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八章 须臾少年,带酒冲山 (2)

“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树是最早跟我来槐黄县城祖宅的。”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温柔,“是第一个。”

至于那位景清大爷,先靠边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风景如初见,风景得是多美好。

暖树闻言抬头,眼神柔柔而笑。

————

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门口摆了个摊子,桌上摆了三只酒碗。

一个白衣少年,蹲在河边,叼着草根,两眼放空,抬起双手,来回抛着一颗鹅卵石。

有两人按约而至,离着那座摊子约莫还有两里路,身材修长的儒衫男子,于禄,远游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绿竹杖。

还有一个谢谢,她如今是金丹境瓶颈。

于禄转头看着这条燐河,心生亲切,是个适合垂钓的好地方,陪着谢谢沿河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三处极佳钓点。

至于为何他们不是直接御风到茅屋这边,当然是谢谢需要稳定道心,毕竟是来见崔东山,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弟子。

能够坚持不转头跑路,离得崔东山越远越好,于禄就觉得谢谢这些年是当之无愧的修心有成了。

为了让谢谢心境稍微轻松几分,于禄故意找了个话题,笑道:“傻子都知道这条一洲西海衔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几条主要支流,长达万里,是个很适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宝盆,可问题在于,当傻子都知道某个买卖可以挣钱后,不出意外,就是个坑了。”

魂不守舍的谢谢笑容牵强,她哪里有心情计较一条燐河。

就像于禄说的,事实确实如此,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叶洲中部山河,各方势力相互抱团,呼朋唤友纷纷凑钱,大兴土木,最终先后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雏形,期间不少势力都属于知难而退,是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愿花钱打水漂,而附近这座渡口的旧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比较后知后觉,还是损失了大一笔神仙钱,缘于建造渡口到一半,好不容易打好地基,分别位于燐河源、尾两地的渡口势力,竟然联手了,一下子好似被掐头去尾,就变得鸡肋了,一个扬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阵,彻底拦截燐河上游水运,而位于燐河入海口的那个仙家势力,更不是个东西,直接重金邀请了一帮丢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当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兴风作浪,拼命汲取水运,这些个多是昔年小国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还摆出架势,要在附近建造祠庙,当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最过分的,是等到撤出渡口的仙家势力事后才发现,位于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个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动工,摆明了一开始就是想着来燐河中部鸠占鹊巢的。

在这之后,偏偏有个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横空出世,横插一脚,白捡了个现成的渡口地基。

过程当然不会那么一帆风顺,那个身份不明、驻颜有术的山泽野修,也算是个懂规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摆了个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摆了个酒摊子。

临近茅屋,谢谢看着那个蹲在河边的“白衣少年”,顿时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她每多跨出一步,就要耗费不少心神。

这些年一起游历宝瓶洲,于禄经常半开玩笑打趣她,小心你以后的心魔就是崔东山。

谢谢是真怕,她怕崔东山,但是更怕那个“心魔崔东山”!

因此于禄一句半开玩笑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终于让谢谢下定决心,既然注定躲无可躲,那就直面崔东山!

这次硬着头皮赶来燐河,谢谢就是希望能够能够减轻对崔东山的恐惧,否则她一旦成为元婴修士,再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跻身玉璞境,万一心魔真是崔东山……谢谢一想到这个,就要心生绝望。

当年一起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好像就只针对她一人。

但是不知为何,这次在异乡的久别重逢,看着那个蹲着发呆的崔东山,谢谢觉得好像有点陌生了。

印象中的崔东山,不会这么……心神疲惫?

崔东山将手中鹅卵石丢入河中,将一头鬼鬼祟祟来此刺探情报的水族精怪,给直接敲晕,当场现出真身,都说天边泛起鱼肚白,结果这会儿只见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鱼,白花花的鱼肚子,好大一条啊。这是正月里拜晚年呢,主动送鱼肉来,晚饭有了。

村头摆席都没问题。

崔东山站起身,抱怨道:“于禄,你怎么不早点来这边,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学大宗师的凌厉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变sè,分量之重,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我当场吐了好几斤的鲜血,差点就嗝屁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连累我们这位谢谢姑娘,多花一笔冤枉钱?”

谢谢根本听不懂,也不想懂。

偏偏崔东山不愿意放过她,“谢谢,说说看,你为啥会花钱?”

就在谢谢脸sè惨白的时候,于禄笑道:“崔宗主是觉得你要是听闻噩耗,多半会去买一大堆的爆竹,好好庆祝一番。”

崔东山朝于禄伸出大拇指,再视线偏移,望向那个手足无措的谢谢,崔东山轻轻叹了口气,愁啊,收了这么个笨徒弟。

谢谢已经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她当下已经想要返回宝瓶洲了。

没有去过“揍笨处”的人,就根本没资格说她胆子小。

来这边渡口之前,于禄跟她打探过一些消息,反正早就传开了,先来个七境的武学宗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实没想着闹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满地打滚,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转了十几圈,最后一拳,打得少年面门撑地。

最后给那位武夫弄得满怀愧疚,赶紧将那少年搀扶回摊子,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再来了个金丹地仙的老神仙,三道攻伐术法,不遗余力,打得白衣少年

衣衫破碎,躺在坑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半死不活的,艰难起身,醉鬼一般摇摇晃晃走向摊子,听说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极有豪气,颤颤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鲜血。

最后来了个金丹境剑修,同样是山泽野修出身,结果不知为何,与那白衣少年言语几句,这个叫陶然的剑修就临阵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难猜,肯定是给了陶然一个更高的价格,狗日的野修,只认钱当祖宗……

这就很崔东山了。

于禄是半点不奇怪的。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开始围绕着谢谢转圈圈,笑嘻嘻道:“既然来了,就当默认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了,拜师茶就免了,不喝,我胆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里边吐口水。”

谢谢身体紧绷,面无表情。

崔东山还在那边兜圈,“让我多出个谱牒上边的亲传弟子,谢谢谢谢。”

谢谢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于禄这次没有帮助谢谢解围,要过心关,走独木桥,旁人拖拽、搀扶皆不可。

崔东山突然问道:“于禄,早年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有没有带在身上,要是有的话,就拿来,就当是帮着谢谢给出一份拜师礼了,我替谢谢谢谢你。”

于禄笑着从袖中摸出数把袖珍符剑,说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东山接过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为撑死了就三把符剑,笑问道:“怎么这么多?”

于禄解释道:“当年手边有点闲钱,就与龙泉剑宗报备丢失了两把,又买了两把,龙须河边铁匠铺子的徐小桥,可能是看在我跟陈平安关系的份上,就没有计较,只是提醒我事不过三,此外徐小桥也答应了我的某个请求。至于其余两把符剑,是我跟仙师购买来的,价格翻倍,估计对方现在还是觉得做了笔划算买卖。”

当年在骊珠洞天旧址的龙州地界,道场在西边大山的练气士想要升空御风,或是外乡御风路过龙州地界,就都需要与龙泉剑宗购买一把小巧如飞剑的剑符。

如今旧龙州变成了新处州,龙泉剑宗也搬迁去了北方的大骊京畿之地,其实龙泉剑宗已经不再铸造类似通关文牒的剑符,但是阮邛订立的这条持符御风规矩,这些年还是人人遵守,没有人敢率先破例,毕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东山赞叹道:“于禄啊于禄,你还是聪明。”

崔东山一招手,将那条顺水往下游漂去的大鱼给拽向自己这边,再嘴上嚷嚷着,一个高高跳起,就是一脚踹在那条大鱼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我这脚法无敌手,硬是要得!”

被崔东山一脚踹飞滚落在地的那条大鱼,在地上滚着滚着,就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尘土,呆呆坐在地上,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模样。

崔东山伸出手指,大骂道:“你这撮鸟贼配军,好不正经,躲在水里探头露鸟东瞧细看的,是不是见我徒弟肤白貌美,腚儿滚圆好生养,就馋她的身子,要掳走当压寨夫人?!”

不等那晕乎乎的壮汉如何打个腹稿,崔东山一袖子横扫,又将汉子打回原形,重重坠入燐河中,溅起不小的浪花,“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次饶你一命,传话给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约个地方,跟我单挑,他赢了,这座渡口就归他,我赢了……我怎么可能赢过一位威名赫赫的远游境宗师!”

那条青鱼在水中,都不敢恢复人身,一个使劲摇头摆尾,就往燐河下游逃窜。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

等到新渡口建成,需要大量人手经营渡口,没个三五十号人马,很难维持一座仙家渡口的正常运转,所幸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动脑筋的苦力而已。到时候就将这些个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网打尽,一个都别想跑。

需不需要给俸禄?都给你们命了,给啥钱。

在崔东山的建议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游散步去,于禄问道:“渡口有名字了吗?”

崔东山没好气道:“取个雅俗共赏的好名字,哪有那么简单。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来。”

宝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灵璧山野云渡,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国林立,鱼龙混杂,亡国遗民恢复国祚,与自己开国称帝的,差不多对半分。只有那么几个被视为术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当国师或是护国真人,忙着拿一堆的封号,替新君封禅五岳,封正江水正神,或者开山立派,好不威风,往往同时兼任几个小国的首席供奉、客卿。只是这类事,儒家书院是不会管的,一般来说,只要没有练气士逾越文庙既定规矩,那么山下的改朝换代,书院的君子贤人都是不会过问各国朝政的。

“于禄,知道桐叶洲名字的由来吗?”

“翻过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时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伟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宫苑桐叶为珪形,赐给自己的亲弟弟。后者来到桐叶洲,在旧大渎畔建立王朝,这条消失多年的旧渎,名为汾渎,水运最为鼎盛时,主要支流有浍河、漱江在内十二条江河大水,陵谷变迁,如今大泉王朝的那条埋河,只是汾渎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于脚边这条燐河,只是昔年汾渎的一条不起眼小支流,长不过两千里。北边的桐叶宗,南端的玉圭宗,事实上作追本溯源的话,桐叶洲势力最大、绵延最久的南北两宗门,其实是来自同一支始祖,故而两宗的开山祖师姓氏相同。”

谢谢亦是由衷佩服,于禄一个纯粹武夫,这些年游历途中到底看了多少杂书,她是大致有数的。

崔东山啧啧称奇道:“问你一个问题,能给出两个答案,这是买一送一呢? ”

于禄微笑道:“就当我顺带着补上了谢谢的那个答案。”

崔东山感叹道:“哪怕你于禄只是分给我这个嫡传一丢丢的脑子也好啊。”

崔东山双手叉腰,“笨徒儿,我打算将你逐出师门,不跟你开玩笑的,严肃点!”

别说谢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连于禄都呆若木鸡,你崔东山都是一宗之主了,还这么儿戏吗?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摇晃肩头,再抬起一只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先生不在,你告状啊,去告状啊。”

于禄叹了口气,低头伸手入袖,指尖捻出一个信封。

崔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那谢谢斩钉截铁道:“好徒儿,为师跟你开玩笑呢,莫当真!”

于禄依旧动作不停,崔东山健步如飞,一手伸手攥住于禄的胳膊,一手将那信封往袖子回推,“于禄,都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别一言不合就干嘛干嘛的,自家兄弟别动不动就祭出杀手锏,只会亲者痛仇者快的。”

谢谢愈发如坠云雾。

于禄这是做什么,崔东山又在做什么?

于禄以心声与谢谢说道:“来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处境,我就偷偷帮你讨要了一张护身符。”

谢谢恍然。

如果不是面对崔东山,其实谢谢还是一个极其聪慧、极有灵气的女子。

崔东山板起脸问道:“谢谢,你以后见着了我的先生,知道该怎么称呼吗?”

跟骑龙巷小哑巴一样呗,得喊师祖喽。

谢谢难得板着脸。

于禄悄悄摇头。

崔东山咧嘴笑了笑,也难得没有继续恶心谢谢。

双手抱住后脑勺,崔东山感叹道:“做人可以严肃古板,但是说话不可以刻薄。”

“如我这般,好皮囊又好心肠的,确实不多了。”

“你们两个,曾经都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早年还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呢,一个是号称卢氏王朝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遗民,记得你们当年还给我当过杂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你们也算吃过很结实的苦头了……”

“一个人在最没钱的时候,遇到的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是真。”

“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记得妇人的一碗饭,某个鼻涕虫递出来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妇人用红纸包起的几个鸡蛋,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但是我觉得一个人记性太好,也不太好。”

“老话都说人不心狠钱就不进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么硬心肠就是一把锋锐刀子,只伤他人。其实软心肠也是一把钝刀子,却只会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诉自己不要再做哪种人了,所谓的成熟,都是给昨天的自己在守灵。 ”

于禄有些奇怪,这会儿的崔东山,有点古怪,因为太“正常”了,当年游学路上,崔东山是从不与他们谈心的,跟人正儿八经讲点道理,更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然后崔东山就笑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于禄,你们赶来桐叶洲之前,旧卢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骊绛州,始终没去过吧?那么谢谢有没有劝说你恢复本来名字,然后在桐叶洲这边立国?又比如可能得等个二三十年,由她来当国师?再比如劝你走趟蒲山云草堂之类的,好以武夫身份学点延寿益年的仙家术法?”

于禄坦诚说道:“几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谢谢觉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叶洲找块地盘,谋划个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国了。”

崔东山瞪大眼睛,“谢谢,你对自己能够跻身元婴境,如此胸有成竹吗?”

谢谢点头说道:“至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够跻身元婴境,这还是做好了第一次闭关不成功的打算。”

崔东山诧异道:“那我岂不是又捡到了个现成的宝贝?一个足可打遍燐河两岸无敌手的元婴境唉,不比一座空壳子的渡口地基更值点钱?”

谢谢默然。

崔东山转头说道:“于禄,不要矫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顾兔,拿出一点大老爷们该有的魄力来,一二十年都不用等,于禄,地盘我都帮你找好了,就在这燐河北岸,回头南岸这边,距离不远的地方,还有个惊喜等着你,至于是什么惊喜,不着急,容我卖个关子。”

“人生最怕相逢无酒钱嘛,按辈分算,咱俩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等你当了一国之君,我这徒弟再给你当国师,有这两层关系在,我还能缺酒喝?”

于禄欲言又止。

之前他就与谢谢说过一句,既是问她,更是自问。在别洲延续国祚,能不能算是复国?

崔东山没来由说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于禄问道:“不是看得很远?”

“人在毫无希望的困境里,是绝对看不长远的。”

崔东山摇摇头,“但是谁都拦不住我们抬头看天。”

谢谢当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听到陈平安说这种话,她肯定要玩笑一句,这不就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笑呵呵道:“对,我们都是井底之蛙。”

崔东山低声喃喃道:“须臾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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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comments

  1. 油桃

    nb呀

    沙发
  2. 少年

    老夫卿发少年狂

    板凳
  3. 静心🉐️意

    地板

    地板
  4. 15境的剑

    离谱儿

    4楼
  5. 马兰花

    一楼和左护法终成眷属

    5楼
  6. 匿名

    第一吗?

    6楼
  7. 追上了

    离谱儿

    7楼
  8. 匿名

    须臾少年

    8楼
  9. 左右阿良背靠背

    靠了一年了咋还没人来

    9楼
  10. 不爱少妇陈平安

    剑来!

    10楼
  11. 秋实

    人那么少

    11楼
  12. 匿名

    恭贺女足!霸气!

    1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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