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三章 愁者自愁

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桥,拾阶而上,陈平安走到拱桥中央位置,突然停步,坐下身,双腿悬在桥外。

白发童子就有样学样坐在一旁。

陈平安转头望向落魄山那边,好像小米粒刚巡山到了霁sè峰祖师堂那边,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护法的巡山之勤恳,早晚两趟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动,从无一天赖床偷懒。

就像朱衣童子的每月按时点卯,自认比起周副舵主的每天巡山,差远了。在那巡山途中,四下无人处,小米粒就开始演练一套武林绝学,是裴钱传授的那套疯魔剑法,只是裴钱属于单手持剑,她就不一样,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担,双手持剑,威力加倍!

别羡慕,羡慕不来的,因为这就叫自学成才。

再去溪涧里边,扒开石头找螃蟹猜拳,么的意思,总赢不输,毫无悬念。这等行径,也确实幼稚了点,不像话。

下次不欺负那些手下败将了,抓条鱼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轻轻一按腹部,鱼儿一张嘴,就是个拳儿,唉,又是稳操胜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里的时候,小米粒的巡山,就走得快,总是跑来跑去。

好人山主在家里,巡山就走得慢,悠哉悠哉,半点不着急,在山路上耗费的光yīn,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只要她跑得快,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

那么同理可得,只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点下山远游。

陈平安笑着收回视线,抬起脚脱下布鞋,盘腿而坐,掸去鞋底的些许泥土,再轻轻拍打布鞋布面几下,问道:“那部拳谱?”

白发童子好似与隐官老祖心有灵犀,满脸无所谓,说道:“只要别猪油蒙心,交予山下书商刊印版刻,卖了挣钱就行。”

陈平安笑道:“说正经的。”

山上金玉谱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为前缀,历来有两层含义,一层务虚,提醒修士谱牒身份来之不易,一层在实,金书玉牒,材质本身极其考究。而那本拳谱,与宗门秘传的珍贵道书一样,寻常材质的纸张,根本承载不住那份浓厚道意,简而言之,翻刻摹本极为不易,至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迹的拳谱,说不定还需要陈平安设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个比喻,这部拳谱,就是一座山头,山中有道气,需要护山阵法来稳固天地灵气,不至于书中拳意外泻流散。

白发童子说道:“除了隐官老祖自己观摩、演练,将来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的两宗子弟,甭管是老祖的亲传如裴钱、赵树下等,再传如周俊臣等,还是未来开枝散叶了,三传弟子外加四五六七传,只要是有谱牒身份的嫡传,都可以翻阅此拳谱,但是不可外传,不可以出门拳外教拳。”

陈平安点头道:“就当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吴霜降的授意,吴宫主可没份这闲情逸致,肯定是身边这个落魄山外门杂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当然也可能是吴霜降故意为之,有意让陈平安欠她,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和岁除宫一个人情,前者可有可无,后者则全无必要。

白发童子眼珠子急转,试探性问道:“隐官老祖,我有个极有远见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要是搁在以往,话聊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毕竟拿人家的手短,陈平安微笑道:“说说看。”

白发童子神采奕奕,说道:“我作为外门杂役子弟,可也是落魄山的一份子,理当略尽绵薄之力,就想着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夜以继日,给隐官老祖和落魄山霁sè峰祖师堂诸多大佬,编订一部考据详实、词藻华美、精彩纷呈的年谱!”

山下文人和山上门派,都有编订年谱的习惯,前者多是后人记载家族先贤的生平事迹,围绕谱主展开,以年月为经纬主干,后者也类似,不过范围更广,按照约定俗称的规矩,顶尖宗门,可以记录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历,一般宗门和较大的仙府只记录金丹修士,一般门派,就记录洞府境在内的中五境练气士,总之都是有一定门槛的。

落魄山当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之所以一直没有动笔,大概还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着假装没这回事了。

执笔人,有点类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是一个门派里掌律一脉的修士职掌此事。

陈平安也不说话,低头开始掏袖子。

先归还拳谱,再来跟你算账。

先前在骑龙巷木凳那边,咱俩就有一笔旧账要算。

白发童子赶忙双手攥住隐官老祖的胳膊,“别这样别这样,编订年谱一事又不着急,隐官老祖不用这么着急送我空白册子。”

陈平安刚打算起身,白发童子拿起一只被隐官老祖整齐搁放在双方中间的布鞋,仔细瞧了瞧,“好手艺,看得出来,很用心。”

陈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说道:“编订年谱,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霁sè峰祖师堂议事,将此事纳入议程,如果无人提出异议,就由你来负责编订。”

白发童子开始得寸进尺,试探性问道:“编订落魄山年谱,我能不能署名啊?”

陈平安又开始掏袖子。

白发童子一拍石桥,沉声道:“罢了罢了,做好事不留名。”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说道:“由你来编订山门年谱没问题,我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文字推重朴实,措辞简约,事迹求实,不许花俏,尤其不可文过饰非,也不必为尊者讳。第二个要求,就是从我十四岁起,开始编订年谱作为序篇,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写了,也没什么可写的。”

白发童子小鸡啄米,双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图了,有了这笔功劳,当个舵主啥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这茬,我其实是会主动提醒你的,可以年谱署名。”

白发童子懊恼不已,双手挠头,“是我画蛇添足了,小觑了隐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隐官老祖的小肚鸡肠。”

陈平安提醒道:“你再这副鸟样,就真别想署名了。”

白发童子立即收敛神sè,挺直腰杆,转头看了眼西边大山,好奇问道:“那座真珠山,只是用了一颗金精铜钱就买下了?”

陈平安点头道:“你是因为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会儿,谁乐意花这冤枉钱,买下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山包。”

白发童子问道:“隐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点?”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时就是觉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听上去是差不多的。”

“再就是真珠山距离小镇最近,最容易被小镇那边看见,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经之地,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用一种不需要大嗓门说话的方式,默默告诉整座小镇,泥瓶巷的陈平安,如今有钱了,你们开心还是不开心,不管在意还是不在意,都得承认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个说法,属于题外话,你在年谱里边别写。”

白发童子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只是点头答应下来。

人生可能没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两个人,就是两座天地。

各有所思,你情我愿,此消彼长,教人间没个安排处。

白发童子在骑龙巷待久了,对于陈平安和落魄山的大致发家史,还是很清楚的,陈灵均经常去跟贾晟喝酒打屁,一个青衣小童,总嘴上嚷嚷着好汉不提当年勇,一个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着酒桌上又无外人,你我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万丈,此间辛酸与不易,与外人道不得,难不成还不能拿来当一小碟的下酒菜吗?

所以白发童子就坐在门槛那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那俩活宝在那边瞎显摆和相互吹捧,偶尔喝高了还会抱头痛哭的,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就是陈平安第一次花钱买下的五座山头。

好像那一年,陈平安就是十四岁。

之后买下落魄山北边相邻的灰蒙山,宝瓶洲包袱斋主动撤出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主动放弃的朱砂山,此外还有螯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再加上经过陈灵均的牵线搭桥,又买下了一座黄湖山。

这属于落魄山的第二次“扩张”地盘,落魄山拥有了十一座藩属山头。

再往后的照读岗在内山头,就属于第三次“招兵买马”了。

白发童子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宝箓山在内三座山头,如今是怎么个说法?”

前不久龙泉剑宗突然更换宗主,变成了刘羡阳,结果就连祖山都搬迁走了,但是那三座山头都没动。

陈平安说道:“我用二十七颗谷雨钱,等于跟龙泉剑宗租回了三座山头两百七十年。”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他娘不是脱裤子放屁吗,那个阮邛是不是脑阔有坑啊……

难怪那个陈灵均经常吹嘘自己如何与阮圣人一见如故忘年交,原来真是一路人。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你回骑龙巷铺子吧,我沿着龙须河抄条近路去落魄山。”

之后陈平安就沿着龙须河往上游行去,期间路过了那座被当地人说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后绕路,路过了一直不曾动土开工的真珠山,再徒步进入西边大山,陈平安没有径直返回落魄山,准备先走一趟衣带峰,远亲不如近邻,下山再去拜访螯鱼背的珠钗岛,那艘龙舟翻墨和牛角渡包袱斋留下的铺子,这些年来,其实都是刘重润和珠钗岛谱牒女修在帮忙打理。

说来奇怪,陈平安对于那些数目惊人的神仙钱收益,比如青萍剑宗收到的贺礼,光是皑皑洲刘氏就送了那么多的谷雨钱,可陈平安不能说不惊喜,却总是不至于太过上心,但是对于任何细水流长的收入,哪怕再少,陈平安总是额外上心。

但是这种想法,陈平安没跟谁提起过,反正说了,估计也是一通马屁。

可要是刘羡阳听了,肯定少不了要笑骂调侃几句,你就是小时候穷怕了,对大钱没概念,只觉得小钱是真的。

最早宝瓶洲,山上每每论及泥瓶巷陈平安的发家史,都绕不过北岳披云山和龙泉剑宗,准确说来,是绕不过魏檗和阮邛。

北岳披云山在内,在小镇西边,曾经总共有六十二座山头,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是曾经,缘于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让弟子刘羡阳接任。

然后龙泉剑宗就将祖师堂所在的神秀山,与挑灯山、横槊峰在内的所有自家山头,搬迁去了北边旧北岳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当初与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头。在外人看来,猜测可能是大骊宋氏的意思,不愿意两座宗门挨得太近,防止出现一山不容二虎的趋势,又或者两座山头之间,确实出现了某种外人不得而知的间隙,毕竟如果所传消息不差的话,陈平安这个出身骊珠洞天本土的后起之秀,曾经在龙须河畔的铸剑铺子当过短工,但是他既没有参加过龙泉剑宗的宗门庆典,就连好友刘羡阳继任宗主,也不曾露面,而落魄山这边,最早成立山门,一样没有邀请龙泉剑宗,之后继而跃升为宗字头,也不曾邀请阮邛,据说当时就只有刘羡阳一人现身霁sè峰……

陈平安来到一座山头的山脚,没有山门显示身份,衣带峰山中修士不多,既无山门,也就没有负责待客通传的门房修士,只在山脚立了块不大的石碑,刻了八个字,无事止步,各自修行。

主要就是用来提醒练气士的,别闲着没事就来这边晃荡,恕不待客。

不过樵夫砍柴和采药之类的当地人,是全然不打紧的,衣带峰也就成了西边群山中为数不多,还能见着小镇百姓身影的山头。

这座衣带峰,山中古木参天,好似苍松化龙,翠柏成鸾,确实是一个极幽静的风水宝地。

其实当年陈平安就曾相中这座山头,因为山中草药种类多,而且泥土适宜烧造瓷器,只是当时金精铜钱就那么多,而且买山的价格要比仙草山贵出一大截,最终在买下衣带峰和同时买下仙草山、彩云峰之间,陈平安还是选择了后者。

山主刘弘文,金丹老修士,来自黄粱派,按辈分,老人是现任掌门高枕的师伯。

当初就是刘弘文,执意要用剩余一袋子金精铜钱买下了这座衣带峰,说是要在这边清净修行,省得留在黄粱派惹人厌。

老人的孙女刘润云,养了一头年幼白狐,她曾被某些人撺掇着跑去举办镜花水月,看客寥寥,却好像还真被她挣到神仙钱了。

刘弘文曾经带着宋园在内一拨嫡传弟子,去落魄山拜访过那位年轻山主,不过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落魄山尚未跻身宗字头,刘弘文跟大管家朱敛还经常约个时间喝酒,邀请对方来衣带峰这边,帮忙下厨,炒几盘佐酒菜,经常一个下午,光yīn就在闲聊中悠悠过去,后来等到落魄山变成天下皆知的名胜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与落魄山那边疏远了,就连跟朱敛也不约酒了。

年轻山主经常不在家里,常年在外游历,根本就见不着面。

不过每逢节庆,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这个落魄山上的小管家,还是会暗示来衣带峰这边,带些骑龙巷的特sè糕点、朱敛亲手炒制的茶叶之类的礼物,最早陈暖树身边,还会跟着个黑炭小姑娘,再往后,多出了一个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再后来,那个叫裴钱的孩子,就不跟着了,听说好像是要练拳,又后来,小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红烛镇那边闹了一场风波,胆子小了,不太敢离开落魄山了。

一个原本在宝瓶洲属于二流垫底仙府的黄粱派,如今祖师刘弘文,掌门高枕,再加上那位刚刚举办开峰仪式的祖师堂嫡传,黄粱派同时出现了三位金丹地仙,尤其是高枕还是一位剑修。

如此一来,黄粱派已经稳居宝瓶洲二流仙府的前列,只差一位元婴修士了。

至于玉璞境,依旧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师手捧一支黄杨木灵芝,笑脸相迎,单手掐一山门指诀,以礼相待,“黄粱派刘弘文,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拱手还礼,“晚辈见过刘老仙师。”

刘弘文笑道:“不敢当,山上辈分不以岁数定,陈山主以道友称呼即可。”

先前陈灵均和郭竹酒参加开峰观礼,高枕其实有过担心,担心刘师伯在衣带峰那边,是否曾经与落魄山那边,说过自己和黄粱派的不是,毕竟以刘师伯的脾气,高枕觉得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却不知在衣带峰这边,刘弘文就算是自报身份,都不言“衣带峰”,而是只说黄粱派。

陈平安主动致歉道:“这么多年,我极少来衣带峰这边拜访刘仙师,确实不太

应该。”

刘弘文洒然笑道:“没什么,陈山主不必计较这种事,正因为离着太近,好像就几步路,反而不觉得非要着急见面,拖着拖着,山下多成遗憾,山上倒是无妨,若是经常见面,容易把话聊完,再见面就只能说些今儿天气不错的尴尬言语,反而不美。陈山主以后也不必刻意如何,照旧便是,如今儿一般,得闲了,起了兴致,就来衣带峰逛逛。”

老人说得诚挚且随意。

显而易见,这位金丹老修士,并没有把陈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觉得再过个几百年,

在这西边大山,当年通过金精铜钱购买山头的仙家门派,撇开螯鱼背那边的珠钗岛女修不谈,恐怕除了阮邛的龙泉剑宗,就属衣带峰与落魄山关系最为亲近。如今刘老仙师在整个宝瓶洲山上,都有了个“烧得一手好冷灶”的说法,算不得美誉,总之都对刘弘文和衣带峰羡慕得很。

老修士的住处,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绕屋设竹篱,种植各sè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不同时节的花开花谢,浓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凌霄藤每逢开花如斗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其中墙角有株鹅黄牡丹,一株三干,极高茂,枝叶离披,错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时节,花影铺地,清凉避暑。

在陈平安眼中,衣带峰刘老仙师,就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

修为境界兴许不算太高,但是清净修行一以贯之,从来眼中无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因为那场开峰典礼的关系,老仙师的孙女刘润云,得意弟子宋园,暂时都尚未返回山中,估计会跟陈灵均和郭竹酒一起乘坐渡船返回牛角渡。

刘弘文取出山中自酿的一壶酒,两只出自龙泉郡烧制的青瓷酒杯。

老仙师先帮着给陈平安杯中倒满酒水,笑道:“我们都自饮自酌,要是觉得已经喝到门了,就不用硬喝。”

看来老人是跟朱敛学了不少小镇这边的乡俗土话。

陈平安笑着点头,双手持杯,“就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余着的礼数补上,敬老仙师一杯。”

刘弘文只得双手持杯,两只酒杯轻轻一磕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头一口饮尽酒水,陈平安帮忙倒满,刘弘文笑道:“亏得陈山主愿意从百忙中抽身,亲自参加此次黄粱派的开峰观礼,给了我一个好大面子,这不高掌门前不久回信一封,说他今年最晚在暮春时分,就会带着几位祖师堂供奉,一起来衣带峰拜会我这个当师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陈平安这边假装什么师门和睦、关系融洽了。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管着偌大一个门派,在祖师堂坐头把交椅的人,除了要照顾到自己的修行,方方面面和里里外外都需要权衡,想来并不轻松,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刘弘文说道:“看来陈山主对高枕的印象还不错。”

陈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经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刘弘文似乎解开了心结,如今提及高枕这个曾经与他相看两厌的师侄,其实老人心里边早就没什么郁气了,故而闻言点头笑道:“高枕当掌门,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在这件事上,我其实从来不怀疑师弟的决定,要是换成别人来当掌门,我估计都不会来衣带峰这边,只会放心不下的,就算明知再惹人厌烦,我也要留在那边满嘴喷粪。”

陈平安笑道:“哪天要是连骂都懒得骂,就真是失望透顶了。”

刘弘文点头道:“就是这么个话糙理不糙的理儿。”

回头高枕这家伙来山上,得教一教师侄这个道理。

之后就是各自喝酒,一壶酒喝完,差不多是对半分的量,结果不劝酒的老人又去屋内拿了一壶酒过来,大概这才叫真正的劝酒。

老仙师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枚朱红丝线穿孔串起的白玉诗文璧,坠有一粒珠子,老人将锦盒轻轻推给陈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这是我恭贺落魄山跻身宗门的礼物,说实话,一直舍不得送给落魄山,并非礼物本身有多珍贵,不值几个神仙钱,实在是喜欢得紧,诗文玉璧这圈文字,刀工不俗,文字更好。收下,赶紧的,莫要说些君子不夺人所好的屁话,再跟我客气……”

好家伙,不等老仙师继续说下去,年轻山主已经道了一声谢,落袋为安了。

之后年轻剑仙竟然开始询问修行事,老金丹便借着酒劲,只管答以心中话。

“敢问前辈,何谓修行。”

“自己走路,独过心关。”

“何谓得道。”

“大家都好。要说此语作何解?并非故弄玄虚,一句平常话而已,无非是出门有路,过水有桥,你来我往,无人阻挡。”

“前辈肯定读过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辈有古贤风范,看书吃透,绝不泛泛。”

“这倒不算过誉。陈山主你也不差,读书没点悟性,岂能有今日造化,别人说你是福缘深厚,我却说你是惜福。”

“不如前辈多矣。”

“你我至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过谦,我这边藏书颇多,以后随便借阅。”

最后刘老仙师又拿来一壶酒。

最终陈平安喝了个微醺,满脸通红走下衣带峰。

闭户观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挥毫落纸走云烟,文字哪争三两句,胸怀要有数千年。

等陈平安走到螯鱼背那边,在山脚溪涧那边掬水洗了把脸。

当年刘重润跟落魄山签订一份山水契约,从书简湖带来十二位嫡传弟子,她花了三十颗谷雨钱,跟落魄山租借螯鱼背三百年。

这当然是刘重润哭穷的结果,做买卖不砍价,还是女子吗?

之后她再自己掏钱,重金聘请墨家匠人和机关师,打造出一系列连绵府邸,紧密攒簇若鱼鳞,使得螯鱼背这边,由于山中建筑连绵,加上材质特殊,每当日光照射或是月sè洒落,山中建筑群的屋脊熠熠生辉,一金sè灿烂,一银白若雪,美轮美奂。使得如今的螯鱼背,无意间成了一处小有名气的风景名胜。

事实上,当时珠钗岛就那么几个谱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着,刘重润也不在乎,偏偏很愿意在这方面一掷千金,更不愿意将那些建筑租借出去,事实上,很多在这边拥有山头的门派,都在这种事上赚了不少神仙钱,不少宝瓶洲门派和谱牒修士,都愿意给出一笔价格不菲的租金,在这西边大山的某个山头,名义上拥有一座宅子,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来往游历,有个落脚地方,能够在山中住下,怎么都是个面子。

那会儿陈平安不在家乡,郑大风还是看门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他就曾与刘重润当面诉苦,重润妹子,下次别这样了,真的,只会欺负大风哥哥这种厚道淳朴人,算哪门子事嘛,山上这些建筑就不止三十颗谷雨钱,你可以骗我钱,但是不可以伤我的心。

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天下少掉一个老实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个浪迹花丛的风流汉,谁负责?重润妹子,你要是愿意负责,今儿咱俩就先把这桩亲事定下来吧,我这就收拾包裹,去螯鱼背住下……

其实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笔,就远远不止三十颗谷雨钱了。

早年周首席财大气粗,出手阔绰,自掏腰包,一口气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宝,作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螯鱼背的压胜之物,这些重宝落地生根,与山根水运紧密衔接,等到刘重润打捞起那座故国遗物的水殿,与前者相得益彰,使得螯鱼背的水运愈发浓郁。

刘重润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补签一份新地契,珠钗岛想要在在三百年的基础上,再续签……六百年!

因为按照第一份契约的约定,三百年到期后,珠钗岛修士搬迁离山,可是带不走那些建筑的,不能拆走那些作为栋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迁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届时会全部自动转为落魄山名下的产业。

没法子,这份契约,是朱敛做主签的,白纸黑字,一条条,写得一清二楚。

珠钗岛女修,当年对此颇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他亲自来跟岛主谈买卖,怎么可能会如此刻薄、锱铢必较呢,绝无可能。

处州的螯鱼背,若是再加上书简湖的珠钗岛,跟黄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为帮忙在大骊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捞遗址的报酬,刘重润送出一条龙舟给落魄山,此外还有个双方五五分账的口头承诺。

作为旧国藏宝之地,除了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其实还有不少珍藏宝物,刘重润的这笔收入,按照朱敛当时的估算,怎么都有五六百颗谷雨钱。只不过当年朱敛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刘重润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假装没这么一回事。后来刘重润愿意主动提出担任翻墨龙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件事,算是投桃报李,帮着珠钗岛补上了一份人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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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comments

  1. 静心🉐️意

    沙发🈶️🪵🈶️

    沙发
  2. 右左

    先评论再看

    板凳
  3. 今天明天后天

    沙发吗

    地板
  4. 啊这这这

    沙发垫

    4楼
  5. 似水娇娘

    新年快乐

    5楼
  6. 吃瓜群众9527(陈正华本人)

    昨儿收到刀片了,今天加更一章

    6楼
  7. 所南

    会心一笑

    7楼
  8. 终追大道

    第八第八

    8楼
  9. 匿名

    《论蛮荒大妖的文学素养》

    9楼
  10. 季廿

    不出个过年专章?

    10楼
  11. 崔东山

    先生究竟见到了多少温柔呢

    11楼
  12. 匿名

    此日原本愁换新,那知近来天天更!

    12楼
  13. 总管回来了

    笔风的感觉又对了

    13楼
  14. 哼哧哼哧

    还有人可曾记得陈平安的头号宿敌:马苦玄

    14楼
  15. 沙发奥家人

    确实挺水的

    15楼
  16. 板凳也是我

    我就想知道那阿良和左右他俩是在蛮荒天下背靠背过年了吗???

    16楼
  17. 阿良和左右

    是在蛮荒天下背靠背过年了吗?

    17楼
  18. —剑破甲二千六

    发洪水了属于是!

    18楼
  19. 吃瓜群众9527(陈政华本人)

    今天还更吗?
    要不算了吧

    19楼
  20. 吃瓜群众9527(陈政华本人)

    喜欢看落魄山的日常

    20楼
  21. 匿名

    马苦玄呢,一生之敌

    21楼
  22. 矮冬瓜

    现在打不过马苦玄,忍

    22楼
  23. 吃瓜群众9527(陈政华本人)

    陈政华不适合写小说了。适合去和街边的老太太唠嗑。

    23楼
  24. 歌唱

    “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真骚气
    原来我一直不太清楚自己的择偶标准,直到后来遇见了你,我才知道你这样的不能要。

    在网络上有三种东西不能跟人随意攀比:金钱,美貌,幽默感!因为只要你一比,你就会发现自己又穷又丑还很傻!

    24楼
  25. 陈政华

    爷来了

    25楼
  26. 花和尚

    继续啊

    26楼
  27. 感觉作者在寻找自己,花钱请高人了吧

    感觉作者在寻找自己,花钱请高人了吧

    27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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