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六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七) (2)

此刻在青同看来,眼前此人言语,毫无诚意可言。

让青同又增添了一个不喜此人的额外理由。

像。

实在太像了!

眼前这个性情叵测的年轻剑仙,就像当年那个来自青冥天下的某位孙道长,后者曾经云游至此,故意隐瞒自己的玄都观身份,就有了一场全然属于对方有意为之的误会,闹了一场后,对方嘴上说着贫道胸襟如海,气量高如山,些许误会,何必计较,贫道岂会上心,青同道友你要是心有芥蒂,一直难以释怀,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同道友要是这般小心眼,就别怪贫道做事情不大气了……

孙道长临行之前,也不直接说什么,老道士只是有感而发,吟诗作赋一般,在树下徘徊不去,拐弯抹角,念叨着一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语,什么贫道返乡之后,当在明月夜中,挑选良辰,移植一株碧梧于自家道观庭院中,此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华净妍雅,可谓珊珊可爱,吾辈行其下者,衣裾尽碧,春冬落叶,以求日头暄融之乐,夏秋荫凉,可蔽炎烁蒸烈之苦,其乐无穷……

一位青冥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观主所谓的移植一株碧梧,怎么可能只是拣选一条纤细枝丫,当然是无异于让青同自个儿砍下一条胳膊了。

所幸当年还有那位纯阳道人在场,帮忙缓颊,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桩天灾人祸。

青同再次以心声说道:“邹子当年离开这里,交待过一件事,说让我将来为某人勘验道心,至于结果如何,观感如何,都不用告诉他。至于某人是谁,只说我到时候一见便知。”

“某人?”

陈平安疑惑道:“我当时背着那把‘剑气长’,你就没有一直盯着我?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青同无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当年身边是没有那陆台的,甚至许多我自以为看到的景象,都是一连串邹子故意让我看见的假象,那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一叶障目,至于邹子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这次看到你之后,才察觉到不对劲,趁着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画卷中,我立即着手进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陈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

不过青同这个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强能算个过得去的借口。

让小陌恢复真身。

青同如释重负,一挥袖子,从满地金黄落叶中拣选出其中十二片叶子。

悬停在身前,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其中一片落叶,向前一划,飘向陈平安那边。

每一张落叶,都是一座类似光yīn长河的走马图。

各有关键所在。

下棋。吕喦,黄粱一梦。大旱,官员祈雨。郡守治水,两根灯芯。战主不愿半渡而击,仁义。才子佳人姻缘,老和尚,小沙弥。

骑马老妪,中元节,幽明殊途。一地神灵,山盟海誓。一处脂粉气略重的花国秘境。身为国君。得道之士,光yīn倒流。买饼。

青同神sè认真起来,略带几分缅怀,缓缓道:“昔之得一者,其实屈指可数。”

“天地得一,各以清宁。神得一以灵,是为神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其中光yīn长河,与为练气士所用的天地间灵气,皆从神灵死中尸骸而生。”

“天下术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树,各有枝干脉络,是为后世的道统法脉,每有开花结果,即是得道之士。”

听到这里,小陌呵呵一笑。

你搁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

真有本事,怎么连我几剑都接不下?何况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飞剑。

青同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道:“这个比喻,又不是我说的。”

小陌伸手轻拍一下横放膝盖上边的绿竹杖,示意对方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自己胆子小,经不起吓。

陈平安问道:“你所谓的‘屈指可数’,是指谁?”

青同说道:“当然是远古岁月里的‘天下十豪’!”

陈平安神sè自若。

可其实却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此事,避暑行宫从无记载,文庙一样没有,自家先生,学生崔东山,连同身边小陌,当年的老大剑仙,师兄左右,谁都没有提及此事。

可惜青同接下来只提及了其中一部分“名单”。

原来在那上古岁月,在水火之争和登天一役发生之前,曾有天下十豪。

无一例外,成圣如神。

十位出身不同的修道之士,相互间并无名次高低之分。

其中有三教祖师。

兵家初祖。

世间第一位修道之士。

还有一位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魁首。

练剑资质最好,修行破境最快,飞剑数量最多,且品秩最高。

这些存在,实力如何,其实只看那几个“候补”就清楚了。

候补数量较少,总计只有四人。

分别是剑修陈清都,小夫子,白泽,以及开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

当青同说到陈清都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眼对面的那个人模鬼样的年轻人。

当初同为剑修的两位,陈清都与那位剑修魁首的关系,其实有点类似如今武学道路上的一场青白之争,陈平安跟曹慈,前者始终在追赶后者。

最终天下剑道最高者,还是后来者居上的“候补”陈清都。

青同继续说道:“上古时代,水火之争,殃及天地,使得天柱折,地维绝。”

“对于当时的芸芸众生而言,当然是一场灾殃,但是与此同时,对于所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有灵众生,尤其是修道之士而言,却是一场……”

青同停下言语,似乎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喻。

陈平安便接话道:“否极泰来,莫大机缘。就像后世庄稼地的火烧和翻土,灵气充沛,就像从贫瘠之地转为肥沃之地。”

青同点点头,“天道倾斜,日月星辰的移动规矩,随之愈发彰显,地势不平,天下五湖四海,人间水潦尘埃四起,皆是幸存者的修道机缘。”

而邹子上次送给青同的那句谶语,正是“地陷东南,天倾西北。”

青同感叹道:“在此之后,术法有成的得道之士,各自占据一地。”

再次酝酿措辞,等到片刻之后,青同终于替这些远古岁月里的证道之人,给出一个气魄极大的说法。

“吾为东道主。”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却是以损不足奉有余。”

“故而道祖有言,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如今山上宗门、仙府,不管门派大小,祖师堂那边都有供奉一职,这就是供奉这个身份的大道根祇所在,寓意‘行供奉之事,以礼敬天地’。只是现在绝大部分的山上供奉,那帮谱牒修士,谁还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个会当真。就算有谁愿意当真,道之日薄西山,余晖中的行人过客,又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之前说以人道之法,要为桐叶洲缝补山河,陈平安,换成是你,此刻回头再看当时言语,会不会觉得可笑?”

结果对方直接来了句,“道祖所谓的天人两道之分,与儒家宗旨是不一样的,你觉得哪个可笑,还是两者都很滑稽?”

青同头皮发麻,一时语噎。

你大爷啊,这都能扯到道祖和至圣先师?!

青同差点没被吓得赶紧起身,先模仿儒生作揖,再行道门稽首。

一时间气氛就比较尴尬了。

青同终于想起一事,收起镇妖楼的所有道韵。

小陌毫无异样。

但是陈平安却逐渐恢复一袭青衫的原本相貌。

青同这才说道:“天地生人,本就是一个错误。至于那些各行其道的圣人,就像陆掌教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陈平安笑道:“还来?”

你青同不是擅长几手大符吗,符箓气象那么大,不如直接往我身上贴张旧天庭共主的标签?再把三教祖师喊过来瞧瞧?

之后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那张白驹过隙符,示意对方珍惜光yīn。

青同便有几分悻悻然神sè。

陈平安看到青同这番姿态,没来由一个神游万里,就想起了人性一事,以及练气士的yīn神出窍和炼就阳神,算不算青同所谓的某种“天道倾斜,日月彰显”?

不说那个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杨木茂”,只说老真人梁爽的yīn神出窍远游,还有近在眼前的小陌目前状态,当然还有学生崔东山。

差以毫厘,失之千里,道心的差异,会带来性格的偏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郑居中了。

青同双指一划,那片梧桐落叶一闪而逝,重新飘落回众多落叶中,再将第二片落叶推给陈平安。

青同好奇问道:“在那邯郸道旁客舍中,你为何不去确定那吕喦的真假?”

之前在第一幅画卷幻境中,陈平安撇下小陌,独自去往道路,毫不犹豫就打翻书箱,书籍空白。

依葫芦画瓢的事情,很简单就能做成。

只需让那小陌朝 那客舍老道递出一剑,便知真假。

陈平安说道:“对待修行路上的前辈先贤,我们这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晚辈,走在他们开辟出来再踩踏结实、愈发平坦的阳关大道上,当然要由衷敬重几分,何况还是晚辈神往已久的吕祖。”

青同神sè别扭。

陈平安说道:“当然遇到一些为老不尊,尤其是喜欢倚老卖老的,客气一番,意思意思,该有的礼数到了,就不用太客气,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年纪和道龄,当不了饭吃。前辈以为然?”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答一句‘深以为然’。”

年轻隐官立即唉了一声,尾音上扬,“怎么跟又是道友又是故友的青同说话的。”

小陌点头道:“下次注意。”

青同可不想有什么下次,立即转移话题,“你们离开此地后,等到宗门庆典结束,不妨直奔吕祖家乡所在的黄粱国,按照老观主的说法,那部剑诀,大道直指金丹。”

见那陈平安似乎没什么兴趣,青同继续好言相劝道:“此事不算强求,既然吕喦都直说了,那么你就已经是有缘人之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说到这里,青同只觉得别扭万分,只得打住话头,换了个说法,“你们仙都山,是一座剑道宗门,如果能够得到这份机缘,再加上你得自埋河祈雨篇的道诀,相信落魄山和仙都山在未来两三百年之内,地仙数量,可能说是雨后春笋的景象,有点夸张了,但是比起中土神洲的一些顶尖宗门,无论是数量,还是成sè,都不会相差太多。

陈平安笑道:“浮萍聚散,一切随缘。”

之后陈平安补了一句,“梦醒之时,黄粱未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说不准的。就像此时此刻,你青同如何确定,自己不是还置身于邹子给你制造的幻境天地中?”

青同笑了笑,显然是觉得这种无稽之谈,交给那些忧天之辈去自扰就好了。

陈平安将那片金黄落叶随手一抹,同样归于远处落叶中。

接下来的两张叶子,是数种暗示,比如将落叶前后合在一起,其实就是一页老黄历。

大旱加洪涝。

远古那场引发天崩地裂之乱的水火之争,人间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此外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将一洲山河席卷而过,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再无纲常。

不管如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陈平安来得晚了,就注定救之不及,生死有命。

至多就是学那祈雨官员,事后补救一番,而且未必能够成事。

而且青同又有一番“题外话”,因为恰恰是这场降雨,便是那“一郡之地,岁大涝,居沉于水”的原因所在。

天庭倒塌,天道崩坏,因你“这个一”的袖手旁观而起,难道你如今才想到要来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烂摊子?!

莫不是文海周密的登天离去,三教祖师的散道,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这一切的因果循环,相隔万年,其实都被“言尽天事”邹子早早给算中了,说准了?

不然当初那场水火之争,你难道拦不住?即便拦不住,为何连出手阻拦一二都不肯,反而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这就是青同毫不留情的一种嘲讽了。

至于那位大旱之中的祈雨官员,手捧那封出自陈平安之手的祈雨文,开篇就是那句“雨师风伯,雷君电母,听我敕令,违令者斩。”

其实等到当时青同远远看到这一幕,说实话,其实那一刻,青同何止是道心震颤,都快吓得肝胆欲裂了。

想那万年之前的那段漫长岁月里,那个一,可是至高中的至高存在。

只是没有任何一位人间人,可能也没有任何一位神灵,知道这个存在到底在想什么。

最接近某个真相的,兴许只有那位道祖?

陈平安低头看着那两张落叶中一幅幅画面,突然笑道:“青同前辈,好像很擅长调侃他人?”

青同皱眉道:“此话怎讲?”

先前在其中一幅画卷中,陈平安是当了一回负责治水的郡守。寒族出身,年纪轻轻,金榜题名,尚未娶妻。

无一例外,都契合陈平安的履历、处境。

陋巷出身,最终身居高位,成为那末代隐官,坐镇避暑行宫,蛮荒天下大军攻城,如洪水滔天。

不得不四处化缘,就像那五十四条跨洲渡船,倒悬山春幡斋,

虽然与那宁姚是天下皆知的一双道侣, 却始终尚未正式娶妻,等等。

不全然相似,可只要细心探究,却都有种种共通之处。

此外陈平安遇到那位赋闲在家的文人,言之凿凿,说那科举制艺文章做得好,再来做其他事情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不然就都是些野狐禅和邪魔外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为什么,做官吗?封妻荫子?

山上术法万千,唯有剑修一道,如世间百业中的读书,睥睨天下,蔑视旁人。

何尝不是青同在借机冷嘲热讽那自恃“一剑破万法”、便目无余子的的剑修?

处处含沙射影,另有所指。

比如那座高门府邸,象征着曾经的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的宁姚,就是那个可惜不是男儿身的女子,所以入赘府中的那个女婿,之所以是“门当户对的,也是有才情的”,当然是因为此人的身份,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崔瀺、左右他们几个的师弟,所以老大剑仙,对此人是颇为看重的,而“偏偏不肯举业”一语,是暗示陈平安当时不是剑修……

青同有些心虚。

怎的,这也能猜得到自己的心思与用意?

这次又轮到小陌如坠云雾了。

心肠能如此弯绕的,不是心思海底针的女子,就是……我辈读书人了。

陈平安瞥了眼对面的青同,当下其实是个女子?

至于最后那一幕,郡守大人推门而入,将桌上那盏油灯挑去一根。

大概是青同这个对剑修怨气不小的,依旧是在拐弯抹角说老大剑仙与自己了。

是说老大剑仙晚节不保,竟然只能临终托孤给一个到剑气长城没几天的外乡人?

结果到头来,那个躺在病榻上一言不发的老人,就像那个在战场上一剑不出的陈清都。

最终就只能留下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你又不是骂我,只是在这儿骂一个已经作古的老大剑仙,我不生气,怎么可能生气呢,犯不上,没必要。”

“就像在剑气长城,任何一个活着的下五境剑修,都可以随便调侃宗垣不如自己。”

“对了,青同前辈,你没有骂我吧?”

青同默不作声,不承认不反驳。

小陌觉得这家伙先前就该听自家公子的劝,别节外生枝,就让公子返回仙都山得了。

让青同稍稍松口气,因为陈平安已经主动推开那两张落叶,换成了下一幅画卷。

陈平安问道:“是善意的提醒?仍然是邹子的安排,还是你自己的本意?”

青同给了一个含糊说法,轻声道:“大势所趋,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

陈平安讥笑道:“还想不明白吗,这是邹子对你的提醒。”

画面上,是身为战主的一方霸主,一场有关是否“仁义”的半渡而击。

青同后知后觉,道心一震。

青同原本认为这张落叶,是说那三教祖师一旦散道,就是一场万年未有的崭新格局,群雄并其,共同争渡。

肯定会有飞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做出那种坐断津流、甚至是过河拆桥的拦路举动,在自身大道之上,打杀一切有可能与自己起大道之争的修士。

只是再想到先前陈平安的飞剑传信,青同便忍不住背脊生寒。

陈平安冷笑道:“难道你跟邹子打交道,就是干脆躺在地上装死,听天由命了?”

接下来的画卷,有一双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大概世间一样的花好月圆人长寿,一样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是走在不同的相思路上。

其实在陈平安当那之水的一地郡守时,或四处奔走化缘,或微服私访,算是“体察民间疾苦”,曾经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回家之时,黄昏里路过街口,看见个摆了个熟食案子,老先生走出去很远,反复念叨着行不得行不得,我一个读书人,怎好亲自上街去买东西呢。等走到了家门口,实在嘴馋得紧,看了眼天sè,等黑了,认不清人时……只是再一想,月亮大明起来,又认得清人了,不如稍等暮sè月又未起时,倒还天黑些……最终老书生便去屋子提了个篮子,快步走出,在那熟食案子,也不敢如何争执价钱,买了一篮子回来,骂那商贾真是黑心,真真比这天sè都要黑了……

也曾看到一个不小心丢了工钱的男子,坐在街旁,离着家里还有些距离,使劲打自己的耳光。

一旁不远处,又有一帮年轻年老的赌鬼们在那儿赌钱,赚那些如流水过家门留不住的银钱,大声吆喝声响,与耳光声并起。

之后那个老和尚在大殿内,劈砍佛像作取暖的柴火。

妄称开悟的野狐禅,读书人钻研佛经的文字障,还有那些打葛藤,以及那些动不动就呵佛骂祖的狂禅……

陈平安却知道,加上先前遇见吕祖的一枕黄粱,以及这文官祈雨、郡守治水在内数事,这都是邹子在探究自己的道心倾向,或者准确说来,是三教宗旨在自己心中的轻重。

邹子用心最深的,还是那雨后道路遇见老媪,老媪衣衫褴褛,却骑乘骏马,鞍辔华美。

如果只是理解为鬼物尚有阳间亲人在那中元节时分,上坟祭奠,那么那些在阳间颠沛流离之人,又该如何自处?天地悲秋,草木凄然,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有此凶年,流离失所,吊祭不至,精魂无依……这么想,当然没问题,但是邹子的用意,绝对不止这一层,而是借那老媪,说明如今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如今的处境,真正用意所在,更是那句“公子何往”,以及之后那句“路途积潦,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因为下一幅画卷,陈平安和小陌,就成为了一地神灵。

从容登高,恢复神位?!

但是在陈平安心中,邹子用心最为险峻的,还是最后那幅画卷,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可能是因为人间所有的悲欢相通,都只会来自感同身受。

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相信即便自己祭出一把笼中雀,完全笼罩这座梧桐天地,还是一无所获。

好像更多的知道,只会带来更多的未知。

其实很多时候会羡慕青同这座修道之士,老子就往地上一趟,万事不想,爱咋咋的,明儿到底是刮风下雨,还是日头高照,爱来不来。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只养剑葫,抿了一口酒水,视线上挑,望向对面的青同,“说吧,真正的理由。”

青同脸sè古怪,以心声说道:“你已经知道我与陆台的那种相似之处了?”

陈平安点点头。

青同有些看上去比较真诚的笑意了,不再以心声言语,嗓音清冷道:“一个我相信邹子的猜测,一个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只是经常打架,我就想要多看看,其实越看越迷糊,但是也不算什么看不如不看就是了。”

青同抬起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神sè轻松许多,“可能都是一叶障目,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了。”

言下之意,一个青同,相信邹子所猜测的未来陈平安,一定会到来,但是另外一个青同,却选择相信以前的陈平安,会一直是那个曾经的少年。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收起养剑葫,陈平安站起身,笑着说道:“元乡前辈,之所以会在梧桐树上刻字,是因为那位前辈,觉得人生其实有两场远游,一次是修道之人的身死道消,一次是被世界彻底遗忘,所以元乡前辈才会四处刻字,因为他希望未来千年万年,都有后世人知道人间,曾经有一个名叫元乡的剑修,存在世间。”

青同跟着起身,问道:“是避暑行宫那边的档案记载?”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是我猜的。”

在陈平安就要离去时,青同突然说道:“请坐。”

陈平安愣了愣,“你为何改变主意?”

青同微笑道:“其实没什么理由,就是赌一把。要么亏到姥姥家,要么赚个盆满钵满。”

陈平安问道:“不后悔?”

青同微笑道:“等到后悔了再后悔不迟。”

陈平安重新落座,说道:“小陌,帮忙为我们护道。”

小陌笑着点头,斜瞥了一眼青同。

青同看似神sè淡然,实则略带几分促狭,好像在说一句,小陌道友,以后对我客气点啊。

在这一天的大年三十。

浩然天下梧桐叶落纷纷。

与此同时,有人造梦,一场天游。

我请诸君入梦来。

与君借取一炷香。

红烛镇一向是的竖街横巷的格局,观水街和观山街之间,有条无名小巷,开着一间没有匾额的小书肆,生意一年到头都是冷清,只是书籍价格奇高,还不降价,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冲澹江水神李锦,这会儿躺在藤椅上,拎着一只手炉,打盹儿。

一些个年夜饭早的,已经响起了一阵阵的爆竹声。

当官的,在外人眼中,无非是好官坏官之分,对于官场中人来说,也简单,想不想往上爬。

世俗公门和山水官场其实没两样,那么李锦这位冲澹江水神,显然就属于不想着往上爬的。

只说前些年那三场金sè大雨,北岳披云山的那位魏山君,受益最大,关键是在辖境之内,在一众山水神灵看来,魏大山君那叫一个扣扣搜搜的,就连那北岳地界的储君之山,都没怎么雨露均沾。

李锦眯起眼,心弦紧绷,只是很快就笑着起身,“陈山主,好神通。”

等到听过那位“不速之客”的请求,李锦疑惑道:“类似万民伞?”

陈平安听到这个比喻,哑然失笑,想了想,“勉强可以这么说吧。”

李锦思量片刻,说道:“我可以不要你的那份功德馈赠,但是我有一事相求,算是作为交换。”

陈平安笑道:“买卖照旧,但是如果李水神相求之事,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不拒绝。”

李锦试探性说道:“等到下次山主返回落魄山,能否有劳山主为一幅白描画卷‘着sè’?”

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当年朱敛与沛湘从清风城返回,路过贵地,赠送给李兄的两幅画卷之一?”

李锦点头道:“正是。”

陈平安心中了然,知道上次朱敛路过店铺,送给了李锦两幅画卷,皆是白描图,第一幅画卷所绘图案,是鲤鱼高士图,李锦容貌,骑乘一条大鲤,只露出首尾,鲤鱼身躯掩映在云海中。在这画卷上,朱敛以朱文印章,篆刻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至于另外那幅画卷,则是前边的那位文士,就像已经跳过龙门了,在那龙门之上俯瞰激流,因为画卷中的文士,一手支撑龙门大柱。朱敛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只因为是两幅白描画卷,所以李锦的“请求”,所谓着sè,就像是一种寺庙道观为神像的……描金。

山水神灵的封正一事,当然只能是当地朝廷的皇帝旨意,或是文庙圣贤才能“口含天宪”。

但是此外次一等的描金,一些个功德圆满的修道之士,或是一些境界足够的大修士,确实是有一定功效的。

陈平安点头道:“无需下次,今天就可以做成此事。”

李锦无奈道:“在这……梦境中,我那两幅画卷皆是虚物。”

陈平安笑道:“李水神只管凝神观想,一试便知。”

李锦便凝神想象那幅画卷,当然是那幅鲤鱼高士升仙图,至于鲤鱼跳龙门一事,暂时不敢想。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竟然是那支当年赠送给君子钟魁的小雪锥,接过那幅画卷,悬空摊开,为那尾鲤鱼仔细描金,最终再为其点睛。

李锦大为意外,这般观想?竟然就能够转虚为实?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对,我就是在做梦……

那么梦醒之后,总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想来不至于,陈平安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自己开玩笑。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好事成双。”

李锦有些犹豫。

陈平安笑道:“举手之劳。”

为第二幅画卷上的文士,身上那件长袍,描绘成金sè。

之后陈平安掏出两方名号章,落魄山陈平安,陈十一。

上阳文下yīn文,朱白并用,寓意连珠。

因为有那钤印数目、古喜单数的讲究,因为有“用一不用二,用三不用四,取奇数以扶阳”的用意。

所以最终陈平安又取出一方印章,是那枚相伴多年的水字印。

李锦收起两幅画卷,与陈平安作揖行礼,由衷致谢,起身后沉声道:“稍后那炷香,定然诚心实意。冲澹江江水正神,李锦愿为桐叶洲山水,略尽绵薄之力。”

一袭青衫,消散不见。

李锦睁开眼睛,赶紧从方寸物中取出两幅画卷。

果然已经描金。

水运充沛,超乎想象。

李锦立即御风返回冲澹江水府,并且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最终深呼吸一口气,面朝南方,双手捻香火状,凝聚一部分辖境水运,最终点燃一炷水香。

与此同时。

冲澹江附近,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的江水正神,亦是如此。

而某位水神娘娘,更是如此,无比心诚,丝毫不输前两位同僚。

落魄山中的那座莲藕福地,水蛟泓下,领着福地内的一众江河水神,各自点燃一炷清香。

北俱芦洲济渎。

在一座气派恢弘的崭新侯府内,一位双眸金黄的黑衣少年,盘腿坐在大堂那把主位座椅上,笑嘻嘻看着那个登门做客的上祠水正,“司徒激荡,你说说看,这算不算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那位曾经的同僚,如今的下属,脸上笑容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尴尬。

李源只是嘿嘿笑着,倒是不怕对方心生芥蒂,双方知根知底,当了无数年的邻居,对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只要钱到位,万事好说。

双方都是水正出身,难兄难弟很多年了。

昔年济渎三祠,之前只剩下两祠,其中上祠位于大源王朝崇玄署。李源职掌的中祠,就在水龙宗,只是被炼化为一座祖师堂了。

龙宫洞天里边,昔年作为李源道场的凫水岛,也帮着牵线搭桥,帮陈平安用了一个极低的价格买下。

相较而言,在荣升大渎龙亭侯之前,还是眼前这个名叫司徒激荡的家伙更阔绰了,

之前那么多年,也没见这家伙来龙宫洞天找自己客套寒暄半句,傲气得很,有靠山嘛,就瞧不起自己这个混吃等死的。

今时不同往日啊,司徒激荡隔三岔五就跑来跟自己套近乎。

司徒激荡作为济渎上祠水正,曾经是老者容貌,如今不至于说是返老还童,却也容光焕发,枯木逢春,就像那凡俗,从耄耋之年,重返花甲之年。因为以前的文庙,一直刻意忽略大渎封正一事,作为职掌大渎祠庙香火的存在,数千年以来,始终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可怜境地,顶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官职,却像一个完全领不着俸禄的官场可怜虫,比那山下王朝的清水衙门当差,更可怜。大渎沿途的各个国家的皇帝君主,那些大大小小的朝廷,是想帮忙都帮不上,而之前四海又无龙君,当然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故而浩然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每当金身出现裂缝,几乎就是无法挽回、没有退路的定局,每当一尊金身倒塌,天下就会少去一位水正。使得昔年鼎盛时,大大小小的通海渎水,两百多位水正,十不存一。

可自从宝瓶洲以人力造就出一条大渎后,等于是“开了先河”,文庙就终于有所动作了。一些个大渎水正,哪怕没有能够像李源这样,直接晋升为大渎公侯,可哪怕是维持水正身份不变的司徒激荡,只因为文庙的封正,等于浩然的大道正统,再次认可了水正一脉,这一下子,他们这些大渎旧官吏,不是枯木逢春是什么。

李源倒是没有继续拿话调侃司徒激荡,开始聊正事。

聊过了正事,李源就亲自送客到大门口,一来是礼数,二来每次在自家大门口,抬头看那“龙亭侯府”的金字匾额,心里边就美滋滋嘛。

他们这些水正的名字,姓氏无忌讳,就算是火字旁的姓氏,都不会妨碍大道。

但是名,必须是水字旁,这是自古而来的一种定例。

比如李源的“源”,司徒激荡的“激荡”。

可是渴、沙这些字,肯定也不行,至于满字稍大,湾字又太小,洪涝则过于晦气了,所以如果需要改名,那么涨、汹涌、温等字,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源以前就一直觉得司徒激荡混得比自己好,肯定是名字占优的缘故,如今看来,呵呵,一般般哈。

大摇大摆走回府内,实在不愿意去衙署公房那边找罪受,便掐诀施展水法,去往大渎水中,瞬息远遁千百里,最后悄然去往龙宫洞天之内,李源最后坐在云海之上,俯瞰那湖中岛屿,碧玉盘里青螺蛳。

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一朵花来,李源打了个哈欠,后仰倒去,就那么躺在云海上,反正无所事事,不对,大爷我是忙里偷闲,那就睡个懒觉。

黑衣少年缓缓睁开一双金sè眼眸,冷笑道:“何方小贼,好大狗胆,竟敢……”

话说一半,李源一个蹦跳起身,“陈平安?!”

一袭青衫长褂,笑容和煦道:“有事请你帮忙。”

李源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清脆悦耳,“说!”

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帮上这个忙。

需要问啥事吗,不能够。先点头答应下来,才算兄弟。

李源最后大手一挥,“要啥功德,见外了见外了……”

陈平安摇头坚持道:“规矩所在,不可例外,回头找你喝酒就是了。”

李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正sè问道:“接下来要去见沈霖?”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过了灵源公,还要继续赶路。”

李源小声问道:“要去很多地方?”

陈平安还是点头,“很多。”

之后陈平安继续“梦中远游”。

在“某座”镇妖楼内,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夫子,凭栏而立,眺望不远处的那棵梧桐树。

身边是一位中年道士,手持紫竹杖,腰悬一枚大葫芦酒瓢,衣黄衫穿麻鞋,背剑执拂。

其实老夫子与这“中年”道士,如果对现在这一刻而言,双方都是之前人,在看当下的将来事了。

道士笑问道:“外出游历,遭遇如何?”

老夫子自嘲道:“不如何,很不如何,村童欺我老无力。”

老夫子看了片刻,说道:“纯阳道友,你帮着算一卦?”

道士笑着点头,“至圣先师都发话了,吕喦岂敢不从。”

老夫子打趣道:“什么吕喦,是神往已久的吕祖才对。”

吕喦哭笑不得,掐指一算,神sè凝重道:“风行地上,观。”

老夫子嗯了一声,是那观卦第五爻,点点头,随手挥了挥袖子,说道:“再算。”

先前吕喦算出的爻辞,是说那天地运转,yīn长阳消,大道衰微万物难行。或者准确说来,是万事变化中,应当观望时势。

君子宜静不宜动,暂时作壁上观风。

吕喦片刻之后,继续说道:“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

老夫子笑道:“这就很好嘛,自助者天助之。”

吕喦欲言又止,算了,你是至圣先师,在浩然天下,当然是你说了算。

老夫子双手负后,微笑道:“千万别觉得是我做了什么,怎么可能。”

至圣先师突然啧啧称奇,说了句,“呦,忽然觉得今宵月,元不黏天独自行。”

吕喦笑着点头。

老夫子没来由感慨了两句言语。

这位浩然天下的至圣先师,提到了几个名字,

其中余客,是礼圣的名字。而寇名,则是白玉京大掌教的真名。

后边一句。

“真不知道人间有几人立教称祖,有几人自称无敌。”

先前一句。

“如果没有陈清都,余客,寇名,陈平安。”

看网友对 第九百二十六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七) 的精彩评论

36 comments

  1. 静心得意

    沙发有木有

    沙发
  2. 十五

    排面!

    板凳
  3. 叮~

    哟,我是第一呀

    地板
  4. 陈平安

    老子真无敌

    4楼
  5. 小齐

    不是4天一更吗?激动

    5楼
  6. 路人

    梧桐树,一雄一雌。
    一个相信邹子,一个支持陈平安。
    结果谁也没吵赢谁。跟外姓天师一样,都想再看看。
    话说陈平安身上的三教之争,看来还没分出来谁多谁少,还得等等。齐先生会赢的,陈平安会赢下来的的。
    过去人看未来事,不得不说除邹子外,至圣与吕祖也是一把好手。

    6楼
  7. 张家辉

    真不知几人敢称无敌,几人立教称祖!

    7楼
  8. 听雪

    齐先生不算吗?

    8楼
  9. 平常心

    我就想知道左右跟阿良的孩子跟谁姓?

    9楼
  10. 叫号的恐龙

    谁在称无敌 哪个敢言不败

    10楼
  11. 陈十一

    抖包袱

    11楼
  12. 雪中行

    一下蹦太高了

    12楼
  13. 匿名

    左右:还有人记得我和阿良还在打架吗?

    13楼
  14. 匿名

    沙发?

    14楼
  15. 右左

    痛快

    15楼
  16. 匿名

    jio踩西瓜皮,能混一天是一天,哎,油腻啊

    16楼
  17. 繁华落尽人独立

    我去。。

    17楼
  18. 大道亲水

    真是山高水长,又水又长

    18楼
  19. 太平有象

    作者加油

    19楼
  20. 匿名

    天狗食日 谢狗哈哈哈😂

    20楼
  21. 匿名

    陆沉道法,不过如此。

    21楼
  22. 阿良

    我和左右是去年去打架的,今年不知道回不回得来

    22楼
  23. 提醒姬

    余客和余斗会有啥关系不

    23楼
  24. 心问道问心

    左右跟阿良被新冠隔离了

    24楼
  25. 心问道问心

    加油呀!

    25楼
  26. 匿名

    刚刚好

    26楼
  27. 匿名

    都是立规矩的人

    27楼
  28. 左右

    还有人记得我和阿良在打架吗?

    28楼
  29. 陈长生

    猛字楼被封了靠

    29楼
  30. 今天明天后天

    阿良和左右偷税漏税,以及操纵金融市场,已经被书院查封了

    30楼
  31. 匿名

    还没更新吗

    31楼
  32. 匿名

    前面有交待过,打完了已经。

    32楼
  33. ay

    什么时候能完本

    33楼
  34. 匿名

    谁在称无敌 哪个敢言不败

    唯我安澜大帝

    34楼
  35. 小渔

    好慢啊 我的暖树咋还不出来

    35楼
  36. 今晚

    剑来

    3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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