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二章 吾为东道主(中) (2)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紫阳府的待客之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吴懿只当没听出年轻隐官里边的话里带刺,她靠着廊柱,双手环胸,嗤笑一声,“咱们紫阳府要是腾出一座大宅子,给萧夫人下榻,估计她这几天都没个安稳觉了,哪能如现在这般悠哉悠哉,煮名泉品佳茗。”

青同啧啧称奇,小小元婴水蛟,口气比真龙都不差嘛。

只是很奇怪,青同发现陈平安好像半点不恼,反而笑着点头附和道:“也对。”

青同难免好奇,何方神圣,能够让陈平安如此例外对待?

是那个艳名远播的白鹄江水神娘娘?还是那个烂大街的六境武夫?

多半是后者了。

好像身边这位隐官大人,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讲究。反着猜,总能猜中答案。

小院屋内,茶香怡人,萧鸾回想往事,感慨万分,人生际遇真是巧之又巧。

关于那个当初属于半路杀出的“恩人”,萧鸾上次离开紫阳府后,可谓一头雾水。

那会儿的水神娘娘,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在孙登先那边如此恭敬的年轻武夫,如何能够让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如此高看,最终改变主意,捏着鼻子放过自己一马。

故而萧鸾在孙登先那边,便试探性问过陈平安的根脚,山头师承?家乡籍贯?

可是大骊朝廷那边某个喜欢游山玩水的豪阀子弟,是只比上柱国姓氏略逊一筹的膏腴华族?

其实萧鸾在问话时,她心中是有几分怨言的,怎的你孙登先有此通天的山上香火情,都不早点道破呢。

孙登当时也很无奈,自己确实是半点不知,并非有意要与萧夫人隐瞒什么。

那晚在府上,孙登先陪着萧鸾去往雪茫堂参加宴会的途中,凑巧遇到对方一行人,如果不是陈平安主动道破缘由,自己根本就认不出了。毕竟双方初次打照面,是在那蜈蚣岭破庙前的山路上,可当时对方还只是个少年郎,身边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古怪灵精的,孙登先是老江湖,一看就看出两个小家伙的出身,只是顺口提醒那少年一句的小事,孙登先哪里想到,自己说过就忘的事情,就能够让对方如此心心念念多年。

要不是那俩“书童丫鬟”模样的孩子,太过扎眼,才让孙登先有些模糊印象,不然只说那少年的面容,孙登先还真记不起来。

以至于双方再次重逢,竟然还能帮着白鹄江逢凶化吉。

在那场暗藏杀机的酒宴上,陈平安帮忙拦酒不说,还能让紫阳府不计前嫌,在那之后白鹄江与紫阳府的关系,勉强算是有所缓和,最少在面子上过得去,只说铁券河河神高酿,这些年便少了些含沙射影的言语。

孙登先喝了一肚子茶水,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水神娘娘,似乎眼神有些古怪,就那么瞅着自己。

孙登先疑惑道:“萧夫人?”

萧鸾忍住笑,做了个抬手动作,重重拍下。

孙登先愈发茫然,这是与自己打哑谜吗?

萧鸾抿嘴而笑,也不继续卖关子了,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你做了这么个动作后,然后就这么跟他说了一句,‘好小子,混出大名堂了,都可以来紫气府吃饭喝酒。’”

孙登先闻言汗颜不已,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底气不足的“不知者不罪”。

重逢后,一方口口声声喊着孙大侠。

大不大侠的且不去说,孙登先只是觉得自己好歹年长几岁,当时他也就没怎么当回事。

昔年骊珠洞天,龙泉郡槐黄县,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与龙泉剑宗的剑仙刘羡阳,联袂问剑正阳山。

之后就是那封来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先是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之后独自一人守住半座城头,最终以隐官身份,率领四位山巅剑仙,深入蛮荒腹地,共同问剑托月山。

吓了一大跳,又吓了一大跳。

孙登先年近甲子,不过依旧身子骨硬朗,只是两鬓星星,可面容看着还没到半百岁数,这要归功于早年的行伍生涯,黄庭国境内一直太平无事,带兵之将,无仗可打,对此孙登先倒是没什么埋怨的,只因为后来黄庭国的不战而降,背弃与大隋高氏的盟约,转投大骊宋氏,孙登先一气之下,便辞去官身,只做那些降妖除魔的作为,结果又因为那头被他亲手捕获的作祟狐魅,竟然兜兜转转,改头换面,就成了天子枕边人,又把孙登先给气了个半死,彻底心灰意冷,刚好萧鸾殷勤招徕,就投靠了白鹄江水府,当起了半个富贵闲人。

遥想当年。

“我姓陈名平安,孙大侠就直接喊我陈平安好了。”

“行,就喊你陈平安。”

追忆往昔。

喝茶如饮酒。

这要是在喝酒,还不得把眼泪喝出来啊。

萧鸾柔声道:“孙供奉,我看得出来,陈山主对你是有几分真心钦佩的。”

当年那人,可不是随便与谁说句随便客气话。

萧鸾自认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真人不露相,如高官骑劣马,富贵而不显。

孙登先笑道:“当年是如此,就是不知道如今见面了,还能不能聊几句。”

萧鸾犹豫了一下,眼神幽怨道:“那我让你去落魄山那边做客,为何一直不去。水府这边,又不会让你一定要做什么,就只是像那逢年过节的串门,与那年轻隐官喝个酒,聊几句江湖趣闻而已。”

暗示明说,萧鸾都试过,可是这位自家水府的首席供奉,偏不点头,也从不说缘由,犟得很。

孙登先笑了笑,依旧没有解释什么。

水神娘娘终究不是江湖人,与之难聊真正的江湖话。

凑上去喝酒,那是人情世故。

那样的酒水,就算是仙家酒酿,喝不醉人的,滋味也不如萍水相逢时的一壶市井劣酒。

天底下已经有那么多的聪明人,那就不缺我孙登先一个了。

萧鸾也就是话赶话随口一提,自然不会真的要让孙登先为了自己,或是白鹄江水府,去与那位年轻隐官套近乎。

只是萧鸾这边,亦有一件难以启齿的密事,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此事都可以算是落在吴懿手上的一个把柄了。

孙登先与水神娘娘告辞,离开屋子,准备在院内走桩,舒展筋骨。

他其实就住在院子一侧厢房内。

孤男寡女的,男女授受不亲?没把你们俩安排在一间屋子,就算紫阳府待客有道了。

刚好小院外有敲门声响起。

走去开了门,孙登先一时愕然,除了吴懿亲自登门。

吴懿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男子,青衫长褂,气态儒雅,满身道气。

萧鸾也已经快步走出屋子,一双秋水长眸,闪过一抹羞赧,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那人拱手致礼,灿烂笑道:“孙大侠,萧夫人,又见面了。”

孙登先只是江神府的供奉,萧鸾却是江水正神,但是眼前此人,言语中却有意无意将孙登先放在前边,萧鸾在后。

萧鸾哪敢计较这种小事,连忙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低眉顺眼柔声道:“白鹄江萧鸾,见过陈先生!”

孙登先这才抱拳朗声笑道:“孙某见过陈山主。”

吴懿撇撇嘴,这个萧鸾真是好运道,好像总能碰到自己身边这个家伙,这婆姨算不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怎的,莫非是在白鹄江水府里边悄悄竖起一块神位木牌了?

只是吴懿不得不承认,眼前萧鸾,真是个“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惊心动魄,目不转睛”的大美人呐。

女子见了,都要觉着我见犹怜。

也难怪黄庭国境内,会有那么多的拐弯抹角为她沽名钓誉的志怪小说,对她赞誉有加,什么江上有神女,头戴紫荷巾。足下藕丝履,凌波不生尘。

呵。类似这种诗文,都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萧鸾的手笔,再找人捉刀写出的。

吴懿望向萧鸾,直截了当问道:“萧夫人,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陈平安笑道:“你们聊你们的事,我与孙大侠喝我们的酒。”

孙登先面有难sè,自己出门没带酒,院内也没准备酒水,不过陈平安已经帮忙解围,“我身上有两壶自酿的竹海洞天酒水。”

到了孙登先屋内,倒了两大碗酒水,孙登先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什么,陈平安便问孙大侠是否游历过遂安县,有了这么个话头,双方也就聊开了,很快就两碗酒水下肚,陈平安干脆脱了布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孙登先也就依葫芦画瓢,整个人都不再紧绷着,老江湖,只要不那么拘谨,其实是颇能言语的,再不用年轻隐官找话聊,孙登先就主动聊起了一桩趣事,问陈山主还记不记得当年蜈蚣岭的其余几个,陈平安笑着说当然记得,孙登先抹了把嘴,笑着说这几个老家伙,只要聚在一起,总要聊起陈山主,自己呢,也没好意思说认得你,偶尔插话几句,就要被人顶一句年轻隐官跟你说的啊?或是一句你当时在场啊。

孙登先容易喝酒伤面,已经满脸通红,其实才喝了个微醺而已,问道:“能不能问个事?”

陈平安笑道:“孙大侠是想问曹慈拳法如何?”

孙登先问道:“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这有啥,不就是跟曹慈问拳,接连输了四场。”

陈平安抬起酒碗与之轻轻磕碰,各自饮酒一大口,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曹慈拳法,宛如天成,每次出手,好似未卜先知,很厉害的,真心打不过。”

不过陈平安很快补了一句,“当然是暂时的,功德林那一架,比起当年我在剑气长城城头上那三架的毫无还手之力,已经好很多了。”

孙登先疑惑道:“陈山主是怎么学的拳?”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说道:“早年有明师教拳喂拳,我也算能吃苦。加上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懈怠,如果说后来的剑修身份,是登高之路,那么早先的习武练拳,就是立身之本,两者缺一不可。”

孙登先笑问道:“怎么想到自己酿酒了?”

陈平安玩笑道:“挣钱嘛,打小穷怕了。手头没几个钱,就要心里慌慌。穷人的钱财,就是手心汗,不累就无,累过也无。”

抿了一口酒水,陈平安继续说道:“如今当然是不缺钱了,不过挣钱这种事情,跟喝酒差不多,容易上瘾,至多就是经常提醒自己几句,别挣昧良心的钱,少想那些偏门财,留不住的,再就是有了点钱后,总得求个心安。因为听家乡的老人说过,攒钱给子孙,未必是福,接不住还是接不住,唯独行善积德,留给子孙的福报,他们想不接住都不行,最重要的,是老话说,家家户户都有一块田叫福田,福田里边容易生出慧根,所以余给子孙一块福田,比什么都强,比钱财,甚至是比书籍都要好。”

孙登先点点头,“可惜现在很多人都不这么想了,一门心思觉得只要不心狠,就挣不了大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只是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好像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心凶之辈,日子过得是要风光些。”

孙登先叹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没事,大不了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各吃各饭,各喝各酒。再说了,我与孙大侠都是习武之人,双手又不是只会端碗吃饭喝酒。”

孙登先抬起酒碗,笑道:“倒也是,走一个。”

陈平安跟着抬起酒碗,说道:“回头孙大侠去我落魄山那边,我亲自下厨,炒几盘佐酒菜。”

孙登先笑道:“有这句话,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先前一句“穷人钱财就是手心汗”。

终于让孙登先可以确定一事,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陈山主,不是什么世家子弟,真是穷过来的。

当年遇到孙登先一行人,就像一种验证,让陈平安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如此小心翼翼走江湖,是对的。

往大了说,是证明了陈平安在这个与家乡很不一样的陌生世界,如此谨言慎行,是没有错的。

只是这些心里话,陈平安与谁都没有提及过,今天遇到了孙大侠,还没喝高,暂时说不出口。

就像一场自证与他证兼备的证道。

————

廊道中。

至圣先师微笑道:“这么快就被揭老底了。”

那位修道辈分很高的碧霄洞主,跻身十四境的合道之法,当然不仅限于此,要比陈平安的那个猜测,更加复杂。

既有天时之祈求,且有地利之束缚,又有人和之作为。却能三者融合为一,所以说还是十分有意思的一条道路。

早年一个“天下”分出四座天下后,不少“年轻”十四境和飞升境的山巅大修士,当然会很好奇那位“捷足先登”的老观主,到底是怎么路数,又为何没有待在蛮荒天下,反而跑去了浩然天下当个异类。

大修士们猜测此事,想了几百上千年,也就只能想到陈平安这一步了。

吕喦说道:“后世书籍流传广泛,一定程度上,陈平安是占了便宜的。”

至圣先师唉了一声,“承认一个年轻晚辈脑子灵光,就这么难吗?”

而这一声“唉”,好像与那老秀才的一模一样的语调。不过以双方的辈分和年龄来算,大概文圣是有样学样,而且得了精髓?

吕喦摇摇头,微笑道:“贫道对陈平安并无半点小觑心思,先前在那邯郸道左旁的旅舍中,就对他高看两眼了。”

至圣先师坚持己见,依旧说道:“你有的。”

吕喦倍感无奈,“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就不要为难吕喦一个道门中人了。”

至圣先师笑问道:“你说陈平安有无猜出那个卢生的身份?”

吕喦答道:“不好说。”

至圣先师说道:“那枚上古剑丸,虽然算不得一件旷古稀世的奇珍异宝,却也当得起‘不俗’二字了,纯阳道友,你觉得陈平安是拿来自己炼制,还是送人?”

吕喦说道:“贪多嚼不烂。多半是送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咬得菜根,吃得百苦,百无禁忌,万事可为。”

吕喦感慨道:“修道之人最自私。”

只是人无私心,如何求道修真成仙。

最大的欲望,就是长寿,继而得长生,最终与天地同寿。

至圣先师咦了一声,“纯阳道友这是骂自己,还是骂我,或是一起骂了?”

吕喦摇头道:“就是随口一说。即将远游,难免惆怅。”

故乡的青山白云,小桥流水,在等着远方的游子回家。

好像天一亮,梦醒时,就会“睁眼看到”卖花声四起。

吕喦道心何等坚韧,很快就收敛这份淡淡的愁绪,他亦是颇为好奇一事,“那个化名白景的蛮荒女子剑修,剑术要比陌生道友更高一筹?”

至圣先师点头道:“那可不,是个相当凶悍的女子,剑术很高的。只不过小陌也是倍感为难,面对这种纠缠不休,总不能一场问剑就与白景真的生死相向了,不然惹恼了小陌,一旦祭出某把本命飞剑,白景也会犯怵。只说当年那场追杀,真要搏命,还是仰止和朱厌更吃亏,三飞升两死一伤,逃不掉的下场,在蛮荒天下,朱厌受了那种重伤,其实就又与死无异了。”

“当那帮人护道的剑侍,小陌当然可以做得很好,但是当死士,才是最名副其实的。”

“所以说某位前辈挑人的眼光,从古至今,一直很好啊。”

不过剑修白景,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萧愻,比较喜欢一种纯粹至极的无拘无束。

当年陈清都在剑气长城,管不住萧愻,如今白泽重返蛮荒天下,也未必能管住白景。

也不算是管不住吧,就是一种尊重,或者说是类似长辈对晚辈的一种体谅。

天高地阔,且去自由。

看网友对 第九百三十二章 吾为东道主(中) 的精彩评论

8 comments

  1. 匿名

    第一呀

    沙发
  2. 繁华落尽人独立

    孤又来了。

    板凳
  3. 匿名

    哎呀呀

    地板
  4. 地板

    哎呀呀

    4楼
  5. 匿名

    中秋节快乐

    5楼
  6. 哎,

    感觉更新了个寂寞

    6楼
  7. 阿良

    看这个意思 妖族剑修白景要来找小陌了?

    7楼
  8. 匿名

    错了,是白景要睡了小陌

    8楼

Leave a Reply

昵称
新书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