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风溶溶月

倒悬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门通往剑气长城,如今开辟出更大的一道门,旧门那边就少了许多热闹。

用那抱剑汉子的话说,就是喜新厌旧,伤透人心。

辈分极高的小道童依旧坐在那边看书,在读一本失意文人撰写的闲杂书,便伸手随意拘了一把皎洁月sè,笼在人与书旁,如囊萤照书。

上次被那个脑子被门板夹过、再被驴踢过的白衣少年恶心坏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汤寡水的松间集,硬是给那人说成了一部删减版的艳情小说,害得他好几天没缓过劲,看什么书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这个为数不多的乐趣,只能每天发呆。

只是接连忍着个把月不看书,实在无聊透顶,所以重新看书之后,直接拿了一大摞书籍放在身边,不分昼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虽是神仙中人,看书却慢而细致,哪怕过目不忘,依旧喜欢经常翻到前边页数看几眼。

守着大门另外一边的抱剑汉子,怀捧长剑,溜达到了小道童这边,一想到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将长剑搁放在柱子上边,这才拎了壶酒,回到小道童这边蹲着蹭书看,小道童只愿意独乐乐,又厌恶那些酒气,转过身,汉子便跟着挪窝,小道童与他当了好些年的邻居,知道一个无聊的剑修能够无聊到什么地步,便随那汉子去了。

汉子伸手指了指书页上的一句话,“这书中书生有点能耐,‘山清水秀、天地灵气尽付美人,我辈男子来此人间,不过是做些糟践山川、辜负佳人的勾当’,这句话说得多好,圈画起来,可以背诵。”

小道童习惯了这汉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书翻页,汉子也不管小道童看书翻页,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书,汉子叹息道:“没劲,半点荤腥滋味都没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书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讲那月黑风高、飞檐走壁江湖演义小说,汉子看到精彩处,便多饮酒,只不过眼睛始终死死盯住书页,一个字都不会错过就是了,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书外老天爷相中的书中小老天爷,其他武学奇才,一辈子都钻研不透的绝世功法,给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给学会了。真是羡慕,可惜这套功法口诀一笔带过,写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试试看……”

“看看,被我说中了吧,这种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越是喜欢说疯话怪话,越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如何?被我说中了吧,老人果真对咱们这位小老天爷刮目相看,呦呵,大手笔!以毕生功力的一甲子内力灌顶,帮忙打通了任督二脉不说,还彻底洗髓伐骨了,好家伙,这要是重返江湖,还不得天下无敌?”

书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显暂时还算不得天下无敌,哪怕有了这天上掉来的一甲子内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过八十年内力,先前有那伏笔,通过书中路人提过一嘴,那个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风的大魔头,已经修炼出来了百年功力,内力精纯,深不见底,打不过的。”

汉子揉着下巴,觉得有道理,“那还缺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不过应该不会得手太快,毕竟故事才讲到一半。”

小道童缓缓翻过一页书,难得附和这个汉子:“急什么,肯定会有的,不然根本没法打。”

汉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青梅竹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侠,相爱相杀的魔道美人,一个都不能少!”

估计那个不过是想着挣点柴米油盐、纸张笔墨钱的写书人,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书本刊印之后,会有这么两个看书之人。

而且双方看书看得如此“粗浅”,偏偏还算有几分真心的喜欢。

需知一位是师尊名讳都是天下忌讳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学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yīn阳,移山倒海,呼吸精气,与天地同存。

一位是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参加过那场十三之争,他这辈子所交尽豪雄不说,亦有红颜知己是那女子剑仙。

只不过师承与家世都无比煊赫的小道童,离开家乡的青冥天下,是来这边历练,磨砺道心。

而这汉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复一年守着两人身后的这道大门。

小道童合上书,汉子急眼了,“干嘛?”

小道童说道:“缓一缓,这本书不错,看慢些。”

书中有一幅场景,不写山上不写神仙,只写江湖人,寥寥几笔,便让从未真正走过江湖的小道童,如见画卷。

雨后初晴,水上雾生,朦胧与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杰立船头,无蒿破水,渐近亭前,沿途折苇动有声,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约醉后决生死。

汉子哀叹一声,后仰躺去,随口问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小道童随口答道:“习俗规矩也不少,跟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汉子问道:“道老二还没找齐五百灵官?”

小道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估计还早。换个螺蛳壳继续做道场,并不轻松。”

汉子双手作枕头,换了个舒服姿势,翘起二郎腿,“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汉子望向那轮明月,“如我们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经给剑气长城留下一番脍炙人口的言语,不会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么大道。

至于如何熬夜?

苦兮兮的炼气炼剑,为下。

喝酒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涩,再无钱买酒,月sè入杯不花钱,酒杯永远不空。

至于何为上。

酒鬼赌棍们,大家都是男人,会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奇怪,转头望向那个汉子,“张禄,你就这么没劲儿?剑气长城战事吃紧,你真要执意返回城头,陈清都也不会拦着你吧?”

名为张禄的汉子开始闭目养神,说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这心态,很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张禄轻声道:“随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团如一盏书案灯火的皎皎月sè,仰头望向天幕,“天地间真滋味,唯静者尝得出。”

“你师尊教的?”

“杂书上看来的。”

“姜云生,你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晓得,懒得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我会想你的,有机会就去你家乡找你耍。”

“一个大老爷们对另外一个大老爷们说这话,你恶心谁呢?!”

“你只是孩子模样啊,大不到哪里去吧。”

“张禄,你找抽?!”

汉子转了个身,竟是酣睡起来。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剑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于就只有这么丁点儿大的立身之地。

小道童继续看书。

可怜了那位剑仙邵云岩。

————

做生意,挣银子,不分昼夜。

每一颗神仙钱,都被誉为天底下最精粹的灵气聚拢,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一颗干净的神仙钱,难说。

一艘巨大渡船卸货、换了一大堆剑气长城的丹坊物资后,便离开了倒悬山渡口。

这是西南扶摇洲大宗门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乡土气,瓦盆。

据说山水窟的开山老祖,起于市井巷弄,只不过发迹之后,一辈子所做之事,就是与过往撇清关系,把山上日子过得宛如人间王侯,唯独在给聚宝盆的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现出了原形。

一位渡船元婴管事站在渡船顶楼的观景台那边,默默掐指算账,这趟倒悬山往返,最少可以挣七十颗谷雨钱,加上如今扶摇洲山下几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运作得当,找对买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没有可能。

山上也因为那几件应运而生的仙家至宝,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争了个头破血流,已经死了好些个地仙不说,许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渐浮出水面,如果不是碍于儒家书院的掣肘,这些老神仙只能站在幕后,不然就不只是利用牵线傀儡去较劲这么和和气气了。

无论是山上山下,这么耗费家底的打来打去,对于山水窟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门而言,都是好事。

琼林宗有钱,是因为北俱芦洲剑修如云,使得仙家门派更换极快,大势一动,神仙钱自然而然就跟着滚走起来。

打算盘打算盘,珠子滚动,就是钱了。

至于皑皑洲刘氏,又是异类,与谁都能做买卖,许多桩买卖,根本已经不是钱财这个范畴了,掏了钱,挣来的,是王朝更迭,是宗字头仙家豪阀的换人。

最可怕的地方,还在于皑皑洲刘氏与任何人做买卖,最大的宗旨,是先保证对方能挣钱。更可怕的地方,则是这件事情,还真给皑皑洲刘氏做成了,并且成为一条雷打不动的家规,代代传承下来。

老修士这趟倒悬山之行,收获颇丰。作为山水窟的跨洲渡船管事之人,得了老祖授意后,先前在那灵芝斋的上等房,约了好几位扶摇洲、金甲洲的同道中人,打算互通有无,大家一起合伙挣钱,总计八艘跨洲渡船,在利润一事上下点苦功夫,不然就白白给了剑气长城晏家、纳兰家族货比三家、借机压价的余地,所以大家得商量好,选一处距离倒悬山不远不近的中转渡口,先谈好价格,各自分了货物,每一艘渡船专门专卖几种,再来倒悬山这边与剑气长城磨价格。

这只是第一件事,几乎没有任何异议,主要是山水窟财大气粗,对于促成此事,志在必得,愿意保证下一场交易过后,都赚钱了,皆大欢喜,证明此举可行,以后就按照这个规矩走倒悬山,但是只要亏了谁,山水窟就自己掏钱补偿谁。

第二件事,是如今剑气长城那场仗,打得极其艰难,需要大量的补给,山水窟便带头,抛出了一个建议,除了合力打造几艘新渡船,出钱请那些老祖出山,帮忙开辟出一两条更加顺畅的新路线,打杀掉那些拦路障碍,再帮着坐镇渡船,以前是钱少,不为所动,现在形势有变,谷雨钱够多,这些老祖们哪怕自己瞧不上,可终究人人都有那门派、嫡传和家眷占据其一,只要各自宗主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有希望说动这些老前辈沾染红尘一二的。

第三件事,比较棘手,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位元婴剑修,都去了城头那边,家族事务,暂时交予了家族晚辈,虽说远远不如两位剑气长城财神爷精明,但是麻烦在于这拨人咬定价格、死守规矩,不答应,双方那就耗着,虽说谁都清楚剑气长城肯定耗不过跨洲渡船,但是只要在倒悬山多待个十天半个月,交给倒悬山的那笔神仙钱,可不是小钱。所以不光是山水窟,事实上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希望打破僵局。

历史上,纳兰家族在剑气长城的大战期间,不是没有过与要价要狠了的几个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话,爱卖不卖,不卖滚蛋。

就在那几个洲十多艘渡船管事,个个变成热锅上蚂蚁的时候,正打算低头服软之际,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有一位在扶摇洲渡船上籍籍无名的年轻人,合纵连横,竟然说服了七洲宗门渡船的所有管事,拼了不挣钱,所有渡船一夜之间,全部撤出倒悬山,好似游山玩水,去停靠在了雨龙宗的藩属岛屿渡口那边,只留给剑气长城一句话,我们不赚这钱就是了。

而这个名声鹊起、最终成功帮助所有渡船都大赚一笔的年轻人,正是山水窟的开山老祖,当时不过是观海境的修士,就能够一一说服所有做惯了买卖的老狐狸,在那之后短短三十年,年轻人就自己有了山头,有了跨洲渡船。

纳兰家族不是没有想过专门针对后来山水窟的两艘跨洲渡船,只是山水窟一次次都应对得十分轻松,久而久之,还能如何,买卖继续。

后来又有了个晏家,家主晏溟相对好说话些,不像纳兰家族的生意人那么直肠子,更多还是剑修的臭脾气,晏溟则更像是个名副其实的买卖人,此人兢兢业业,尽量帮着剑气长城少花冤枉钱,也让各大跨洲渡船都挣着钱,算是互利互惠。而纳兰彩焕接任家族财权后,与各洲渡船的关系也不算差,而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聪明人负责商贸之后,双方关系一般,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也会有些大大小小的利益冲突。

一位老修士的嫡传弟子来到观景台这边,欲言又止。

这位老元婴笑道:“有话就说。”

年轻人问道:“师父,以往我们山水窟渡船,都答应剑气长城那边允许赊欠的,大战落幕过后,按照说好的利息结账便是,早还少给,晚还多给。为何此次老祖要我们山水窟联手其余渡船,与剑气长城否决此事?”

老人轻声道:“虽说剑气长城那边消息管得严,不许任何人靠近城头,连我这种老熟人,以往次次能够去剑仙宅邸住几天的,这回进了剑气长城,都去不了城中,只能在城池与那海市蜃楼之间的宅邸中,与那两个家族的人谈买卖,但越是如此遮掩,越证明这一次妖族来势汹汹,剑气长城这场仗会打得极惨,你说晏家和纳兰家族,家底如何?”

年轻人笑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两位剑仙都精于此道,积攒下来的家底,无论是自家的,还是帮着剑气长城,肯定都不薄。”

老人点头微笑道:“所以这一次,我们可以帮着山水窟多挣很多。不但要将那晏家和纳兰家族的家底挖个底朝天不说,还要让丹坊积蓄,荡然一空。至于不赊欠一说,我们自然是当真的,千真万确不是玩笑,但是事实上呢,又是可以不当真的,如何让我们不当真,就得看晏溟和纳兰彩焕的诚意了嘛。”

年轻人小心翼翼说道:“剑仙的脾气可都太好,千万别惹了狗急跳墙。”

老人讥笑道:“纳兰家族有那老祖纳兰烧苇,剑气长城十大剑仙之一,若是在咱们扶摇洲,谁敢在这种老东西面前,喘个大气儿?纳兰烧苇脾气好?很不好。但是遇到了咱们,不好又能如何?剑仙杀力大,喜欢杀人?随便你杀好了,他们敢吗?接下来咱们还要说服其余渡船师门的老祖出山,所以说,神仙钱才是天底下最结实的拳头。”

年轻人其实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稍稍少挣钱,总是这样往死里挣剑气长城的钱,好像没必要。

老人似乎看穿嫡传弟子的心思,笑道:“你啊,修行尚可,做买卖,真是愚不可及没悟性!明明能挣钱,却想着少挣钱的人,你以为这辈子真能挣着大钱?你只要这么想,一辈子就休想成为我们老祖那样的人物了,想都别想,简直就是给老祖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最后老人说道:“你小子少管闲事,把自己日子过好,已经很了不起。等你成了比师父更重要的山水窟祖师人物,到了那个时候,你才有资格来谈少挣钱一事,不过师父可以万分肯定,真有了那么一天,你只会比师父更想着挣钱。再回想今天的念头,你自己都觉得可笑!为何?”

老人自问自答道:“因为你的屁股坐在那张山水窟祖师堂的座椅上了。”

————

雨龙宗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地仙,傅恪,他今天离开了雨龙宗所在岛屿祖山,去了一座藩属岛屿,去见好友。

雨龙宗自己并无跨洲渡船,因为不需要,一座宗门,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二十多个,处处是渡口,上边全是依附雨龙宗的仙家门派,嫡传、外门弟子加上杂役,数万人之多。

绝大部分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以及一部分南婆娑洲渡船,都需要在此中途停靠。

傅恪没有携美同行,独自驾驭符舟,登上的这座岛屿名为碧玉岛,岛上有仙家树木,质若碧玉,十分金贵,是许多靠岸跨洲渡船的重金购买之物,反正在倒悬山那边挣了个钵满盆盈,不缺这点开销,何况回了家乡,一样有赚,还能锦上添花。

碧玉岛位于雨龙宗东北方位,所以早年经常能够看到那些往返于蛟龙沟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龙,运气好,还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坠海疲龙,只是雨龙宗与蛟龙沟算是近邻,历来善待这些遵循本能行云布雨的龙属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龙浮海,无法返回老巢,甚至专门会有大修士帮着运转水流,漂往蛟龙沟。

但是近些年,瞧不太见了,因为蛟龙沟那边给一位剑术极高、脾气极差的剑仙,不分青红皂白,为求名声,出剑捣烂了大半巢穴,碧玉岛一些见惯了风雨的老人,都说这种剑仙,光有境界,不懂做人,正是典型的德不配位。

傅恪关于这桩传闻,其实最有资格说上几句真相言语,只是就不去扫半个自家人的兴了。

傅恪的符舟,没有直接落在朋友的私宅那边,规规矩矩落在了碧玉岛的岸边山门,然后缓缓而行,一路上主动与人打招呼,与他傅恪说上话的,哪怕只是些客套话,无论男女,心中皆有受宠若惊,与有荣焉。

对于傅恪而言,这是件小事,却能一举两得。

一个是帮自己加深那种平易近人的形象,二是帮着自己朋友挣点面子,山上山下,其实差不多,面子都是能换钱的。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个在宝瓶洲也半点名声的下五境修士,与傅恪就是旧识好友,早年双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曾想傅恪这个几乎山穷水尽的穷酸汉,不过是想着这辈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悬山,便有了这么大的大道福缘落在头上,倒悬山没见着,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龙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个宗字头仙家的乘龙快婿,两位仙子先后投怀送抱。

机缘深厚,真是羡煞旁人。艳福不浅,更足可羡杀旁人。

这个消息,很快随着老龙城桂花岛这艘渡船的返回,被渡船乘客们帮忙传到了宝瓶洲,傅恪立即成为许多野修佩服不已、谱牒仙师都要眼红的存在。

所以虞富景就碰运气来了,先前只是希望能够从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缝里,得到些神仙钱,类似几颗小暑钱,救济救济朋友,虞富景便心满意足。不曾想傅恪还真讲义气,虞富景涉险离开渡船后,战战兢兢去往雨龙宗,不敢登岛,只敢报上名号,说自己与那傅恪认识,当时甚至都没脸说是傅恪的朋友。

傅恪不但赶紧离开雨龙宗,碍于宗门规矩,无法带着虞富景登岛,便将虞富景安置在了这座碧玉岛,傅恪说只管放心住下,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傅恪离开后,虞富景既庆幸,又遗憾,因为傅恪并未明言什么,不料一天过后,碧玉岛祖师堂掌律修士就亲自登门,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碧玉岛内门修士,虽未祖师堂嫡传,却已经让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岛虽是雨龙宗藩属之一,却有一位元婴老神仙坐镇!搁在家乡宝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这辈子做梦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地仙会对自己有个笑脸,客气言语半句。

在那之后,虞富景便以碧玉岛谱牒修士的身份,安安稳稳修行起来,得了仙家术法口诀,委实是资质平平,虞富景的修行,始终进展缓慢,连那碧玉岛上根本不算个玩意儿的洞府境,这辈子都希望不大,但是没关系,祖师堂修士依旧对他另眼相看。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岛,显然是拜访他虞富景。

早已从师门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离开屋子,还修行炼气个卵,除非是有那额外道缘,或是大把的神仙钱砸下去,就凭他虞富景这般枯坐,简直就是等死。

只是虞富景在大门那边突然停步,磨蹭了许久,这才开了门,稍等片刻,就看到了那位正与碧玉岛老祖道别的傅恪。

虞富景连忙加快步伐,想着好歹与这位元婴神仙说上几句话,那位岛主老元婴还真就停下了脚步。

虞富景快步上前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头,笑骂了一句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的货sè,傅恪笑着不说话。

虞富景立即与师门老祖毕恭毕敬行礼。

老元婴与虞富景和颜悦sè撂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类的,虞富景屏气凝神,竖耳聆听,老元婴笑着离开后,虞富景拉着傅恪一起进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岛等级森严,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师堂未来栋梁的年轻天才,就只有虞富景一人了。

虞富景拉了傅恪喝酒。

傅恪从咫尺物里边取出三壶雨龙宗酿造的仙家酒水,与虞富景一人一壶,剩下一壶,傅恪笑道你师父好酒,回头可以送他。

虞富景笑着伸出大拇指:“仗义。”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记得别喝醉,这壶酒后劲大。喜欢喝的话,我哪怕自己不来,也会让人送到碧玉岛这边。”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这么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这下五境的朋友了?”

傅恪无奈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因为到了一个小瓶颈,需要闭关一段时日,脱不开身。”

虞富景喝了口酒,一脚踩在椅子上,望向屋外,感慨道:“打死都想不到,我会与傅恪坐在这里喝这死贵死贵的仙家酒酿。”

傅恪笑道:“大道无常,不过如此。喝酒喝酒。”

虞富景喝酒颇快,傅恪也拦不住。

虞富景原本对傅恪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是随着傅恪的步步登天,给人的印象,几近完人,心中便有了些想法。

有利可图。

傅恪抛弃糟糠妻,好似从来没有这桩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归,成了雨龙宗的祖师堂嫡传,便全然抛之脑后。

虞富景当然不是威胁,也不敢威胁一位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经心,说漏了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夹杂在追忆往事当中。

傅恪放下了酒壶。

虞富景便自己给自己了一个耳光,“看我这张破嘴!傅恪你别多想,这件事情,我打死不会在外人那边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后虞富景便当场死绝了。

傅恪拿起酒壶,继续慢慢饮酒,望向大门那边,自言自语道:“虞富景,你来找我,搏一搏富贵,我便离开雨龙宗,撑船见你,给了你一份想做梦都不敢想的富贵,你要是安生一点,识趣些,说不定还有些许机会,未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毕竟境界是境界,脑子是脑子,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只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领略过山巅的风景,我却亲眼见过,面子、名声这些东西,可以的话,我当然都要。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让我觉得你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了,那么与其养在身边,迟早祸害自己,不如早点做个了断。其实我留你在这边,还有个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会警醒几分,好好提醒自己到底是怎么个低贱出身,就可以让自己愈发珍惜当下拥有的每一颗神仙钱,每一张谄媚笑脸,每一句溜须拍马。”

傅恪神sè落寞,“你真以为你死了,是什么大事吗?我什么都不做,出了门后,依旧什么都不用说,就这么返回雨龙宗,整个碧玉岛,就会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还要由衷感谢你,帮着碧玉岛与我攀上了一份隐蔽的香火情。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还是眼界不够,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转头看了眼那个死人,“早说了,好好喝酒,少说醉话,你偏不听。”

傅恪果真就这样离开了碧玉岛,去了山门那边,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龙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闭上眼睛,想了些将来事,比如先成为元婴,再跻身上五境,又当了雨龙宗宗主,将那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龙宗水精宫,收入囊中,成为私人物,再衣锦还乡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宝瓶洲,将那些原本自己视为天上神女的仙子们,收几个当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么正阳山苏稼,哦不对,这位仙子已经从枝头凤凰沦为了浑身泥泞的走地鸡,她就算了,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吗?不缺,缺的只是傅恪这种志在登顶的天命所归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只手,轻轻攥拳,微笑道:“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被我金屋藏娇几个,听说罗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纪不算大,长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剑仙胚子,那么剑气长城若是树倒猢狲散,我是不是就有机可乘了?”

至于万一剑气长城失陷,这么个烂摊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圣人们收拾残局,哪里需要他傅恪和雨龙宗出力。

不说中土神洲,只说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头上的醇儒陈淳安吗?

何况这就只是万一。剑气长城的那些剑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人人怕死,剑气长城那边,反而个个好像怕活,做着求死之事。

想到这里,傅恪睁开眼睛,心中默念道:“可惜蛮荒天下的畜生太废物啊。”

有飞鸟掠过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诗家说那舟子水鸟两同梦。

我辈神仙客,御舟白云中,与飞鸟同梦才对。

————

芦花岛能够与那以行事强势著称于世的雨龙宗,只是当邻居,而不是成为藩属附庸,没点本事肯定不行。

雨龙宗在最近千年以来,也就在那位剑仙手上吃了点亏,其余过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样给雨龙宗收拾得没脾气,反正下场都不太好,而雨龙宗离着三洲陆地都太过遥远,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所以雨龙宗的规矩,很多时候,要比儒家书院的规矩更管用。

芦花岛能够不被雨龙宗吞并,其实与自家修士没关系,只是芦花岛有一处上古遗址,被后世好事者命名为“造化窟”,据说有一位来历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镇其中,占尽了气运,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过关于这本老黄历,就连芦花岛辈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经无法确定真伪,实在是太过久远。胆敢去一探究竟的外乡大修士,一个个有去无回,也就渐渐断了念想,仙家机缘再珍贵,总不能为此丢了性命,再者芦花岛自己都没半点非分之想,雨龙宗又不曾吞并此地,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芦花岛只与雨龙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属岛屿,勉强可算近邻,与雨龙宗其实算是远邻。

芦花岛修士不少,只是钱不多,这得怨那个不爱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乐意打造,虽说桐叶洲到倒悬山一线,相比老龙城那些渡船航线,确实更加危机四伏,只是桐叶宗和玉圭宗那么大的宗门,如果真的愿意挣这份辛苦钱,凭借两座宗门的惊人底蕴,其实开辟路线,不算太难,也绝对不会亏本,可惜桐叶洲的仙家势力,以庞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与别洲几乎国国有仙府、州郡有仙师,大不相同。只说那玉圭宗,拥有一座云窟福地,根本不稀罕这类跨洲买卖。

用那姜氏家主的话说,就是老子打个喷嚏、放个闷屁都能挣钱,有那闲工夫跑什么倒悬山挣什么钱?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绝对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挣钱本事,谁敢这么英雄好汉,我就用钱砸死他。”

可如果桐叶洲真有了几条跨洲渡船,挑选中转渡口,芦花岛就是首选。

芦花岛太过与世隔绝,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挣钱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

所以这里的修士,反而更喜欢搜罗外边的奇人趣闻,拿来说道说道,不然修行来修行去,给谁看?芦花岛可比不上那雨龙宗,就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场半点不让人奇怪的争执。

两帮修行资质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两座阵营。

原本是在争吵那雨龙宗的一位天才剑修,到底能不能与剑气长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谓的天才,就是百岁之前,成为了金丹剑修。

有说不能比的,也有说肯定相差无几。

后来不知不觉,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有说那剑气长城个个是英雄豪杰,是天底下剑仙最扎堆的地方,据说走路上,去买壶酒而已,就能随处可见,这么个地方,这辈子不去走一趟、喝点酒,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来的吵架精髓,就是对方说什么都是错,对了也不认,于是很快就有人说那剑气长城,剑修全是缺心眼,反正从来不会做生意,几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挣大钱,比如那雨龙宗,为何如此财大气粗,还不是间接从剑气长城挣钱。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说等到自己长大了,也要去倒悬山挣剑气长城的神仙钱,挣得什么狗屁剑仙的兜里,都不剩下一颗雪花钱。

一个路过的老修士,笑骂了一句一个个只剩下骂架的本事了,都赶紧滚去修行。

晚辈们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双方反而一定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帮着评评理。

老人在芦花岛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没架子,与谁都能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样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师堂那边有张椅子,在岛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豪奢私宅,在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那条街上,更与山上朋友合伙开了一间铺子,连那南婆娑洲、宝瓶洲的老龙城,北俱芦洲的骸骨滩,都去过,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个什么风浪都见过的老神仙。

所以芦花岛的晚辈都爱听这位老神仙讲笑话。

一喝高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能说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乡俗,就能说上几百种,什么立春日买春困,什么青楼里边花魁们会请那穿开裆裤的小崽子跳床驱邪,什么儒家书院不推崇烧纸钱一事,佛道两家也都不认此风俗是自家流传开来,然后就闹哄哄吵了好多年,听得芦花岛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个姜尚真的诸多传奇事迹,老修士就能说上很久。

老修士其实最爱讲那姜尚真,因为老修士总说自己与那位大名鼎鼎的桐叶洲山巅人,都能在同一张酒桌上喝过酒嘞。

没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辈们拉着不让离开,便捣浆糊了一通,说了些雨龙宗那位天才剑修的好话,也说了剑气长城的好话,这才得以耳根子清净几分。

老人沿着一条宽阔山道走下山,两侧古木参天,绿意葱茏,老人闲来无事,老人都有那老习惯,便默默数着台阶,一直走到了芦花岛岸边,波涛阵阵,一望无垠,老人心情不错,这两年麋鹿崖生意不坏,挣了不少小暑钱,关键是老人觉得自己这钱,挣得良心,干净,偶尔夜深人静,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给剑气长城送些神仙钱,只是一想到这种笑话事,就能让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你宋遂算个什么东西,需要你去送这点钱给剑气长城?认识剑仙吗?

老人挠挠头,有些惆怅,一辈子无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与那姜尚真喝过酒,倒也好了。

以后与孩子们吹牛的时候,拍胸脯震天响也不心虚。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只有小烦恼,无那大忧愁。

老人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重新登山,再数一遍登山台阶,脚步慢悠悠,半点不急。

遥想当年,少年身边跟着个脸蛋粉扑扑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实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欢,修行中人,几步路而已,

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脚,少年就会陪着她一起坐在半路台阶上,一起眺望远处,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见过昔年月,今月曾经照故人,都曾见过她啊。

老人突然扶住额头,稳了稳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台阶上的月sè,总觉得方才有一瞬间的古怪,只是环顾四周,天地寂静,唯有偶尔松花簌簌落地的细微声响。

老人心细,虽说不曾与姜尚真真正喝过酒,走过数洲之地、见过奇人异事,却是千真万确,不觉得这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立即御风来到一棵古松之巅,依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护山大阵没有丝毫动静,老人最后望向一座芦花岛划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经名声大噪又名声渐无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里边的老神仙出关,是好事才对。”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广袤,历史上有极多的仙人悄然离开陆地,在海上选择一处风水宝地,隐匿其中,潜心修行,要么悄然破境,要么悄然兵解,都不为人知。

————

玉圭宗位于桐叶洲南端。

峰峦叠翠,深邃幽奇,灵气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宝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极于天的美誉。

加上玉圭宗英才辈出,且从无青黄不接的忧虑,忧虑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师堂应该如何避免出现厚此薄彼的事情。

从老祖荀渊,再到稍稍年轻的姜尚真,最后是那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韦滢。

而与姜尚真、韦滢差不多辈分的天才修士,如果不是被这两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实换做其他宗门,在山上的名气,会大许多。

一座名为九弈峰的山头上,殿阁连绵,仙气缭绕,仙禽盘旋,不是小洞天,胜似小洞天。

而这座时时刻刻都会从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脉峰头、溪涧江河汲取灵气的山头,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于玉圭宗历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渊便是如此,成为宗主后,才搬了出去。

传闻当年姜尚真正是跻身了金丹境,觉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鸭子,鸭子没飞,老子竟然没筷子了,由于没能顺利入住九弈峰,姜尚真这才一气之下,撂了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大摇大摆离开了桐叶洲,直接去了北俱芦洲闹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个玉圭宗在北俱芦洲那边名声烂大街。

在荀渊搬出九弈峰之后,在韦滢上山之前,因为姜尚真没能成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悬无主。

因为谁都清楚,谁能够结丹,在此开峰,就意味着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选。

韦滢一生下来,还在襁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后在十九岁那年,就又在众望所归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然后韦滢就喜欢时不时站在九弈峰,抬头望向那座神篆峰,并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打量视线。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处修道之地,只要在这期间,别画蛇添足,安心修行,迟早就是他韦滢的,那还有什么好藏掖的。

今天韦滢站在一处楼顶的廊道中,又仰头望向那处神篆峰某个地方,这与早些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韦滢身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与他爹不一样,年轻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并且有个略显脂粉气的名字,但是他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这才让他与他父亲总算有了点相似之处。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师堂谱牒和姜氏家谱上边,却改成了姜北海。

不过熟悉他的人,还是习惯称呼为姜蘅。

能不能称呼姜北海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轻一辈修士当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种证明。

因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罢,都是姜尚真的独子。

如果说韦滢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玉圭宗宗主,那么姜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韦滢,却怎么也该是下一任云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最近些年,有些风言风语,说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腾出来了个儿子。

这让姜蘅这些年心情始终舒坦不起来,不舒坦也只能忍着,连那派人潜入藕花福地、宰掉那个弟弟的念头,都不敢流露出丝毫。

理由很简单,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亲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种可怕,桐叶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对自己父亲的畏惧,要更深。

姜蘅的母亲,也就是玉圭宗某位辈分极高老祖的嫡女,一辈子都知道姜尚真从未真正喜欢过她。

但是她与年幼姜蘅独处之时,依然会流露出幸福的诚挚神sè,与尚且年幼的姜蘅说些心里话,对孩子说,能够陪在你爹身边,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将离世之际,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边,神sè温柔,轻轻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么都没有说。

反而是姜蘅的母亲,死死抓紧姜尚真的手,然后笑着说了些让一旁姜蘅如坠冰窟的言语,“那女子,我偷偷去见过她一次,白发苍苍了,便是年轻时候,长得应该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与我说声谢谢,我这么些年,只与你生气这一件事。”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拍女子的手背,柔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偷偷看她的时候,我在偷偷看你?你当时好像什么都赢了的娇憨模样,傻乎乎的,好看极了。”

女子点了点头,笑着离开人世。

姜蘅坐在床边的一条椅子上,呜咽不已。

然后姜尚真转过头,笑道:“哭死了娘亲,还要把你爹也哭死啊?这可不是孝子所为。”

孩子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坐好,纹丝不动。

姜尚真当时说了一句让姜蘅只能死死记住、却根本不懂意思的话,“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学会骗自己。姜尚真的儿子,没那么好当的。”

不过撇开对父亲那种刻骨铭心的畏惧,姜蘅在玉圭宗其实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除了韦滢在内两三人之外,再无人可以与姜大少爷媲美。

此时此刻,姜蘅顺着韦滢的视线,望向神篆峰那边,笑问道:“就对那个隋右边如此念念不忘?”

韦滢摇摇头,“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却不是如何痴迷喜欢,她最让我生气的,是宁肯死了,都不来九弈峰做客。”

韦滢斜靠栏杆,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轻声笑道:“这些女子心思,还是姜叔叔最知道。”

姜蘅趴在栏杆上,不愿聊这个话题。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许多老祖师的乐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师堂座椅的,斗心斗力都斗不过他爹,所以就喜欢拿他姜蘅撒气。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对姜蘅这个儿子,从来不给予希望,更别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转移话题,“看神篆峰那边的气象,老宗主肯定能够成为飞升境。”

韦滢笑着点头,“所以我想要成为下任宗主,就愈发遥遥无期了。还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位宗主,但是桐叶洲却能拥有两到三位飞升境。不知道哪个幸运儿,能够成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黄庭,以及那个离开扶乩宗去往书院的孩子,相对希望比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韦滢,什么话都能讲,都敢讲,不是进入九弈峰之后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韦滢就已经是这样。

姜尚真就从不掩饰对韦滢的青眼相加,说亲生儿子不像儿子,所幸还有个更像自己儿子的韦滢,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势大好,而且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渊会跻身飞升境。

还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经在宝瓶洲书简湖彻底站稳脚跟。

再就是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的一个个伤筋动骨,如今宗门里边都开始有了那个说法,只要我们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结盟,也挡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属。比那宝瓶洲的大骊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国土,更加惊世骇俗。

玉圭宗当了好几千年前的桐叶洲老二,然后啥事没做,就成了桐叶宗的执牛耳者,而且再往后看几千年,好像玉圭宗继续什么都不做,一样能够稳坐头把交椅。

估计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做梦都能笑开了花吧。

委实是桐叶宗倒了八辈子血霉,怨不得别人幸灾乐祸。

先是飞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还牵连了一座小洞天,杜懋连那兵解离世的琉璃金身碎块,都没能全部遗留给自家宗门,加上那剑仙左右的出剑,太过缜密,影响深远,伤了桐叶宗几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浅不一的差别。后来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的在云海上的大摆宴席,就在桐叶宗地盘边缘地带,换成以往杜懋这位中兴之祖还在世,根本无需杜懋亲自出手,姜尚真就给砍得狼狈逃窜了。

然后是一位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携带宗门至宝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后陪着姜尚真去宝瓶洲选址下宗,一起开疆拓土,只是最近些年没了此人的消息,据说是闭关去了。

韦滢突然说道:“先前说到了那个黄庭,其实在我看来,她的福缘比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叶洲的剑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态,愿意多走走剑气长城,哪怕桐叶洲注定成为不了北俱芦洲,也该早早拢起一两位仙人境剑仙的气运了。我若是说话管用,从今天起就会让剑修去往倒悬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归的,蚂蚁搬家,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年复一年,积攒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来。当然这些游历剑修,必须被蒙在鼓里,因为唯有心诚些,才能成事。”

韦滢无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愿意帮她与黄庭在剑道上,争上一争的。”

姜蘅不知道所谓的气运一事,是韦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机。不过姜蘅自然不会询问。知道了事情,何必多问。

至于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韦滢又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韦滢最后缓缓道:“否极泰来,月满则亏,不可不察啊。”

姜蘅望向远处,懒洋洋笑道:“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千秋大业,都交由滢哥儿想去。”

“边头老马,解下韁绳便欲眠,绝无筋力可胜鞭。”

韦滢笑了笑,竭尽目力,举目远眺,“好一个暮气沉沉,千坟万茔。”

姜蘅听了这些奇怪言语,也就只是下意识记住而已。

姜蘅思绪飘远,早些年游历倒悬山,桂花岛桂夫人,来自老龙城的云上一剑,倒悬山的梅花园子……

那一次远游,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拥有桐叶洲第一条跨洲渡船,算是为姜氏开辟出一条新的财源,钱不多,但是有噱头,怎么也该让那个好像永远云遮雾绕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这个儿子一次。

结果事事不顺,非但这桩密事没成,到了倒悬山,返回玉圭宗没多久,就有了那个恶心至极的传言,他姜蘅不过是出趟远门,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个弟弟?

今天姜蘅御风离开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旧是娘亲住过的那栋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间屋子的门槛上,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里边,哽咽道:“娘亲,爹是骗你的啊,当时爹还在云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后姜蘅仰起头,喃喃道:“娘亲,你那么聪慧内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心里边最紧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娘亲,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亲口与你道歉,一定可以的,从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姜蘅了,就叫姜北海……”

骤然之间,有个熟悉至极、又让姜蘅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乖儿子,这么说自己爹,可不孝顺,会死的。”

姜蘅浑身紧绷,僵硬转头,望向那个满脸笑意男子。

那男人唉声叹气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给自己长子一通埋怨,亏得我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不然得直接道心炸裂,连跌数境。”

姜蘅摇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着姜蘅,片刻之后,笑着点头道:“笨是笨了点,毕竟随你娘亲,不过好歹还算是个人,也随她,其实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不过该有的家规还得有,今天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长这么大,我这当爹的,没教过你什么,也不好骂你什么,以后你就牢记一句话,父不慈子要孝,然后争取兄友弟恭,谁都别让我不省心。”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点头。

姜尚真转身离去,啧啧道:“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丑崽子,实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对不起爹娘了。以后再见到我,低头说话。”

姜蘅这才敢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恍若隔世,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个男人今天这些话,兴许被外人听了去,只会怜悯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实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说言语,都算好听的话了。

姜尚真离开了这座宅邸后,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师堂,要恭迎老宗主出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韦滢无论是境界还是地位,其实都该在这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位置还肯定不会靠后,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没有座椅。

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没道理可讲。而宗字头仙家,祖宗之法从来比天大。

进了门,被姜蘅坏了点心情的姜尚真,心情立即好转几分,就喜欢这些老王八蛋一脸吃了屎还不能说难吃的表情。

见着了一位座椅靠近大门的女修士,驻颜有术,姿sè是半点不差的,姜尚真立即凑近笑眯眯道:“刘师姐,这儿风多大,小心着凉,几天没见,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没钱找我啊。别坐这儿,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

女子冷冷盯住他。

姜尚真哀叹一声,脸上写满情伤二字,走了。

在这祖师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将姜尚真剥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个。

当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实与她差不多。

可惜姜尚真依旧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着一座粪坑乱逛,他自个儿是开心了,可其他人都恶心啊。

姜尚真落座后,瘫坐在那边,长呼出一口气,“果然还是家里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

一位坐在对面的掌律老祖冷声道:“姜尚真,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

姜尚真愣了一下,“你谁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儿认了你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马在这里磕头认爹。以后别说是怎么说话,怎么吃饭,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说了,只要咱俩认了父子,你那宝贝女儿、乖孙女,还怎么喜欢我?一举三得,我要是你,别说认儿子,认爹都答应!”

那位掌律老祖开始闭目养神。

不能撕破脸皮打打杀杀,骂又骂不过,还能如何。

事实上,其实与姜尚真撕破脸皮过一次了,在那姜氏的云窟福地。

结局对双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渊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张椅子附近,涟漪微动,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关而出的荀渊,笑道:“行了,世间所有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就没像我们玉圭宗这么乌烟瘴气的。”

姜尚真瞪大眼睛,“老荀,看架势,这是连破两境啊?”

反正也没外人,荀渊立即破口大骂道:“死远点。”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条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后挪了挪。

荀渊收敛神sè,“说正事。第一,筹备宗门典礼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选。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么规矩,也不算什么特例。所以你们不用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心热就心热,眼馋就眼馋,多学学韦滢那个孩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姜尚真又将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经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职,把更重的担子挑起来。至于韦滢,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轻人,还是需要再历练历练嘛。”

然后玉圭宗祖师堂的老祖师和大供奉们,都觉得要么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渊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宗主荀渊破了境,跻身了飞升境,然后脑子坏掉了。

因为荀渊点头道:“可以。”

所幸荀渊下一句话,稍稍算是一颗定心丸。

老人转头死死盯住已经站起身的姜尚真,沉声道:“坐了我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

结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渊厉sè道:“跟我站起来!当年你要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应,你就只能滚去别峰,今天我要你当这宗主,你不答应,也得做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姜尚真最后说这‘谨遵法旨’四字。”

荀渊露出笑容,“让我再坐一会儿这张椅子。”

老人坐下后,望向大门外边的高山云海,没来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云无心出岫,鸟倦飞知还,归去来兮。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归去来兮。

但是真正让老人记住这篇文章的,其实不是这些山上神仙也羡慕的美好话语,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贫。”

————

如果有那吃饱了撑着的仙人,选择从海上芦花岛出发,然后笔直一线东去桐叶洲,就会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为垂裳,常年云海缭绕。

早先与那同样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太平山齐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东,与那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对峙,异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问答,众真降授”,不过虽是道家仙府,却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脉之中,与那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场几乎殃及整座桐叶洲的天大变故之前,不谈真正的底蕴,只说声势,扶乩宗还是略胜太平山一筹,双方曾经积怨已久,先后两头大妖作祟之后,一个重创了扶乩宗,一个更是让太平山元气大伤,患难与共的太平山与扶乩宗,自然而然摒弃前嫌,成了盟友,双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关系缓和极多。

今天深夜时分,有一对年轻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将半山腰那条喊天街搬迁到了山下,这条繁华异常的街道,显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伤心地,因为多看一眼,就会想起他那位亲手打造出这条街道的道侣。

在喊天街那边,一袭儒衫的年轻男子买了些小物件,只要是价格超过十颗雪花钱的,一律不买。

男子身边跟着一位姿容极美的背剑女子,但是无人胆敢惹事,原因很简单,那把剑,是太平山佩剑样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个,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元婴剑仙,黄庭。

要知道当年连那宝瓶洲神诰宗的贺小凉、如今北俱芦洲清凉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缘一事上,都只是被誉为“黄庭第二”。

而与黄庭身边,这个落魄书生模样的读书人,则是没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钟魁。

当账房先生,陈平安还算是最早跟钟魁学的。

钟魁侧身而走,笑道:“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没了儒家门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传,要与那嵇宗主学习独门秘术,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太行,我是陈平安的至交好友,你与陈平安关系也好,那咱俩就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说几句良心,说不过去啊。”

黄庭刚从北俱芦洲游历归来没多久,未能一鼓作气打破元婴瓶颈,回了太平山后,说是闭关,其实就是懒得见人。

南下归途,期间路过宝瓶洲的时候,还专门走了一趟大骊王朝,想要见一见那个丑乎乎的黑炭小丫头,看她剑术刀法学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两个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纪大一点的,是想要骗她当供奉,另外那个只差没流哈喇子了,跟市井无赖没啥两样。

黄庭没心情跟钟魁说些玩笑话,此次出山,是山主撵人,不得不陪钟魁走这趟垂裳山,所以说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应该能帮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应,我也没辙,你自求多福。”

钟魁忧愁不已。

黄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该上点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当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脚的喊天街,这位曾是书院君子的钟魁,杀价起来,功力不浅,半点脸都不要的那种。黄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过钟魁此人,黄庭不爱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观感不错,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钟魁料敌先机,力挽狂澜,对师门心怀愧疚的黄庭,估计已经把自己窝囊憋屈死了。

这一路上,钟魁走走停停,会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闲聊老半天,与那游荡在坟茔中的野鬼,聊那鸡毛蒜皮的老黄历,黄庭反正就由着他,他自己不急,她一个旁人更不急。

当时钟魁还有理了,与那差点烧黄纸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别之后,与黄庭说这叫老人不说古,后生不知谱,是那陈平安与我念叨的。

沉默的黄庭便难得顶了一句,陈平安也会与人念叨你的念叨吗?

钟魁就埋怨她,你们这些剑仙啊,出剑吧,杀人,说话吧,伤感情。

两人缓缓登山,嵇海迟迟没有露面,不是个好兆头。

两人虽非什么桐叶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黄庭从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访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门那边迎接,此刻也该在山路台阶之巅那边露面了。

钟魁依旧不着急,说道:“听说那北俱芦洲那个与你在砥砺山打过的刘景龙,不但已经是剑仙了,后边三场问剑,打得很精彩。”

黄庭点头道:“那个婆妈鬼,成了剑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婴境的瓶颈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这几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两个,林素和徐铉,我更看好刘景龙的大道成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感。”

钟魁来了兴致,悄悄问道:“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谁对你一见钟情?”

黄庭不忌讳这些,“有啊,还不少,骸骨滩鬼蜮谷里边,就有个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着介绍师妹给他了。”

钟魁哀嚎道:“天底下还有比女子对男子说你人好,更让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无可恋的言语吗?黄姑娘啊,黄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哪怕当个哑巴都比这更好。”

黄庭又懒得说话了。

钟魁望向西边,垂裳山临海。

钟魁自言自语道:““真的很想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先生不让啊。”

黄庭瞥了眼钟魁。

钟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剑修,万事由心。读书人,规矩多。”

黄庭笑道:“连君子头衔都没了,儒家门生都不是了,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啊。嗯,还真是死守着不放。”

钟魁有一点极好,开得起玩笑,往他伤口撒盐都不计较。

钟魁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当读书人自身利益受损,还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这会儿,属于正大气象。当年陈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这些浑身浩然气给震慑到了,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死皮赖脸要与我斩鸡头,我都没答应,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写不出诗词。”

黄庭说道:“我眼没瞎,瞧不出来。”

钟魁仰头望向垂裳山之巅,有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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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comments

  1. 明月低于屋檐

    第一。

    沙发
  2. 皮皮

    第一啦啦啦

    板凳
  3. 皮皮

    等了仨小时

    地板
  4. ......
  5. 呀呼~呀呼~

    呀呼~呀呼~

    51楼
  6. 小宋

    能够管稚圭的是谁?

    52楼
    • 归离

      陈平安

  7. 东山

    今晚或者明天还会有吗

    53楼
  8. 111

    应该是齐先生和陈好人

    54楼
  9. 白间

    前五,,哈哈哈

    55楼
  10. 匿名

    这一章伏笔特别多 指不定要回来翻看多少遍的

    56楼
  11. 顺流玉

    这写的是什么跟什么?鄙视代笔。老读者都明白。

    57楼
  12. 观鱼

    是陈平安啊,她以为他被刺杀了

    58楼
  13. 匿名

    陈平安和齐静春。!

    59楼
  14. 半仙

    赔钱货哪里弄了一个小竹箱???

    60楼
  15. 一骑绝尘

    天地间真滋味,唯静者尝得出,静心得意

    61楼
  16. 匿名

    一看这章节,就知道需要断更了,只是不知断多久

    62楼
  17. 哑巴湖大水怪

    大海啊,全都是水。

    63楼
  18. 不知道

    还能有谁?忘了这小龙女到底是被谁带出来的了。

    64楼
  19. 不知道

    大战在即,小平安如今真要不平安了、、、、

    65楼
  20. 匿名

    可怜剑仙

    66楼
  21. 归离

    陈平安啊

    67楼
  22. 匿名

    那个离开扶乩宗去往书院的孩子是谁啊?

    68楼
  23. 1111

    哈哈哈哈哈

    69楼
  24. 云飞扬

    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都不敢拿酒碗。”

    70楼
  25. 云飞扬

    乖乖这一章全是麻丝线头

    71楼
  26. 左右

    倒悬山要血雨腥风了

    72楼
  27. 人猿泰山

    这章好多伏笔

    73楼
  28. 小竹箱

    为什么啊

    74楼
  29. 大白鹅

    完了呀倒悬山惨了

    75楼
  30. 东山

    不知道今晚有没有

    76楼
  31. 匿名

    是啊,今晚有没有

    77楼
  32. 粗大长

    这章够长

    78楼
  33. 半仙

    赔钱货的小竹箱不是留给了郭竹酒吗

    79楼
    • 匿名

      还记得中间有一章陈平安对老大剑仙说,不只是送竹箱

      • 匿名

        狗屎垃圾

  34. Edz

    小龙女当年倒在陈平安的家门口如果平安不救她 她就冻死了 只是陈平安救了她 她依然不想守护陈平安

    80楼
  35. 一骑绝尘

    意犹未尽,一定要和烽火大大说句话,这一更,完全可以发两更,从极品公子,到陈二狗的妖孽人生,老子是癞蛤蟆,雪中悍刀行,和现在的剑来,一路陪伴,衷心谢谢,期待精彩

    81楼
  36. 东山

    这一更完了,会不会要一直等到中秋呀

    82楼
  37. 长长长长

    格局太大,故事太杂,人物太多,,,吾心太小,委实装纳不下,何况――作者可乎?

    83楼
    • 长刀

      雪中也有这毛病,好多人庄而重之出场,,,直到结尾也没结尾……

  38. a

    啊啊啊

    84楼
  39. 匿名

    今天还是没更啊

    85楼
  40. 佚之狐

    今天都来了几遍,咋还不更呢?看这个节奏,貌似还只是上半场25分钟?

    86楼
  41. 匿名

    更新啊啊啊啊

    87楼
  42. 书中长虫

    硬!巴适

    88楼
  43. 小泥人

    哪部小说没有过客?为啥非得出来一个写死一个

    89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