线之下,是一条火红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处看热闹的陆沉,蓦然瞪大眼睛,以拳击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饱眼福了!”

那个无名氏见机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边离垢的肩膀,卯足劲遁入一处不易察觉的太虚沟壑中。

于玄沉声道:“好像是那条游走太虚深处的太古螣蛇。”

郑居中与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心声言语一番。

礼圣轻轻点头,三山九侯先生虽然面露疑惑神sè,仍是敕令那位符灵女子返回袖中。

几个眨眼功夫,这条太古螣蛇就显现出它的巨大。

整座蛮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张嘴吞入腹中,脑袋稍晃,它就将那座叠阵撞开,庞大身躯碾碎符灵辛苦铺出的那条崭新道路,一个晃动尾巴,将那颗珠子吐出,再用脑袋一顶,蛮荒天下就更换了一条好似预设的崭新“青道”,螣蛇身形则没入太虚中,就此消逝不见。

方才依稀可见那条螣蛇头颅之上,站着一个只剩下皮囊而无神识的“陆法言”。

在那条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烧灼的浓重道痕,经久不散。

吕喦缩地山河,一步来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捻起些许灰烬,这位道号“纯阳”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叹一声,抬头望向远处,连“大道”都可焚烧吗?

陈平安被一撞后仰倒地,一路翻滚,那把即将成形的左手长剑渐渐消散,最终右手撑地,大口呕血。

李-希圣叹了口气,今天只是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以后每隔十年,两座相互牵引的天下,就会出现一次冲撞。

若是那条太古螣蛇不来搅局,礼圣可能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当然也可能浩然天下伤亡惨重,只因为未知变数太多,任何推衍都没有了意义。

三山九侯先生归还大阵给陈平安。

叠阵变成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飞剑,瞬间没入陈平安眉心处。

礼圣神sè如常,与众人作揖致谢,“辛苦诸位。”

终究是多出了十年光yīn。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纹丝不动,其余修士各自还礼。

还有陈平安想要站起身,礼圣伸手虚按一下,笑道:“好好养伤。”

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搀扶起自家公子。

陈平安伸手抹掉脸上的血污,还好,没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陈平安,为何提前使用那两张符箓?”

陈平安沉默不言。

郑居中小有惋惜。

若是陈平安毅然决然一剑斩向蛮荒,他郑居中肯定会第一个跟上,火上浇油。

想必那小陌和白景,两位飞升境剑修,都不会闲着,都可算锦上添花。

李-希圣会被迫为陈平安护道,纯阳吕喦亦会接着出剑,阻拦白泽或者蛮荒晷刻……

于玄见那有一问没回答的“对峙”双方,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

礼圣笑着拍了拍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说道:“设身处地,搁我也不惯着谁。”

一处好似光yīn长河漩涡的太虚缝隙内,离垢这么个出了名的面瘫,都有几分忍俊不禁。

原来无名氏被一条莫名岔开的火道,给烧了个灰头土脸,躲避不及的矮小汉子,晃了晃脑袋,一撮撮被烧焦的头发簌簌而落。

离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问道:“以前招惹过那位?”

不敢随便直呼其名。

无名氏郁闷道:“怎么可能,我就只是遥遥见过对方几次,躲都来不及,哪敢主动招惹。”

在远古岁月的后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几位,谁敢挑衅那几位天庭至高神灵。

礼圣率先告辞离去,好像是去追那条被牵线傀儡“陆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圣望向那位从头到尾都十分意态闲适的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择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郑居中微笑道:“不如还是等三教辩论结束之后吧,到时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驾。”

双方现在就对弈,不管是几局棋,终究胜之不武。

李-希圣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真人玄同万方,我辈莫见其迹。

要知道这句溢美之词,可是陆沉亲口说的。

于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郑居中,老真人捻须不语,奇了怪哉,你们俩怎么会有私人恩怨?

对郑居中,于玄的态度只有一个,敬而远之。

当朋友就算了,更别成为敌人。

随后李-希圣便与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着大妖初升的那条青道溯源而游。

于玄则邀请纯阳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饮酒。

因为先前于玄在天外银河忙着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难得主动露面。

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桩崭新“掌故”,以后千年几千年,再拿出来晒一晒太阳,就是那种被人津津乐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手持三山符在蛮荒天下跨越山河。

因为在陈平安他们几个烧香“礼敬”之后,没过多久,就又有青烟袅袅,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拨人,敬香人数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却同样香火鼎盛,气象极大。

曹慈。元雱。两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一开门,一关门,傅噤和顾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脉的少女纯青,龙虎山天师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脉的许白。总之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间隔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后出现两拨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礼之人,而且他们还都很年轻,不是一般的年轻,一个个都拥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所以以至于连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

与很多大修士不一样,他看重的,是未来,而且是他人的未来。

若论往昔,峥嵘岁月,终究都是老黄历了。未来,却可以有无限的可能性。

就像一本书,永远情节转折,让看客觉得出乎意料。

而前边已经烂熟于心的内容,再惊艳的人与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几遍,而回忆与缅怀,反而容易让书中人,感到伤感。

有些话是可说可不说的。

于玄跟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在那个时候,其实没半点交情可言。

就因为先前在金甲洲战场,陈平安的开山弟子“郑钱”,那个做事雷厉风行、还很以诚待人的小姑娘,让老真人印象极好,顺带着就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观感不错了,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嘛,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于玄才极有深意地笑言一句,两次敬香,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

当时青年修士,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于玄的这个说法。

不是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视过高,吝啬好话,而是因为于玄之前与他说了句分量不轻的有心之语。

故而他这一点头,就等于被迫给出了个答案。

原来于玄在这之前,曾经询问一事,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后,陈平安为了缝补桐叶洲的一洲地缺,与诸君借取山水,俨然是“吾为东道主”,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旧是顺遂的,因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这一点头,陈平安就等于多出了一道名正言顺的旨意,这就像一个身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员,得到了朝廷颁发的一纸公文,做事情就顺理成章。当然三山九侯先生不点头,陈平安依旧可以缝补地缺,只是最终效果会没有那么好。

这种天外赏景的机会实在难得,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白景一起慢悠悠御风返回浩然。

而陈平安那仅剩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与持剑者逆流光yīn长河万年之后,见到了一幕。

让陈平安长长久久,怔怔出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处山顶,夜幕沉沉,围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还有多个身影。

看网友对 第一千零五章 他们围坐篝火 的精彩评论

19 comments

  1. 油桃

    来哟,坐起吃火锅啰

    沙发
  2. 111

    板凳
  3. 匿名

    软软的

    地板
  4. 天际归舟

    误几回

    4楼
  5. 天际归舟

    天下本无事,,,

    5楼
  6. 天际归舟

    我听说,开始总是真的

    6楼
  7. 夏吾冬

    云里雾里

    7楼
  8. 匿名

    學一拳光頭 看到其他英雄在異界戰鬥???

    8楼
  9. 崔东山

    就这?

    9楼
  10. 停车坐爱枫林晚

    这蛇有多大?

    10楼
  11. 金乌

    我被谁拿了?

    11楼
  12. 陈十一

    莫名其妙

    12楼
  13. Hha

    这蛇怎么突然跑出来的 原本是想干啥

    13楼
  14. 陈小哥

    1楼在此,唯我独尊!!

    14楼
  15. 匿名

    新冠到没到?

    15楼
  16. 右左

    他妈的,快更新陈政华

    16楼
  17. 吃瓜群众

    这就算打完了?虎头蛇尾呀!!!

    17楼
  18. 哑巴湖大水怪

    第一

    18楼
  19. 斩天

    礼圣不过如此

    19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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