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谓披星戴月 (2)

“小陌,你去拦下城隍爷,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渡口那边交给我处置。”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加身,反受其咎?”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十六颗神仙钱,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只留下一颗,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花鞋,离开了书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座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

她花容失sè,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花鞋上边。

撑伞女鬼在生死一线间,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的书生背影,她有些神sè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

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总要吐他一脸唾沫才甘心,再沦为对方一桩斩妖除魔的功德。

却见那位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拢双指,再轻轻一敲油纸伞,刹那之间,丝丝缕缕的金sè丝线,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

她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书生报过恩,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撑伞女鬼也没无杀心和暴虐气息,一点灵光,始终未被yīn灵天生的戾气遮盖,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凭借小陌对其勘验心弦内容,这位女鬼,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撑伞女鬼狐疑不定。无缘无故的,一场萍水相逢,对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

转念一想,她又有些揪心,莫不是对方垂涎自己的……美sè?

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气笑道:“赶紧跟随书生过河,少想些有的没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快步向前,走出几步后,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书生影子中,一样行走无碍,她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仙府?”

那个多瞧几眼便有一身书卷气的青衫刀客,却是摇头,“不用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坚定,“奴婢诚心恳请仙师,还是说一说道号。”

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既是学某人,与撑伞女鬼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

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好像不是特别管用。

转身与驾云雾的城隍爷那边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与小陌继续赶路。

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位佐吏,与那个自报名号的青衫客恭敬还礼过后,城隍爷按下云头,来到岸边,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只管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个犟的,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的一郡城隍,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才肯让路,城隍爷心情极好,非但不恼火,反而与河伯说了,那位青衫剑仙,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陈平安,一宗之主。

城隍调侃那位河伯,“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让一位剑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护送一位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万分,嘴上却说道:“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所以这就是你在这边当河伯、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理由了。

河伯突然问道:“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

穷嘛,看不起镜花水月,买不起山水邸报,山上消息,远远不如这位城隍爷灵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边听同僚和上官们经常提起,大骊王朝出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剑仙,联手问剑一场,把正阳山的祖师堂都给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个姓陈的,脾气差得很,用剑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脑袋。

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

城隍点点头,“做不得假,千真万确。”

河伯埋怨道:“城隍爷唉,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我好与陈剑仙讨要一幅墨宝啊。”

城隍爷一瞪眼,“你不早说?!”

河伯不说话了,谁官大谁有理。

小陌跟着自家公子一同御风远游,继续赶路,问道:“公子以往出门游历,都是这样……?”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爱管闲事?”

小陌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琐碎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你我的一个停步,些许光yīn,相差不过是你陪着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与我被你拽肩赶路的一点区别。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都避不开的劫数,是就此天各一方,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陌说道:“公子传道法,小陌受教了。”

陈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说道:“听朱老先生说,落魄山的风气由来,归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说八道,跟我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小陌感叹道:“公子真是虚怀若谷。”

山间道路蜿蜒如蛇,崎岖难行,一支车队,皆是矮马。

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骑马佩刀,估计是出门在外,老镖师就没怎么刮胡子。

与一个年轻道士并驾齐驱。

山路拐弯处,缓缓走出一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后站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个不劫财只劫sè的,只能委屈你了。”

年轻道士笑嘻嘻道:“还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不总说相貌一事,我和陈平安加一起,都不够看?”

两人翻身下马,与那人相对而行。

武馆镖师,只见那个青衫刀客,快步而行,举起双手,分别与徐远霞和张山峰握住手。

他们大多认识此人,姓陈。是老馆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为馆主牵马而行,有说有笑。

下了山,路过一处客栈,四人坐在一张桌上,馆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镖的时候喝了酒,还准许所有武馆弟子得以饮酒一碗。

奇了怪了,馆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吗?

陈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眯眯道:“翻翻看?”

徐远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赶紧擦了擦袖子,这才拿起,是一本苏子词集。

上次在酒桌上,自己提及此事,陈平安这小子就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说可以帮自己讨要一本有苏子题名的词集,甚至还可以帮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记作序。徐远霞小心翼翼翻开一看,果真有苏子的题名,还有一方私人印章。还有一句“粗缯大布裹生涯,赠大髯游侠徐远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远霞满脸涨红,收入怀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迹还挺像,我就当是真的了。”

陈平安端起酒碗,道:“回头帮你撰写序文一事,苏子也答应了。就等你写完,我再帮忙将手稿寄给苏子了。”

徐远霞一脸怀疑。

张山峰开始拱火,“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们陈大爷敬个酒?”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还有一幅苏子的字帖,不过这趟出门,忘了带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那边拿。”

徐远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说了三句话,已经吹了三个牛皮。”

其实这些日子里,徐远霞时不时就去武馆附近的那座仙家山头闲逛,问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中土文庙议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每次都是缓缓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过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远霞提起酒碗,跟陈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们回仙游县了,不差几顿酒,正事要紧。”

陈平安嗤笑道:“少在这边跟我装豪迈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张真人这边骂死我。”

张山峰微笑点头,如今自己是观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称呼一声真人,不过分。

徐远霞刚转头望向那个黄帽青年,就后悔了,果然,这个负责帮忙倒酒的家伙,已经自顾自点头,只说了一句我走一个,一饮而尽。

这顿酒,先前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话不说,一大碗酒,肯定一口喝完,几次过后,就徐远霞和张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酒了,接着只要有那视线交汇,就会被小陌当做是被劝酒了,还是一口闷了。

酒桌上就怕这种英雄啊,酒品很好,结果酒量比酒品更好。

何况小陌还极有分寸,次次都让徐大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远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给自己再倒两大碗,导致徐远霞是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这边,只能真的随意了,总之就是……挺开心的。所以徐远霞其实没怎么多喝,就是举起酒碗的次数不少,一来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场开怀痛饮了。

此后一路返回仙游县,得知陈平安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叶洲创建下宗了,徐远霞就忍不住让陈平安赶紧滚蛋。

陈平安都懒得搭理他,坐在马背上,双手笼袖,肩头摇晃,腰叠双刀,只是悠哉悠哉的,跟张山峰随便闲聊,双方已经约好了一起去桐叶洲,张山峰就问徐远霞气不气气不气?没法子啊,某些人上了岁数,腿脚不灵光了,走走镖没问题,即便咬咬牙,学青壮汉子游历江湖,喝那花酒,见着了漂亮女子,都是有心杀贼却无力擒贼喽。

把徐远霞气得不轻。

这一路返回清源郡内,徐远霞跟沿途官府、驿站或是江湖门派,打点关系,偶尔也会历练弟子。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自家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两人,会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喝着小酒,偶尔吹着口哨,好像是支乡谣的调子。

到了仙游县城的武馆,小陌愈发大开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徐远霞就双臂环胸,斜靠灶房门,笑看着两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在那边忙碌来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张山峰的屋子,陈平安一步抢先,翻开一本书,带画的,啧啧不已。

张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个道士,你在桌上放这些书,到底几个意思?!”

徐远霞呵呵一笑,“约莫是书本长脚,自己偷摸进来的,与我无关。”

晚上还有一顿宵夜,徐远霞拉着三人离开武馆,找了个开在陋巷里边的小馆子,这顿酒陈平安跟张山峰敞开了喝,就像起了内讧。

第二天拂晓时分,陈平安揉了揉额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馆。

起床后,推开门走出去,没走几步路,发现小陌蹲在演武场旁边的台阶上,看着徐远霞在教徒子徒孙们练拳走桩。

张山峰这个傻了吧唧的,竟然端着一碗酒水在旁,正在那儿用喝酒解酒还魂呢。

徐远霞朝陈平安招手道:“过来,教几手拳桩拳招。”

武馆弟子们,齐刷刷望向那个被馆主说得很玄乎的陈公子。

白簪青衫,脚踩一双千层底黑布鞋。

他们不得不承认,模样是有几分周正的,至于拳脚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馆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数。

馆主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边的口碑那么好?还不是输拳输出来的香火情?

要不是馆主确实为人厚道,顿顿饭菜油水足够,从不拖欠薪水工钱,否则还真留不住几个人。

方才那个张真人就已经被馆主拉壮丁,传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着是真没醒酒,软绵绵的,在那儿画圈圈呢。

所以他们对这个常走江湖的陈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陈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长褂一角,系在腰间,来到徐远霞身边,背对武馆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身后青壮少年们对视一眼。

这就对了,不愧是自家馆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

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两相接。

鱼虹、周海镜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对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远霞坐在小陌身边,轻声笑道:“这帮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浅,让小陌见笑了。”

小陌摇头道:“各有高低,各有见闻。”

徐远霞聚音成线,说道:“这一路有劳小陌了。”

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再清楚不过,出门来找自己和张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伤,绝不会带人同行。

徐远霞看着演武场上,那个拳脚越来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喝个不醉不归。”

小陌轻声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轻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里,徐大侠会一直是那个走在风雨里的大髯豪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此后陈平安在武馆接连住了三天。最后是徐远霞赶人了,笑骂陈平安和张山

峰两个缺心眼的王八蛋,是在这边混吃混喝不说,还要眼巴巴等着自己死了好分家产吗?

这几天陈平安都会教拳和喂拳,武馆弟子们终于后知后觉,对其印象大为改观,才相信这个陈公子,真是个高手,估计至少能打两个馆主。

要是在县城这边开武馆,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绝对少不了。

这天清晨蹲在台阶上,陈平安一边揉着眉心,一边端着酒碗,看着张山峰在那边教拳,那些武馆弟子们出拳别扭,一个个憋着笑,陈平安也忍着笑。

动身赶路之前,徐远霞突然提了个要求,让陈平安帮忙写个大堂匾额,还说口气大些,得有气魄。

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小陌在旁研墨,陈平安提笔写下四个榜书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陈平安,还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钤印其上,陈十一。

陈平安将笔搁放在笔架上,转头望向徐远霞,笑道:“要是还觉得不够气势,我可以将那个一改成九。”

徐远霞放声大笑,说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馆,压不住。

匾额榜书四字,拳镇一洲。

徐远霞一路送到了县城外,毫不拖泥带水,抱拳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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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槐黄县城,张山峰没有跟着陈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落脚住下了,跟贾老神仙,陈灵均,还有个叫仙尉的年轻道士,美其名曰要为他接风洗尘,又是一顿酒喝了个昏天暗地。然后张山峰偷偷摸摸让陈灵均带路,说要去趟铁符江的水神娘娘庙,陈灵均挤眉弄眼,心领神会,那儿的姻缘签,极其灵验!只是问题在于那位水神娘娘已经搬家了,这点小事,难不住陈大爷,带着去了龙州别处的一座山神庙,一样灵光。仙尉一开始听说是去铁符江水神庙,就要跟着,等到再听说去某个山神老爷那边烧香,他就不乐意去了。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墙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内,这种事情,是陈平安第一次做。

再施展水云身,进入宋集薪的书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摆放在书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开一层玄妙隐蔽却不难开门的山水禁制,最终被陈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于此之外,还有大骊太后南簪留下的几页泛黄纸张,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诀残篇。

然后来到自家祖宅门口,陈平安蹲下身挖开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找到了一座没有立碑的小坟头。

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庙那边,告诉他的内幕。

坟上有石头压着已经泛白的红纸,估摸着今年清明时分有人上坟,之后一场场雨水落在这边。

而且小坟一样有年年添土的迹象。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两壶酒,一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一壶是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坟头前。

徒步走出很远后,陈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风离开。

在夜幕中,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一座龙窑的窑头附近,独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龙州,已经正式改名为处州了。

官员调动不可谓不频繁,就像那个历史悠久的窑务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换了个新督造,是个来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过好像越想有所作为,越无所作为,比曹耕心这个酒鬼的官场道行,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小陌赠送的月宫遗址,来自一轮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类的避暑行宫。

陈平安已经事先跟小陌打声招呼,会将这份礼物,转赠刘羡阳。小陌最好说话,对此当然无所谓。

陈平安等到天亮后,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场正阳山观礼,陈平安托关翳然给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参加庆典,直接走了。

等于是落魄山与上柱国曹氏的一桩三百年盟约,都不用陈平安与曹枰见面,更无需将那份契约落在纸面,不用什么黑纸白字,就只是一场双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约。

落魄山会护住曹氏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结果。对此双方心知肚明,所谓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袭罔替的上柱国身份,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家破人亡,香火断绝。虽说这种可能极小,但是陈平安在信上以此开头,反而更显诚意。

之后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内,可以往落魄山送来纯粹武夫或是修道胚子,在山中安心修行,落魄山会悉心栽培。若是此事太过显露痕迹,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惮,陈平安还可以将那些人选,秘密送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等几个地方,或是南婆娑洲那边的龙象剑宗。

曹枰很快就让陈平安感觉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厉风行。

因为曹氏已经给落魄山悄悄送来了两人,两个曹姓子弟,一双少年少女。

少年曹荫,字凤生,是曹氏旁支子弟,是个剑修胚子,少女是赐姓,姓曹名鸯,小名梧桐,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还算不错。

按照世族豪门的规矩,少女就是曹荫的侍女兼任死士了。

两人被朱敛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后山一处府邸中。

崔东山指点过少年曹荫的修行,还给了几本山上秘籍。至于曹鸯,之前隋右边和裴钱都教过她几次拳。

陈平安本想自己去那边宅子,见两人一面聊几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陈灵均去喊他们过来,约在崖畔石桌那边见面。

少年少女一起赶往前山。

他们先见竹楼,再见一袭青衫,站在崖畔,风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们,点头致意。

曹荫快步向前,少女跟随其后。

少年作揖行礼,“曹荫拜见山主。”

少女站在曹荫身后一步外,她只是低头弯腰,拱手抱拳,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辈,久久没有起身,出于一些不成文的高门规矩,她谨守本分,没有自报名号。

眼前青衫。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上五境剑仙。

还是一位已经站在人间之巅的止境武夫。

陈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荫,曹鸯,都坐。”

一双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先后落座。

陈平安坐下后,问道:“在山中还住得习惯?”

曹荫少年老成,性情沉稳,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话,住得惯,不能再好了。”

陈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们不用太过拘谨,平时修行练拳之余,可以随便走走看看。”

少女是学拳习武之人,面对这位止境武夫,其实要比曹荫,更加心怀敬畏。

奉若神明。

故而今天她与陈平安见面,就像与一位在世神明恭谨敬香。

先前听说要来见这位山主,曹鸯其实整个人都懵了,脑子一团浆糊。

要不是从后山来竹楼崖畔这边,还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让她赶紧平复心情,估计到了这边就要问答失仪了。

陈平安没有跟他们多聊什么,在他们离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掌律长命,将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钱喊回落魄山,说自己在竹楼二楼等她。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廊道,陈平安坐在门口那边,脱了布鞋,放在门外。

已经察觉到了裴钱的异样,之前落魄山观礼正阳山,裴钱说了句,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结果一拖再拖。

虽说距离那次,其实时日不久,但是陈平安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身为纯粹武夫,竟然在压境。

一个九境武夫,已经可以打破瓶颈却故意压制,一着不慎,是会有大隐患的。

谁借你的胆子?

我这个师父吗?

陈平安走入屋内,空无一物,开始闭目养神。

昔年单独游历北俱芦洲,莫名其妙被问拳一场,陈平安当时差点误以为自己会死。

不分青红皂白就与自己问拳之人,竟然是那个在在洒扫山庄更换姓名的老管家,吴逢甲,真名顾祐,大篆王朝人氏。

昔年北俱芦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双拳打散王朝藩属十数国仙师,悉数被这位纯粹武夫单枪匹马,驱逐出境。

顾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师爷。

当年自己接拳之时,撼山拳走桩递拳,将近一百六十万拳。

顾祐当时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出拳很重,道理更重。

老人曾言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当然顾祐还说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师、与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

大致意思是他不说崔诚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实在一般,换成是他,可以保证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收起思绪,睁开眼睛。

裴钱来了。

她在门口那边脱了靴子,犹犹豫豫走入屋子。

陈平安卷起袖子,沉声道:“我不压境,分出胜负。”

裴钱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陈平安与当年顾祐与自己问拳,如出一辙,双膝微曲,拧转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递前,缓缓道:“我以撼山拳与你问拳。”

裴钱有些神sè慌张,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

这个最熟悉的师父,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陈平安怒道:“裴钱,要是与人对敌,你这会儿已经死了!”

裴钱就是不说话,她身上也无拳意聚拢。

陈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楼随之震动不已,一拳已至裴钱面门。

裴钱只是后撤两步,背靠墙壁,陈平安差点就一拳打在她额头上,强行收拳,又气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无奈道:“算了。”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板栗打得裴钱抱头。

见师父已经走向门口那边,坐下穿布鞋,裴钱一下子轻松了,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坐下,小声笑道:“师父,我是说实话啊,要是真分胜负,少则三拳,至多五拳,就可以结束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也知道?”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

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十数国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

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位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顾祐的那个化名,其实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走江湖的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路边乞儿,死了。

所以顾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门在外,与山巅武夫问拳切磋,都用此名。就为了证明一事,当年那个四境武夫,为了个满身烂脓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没有那么……不值得!

陈平安站在栏杆那边,转头遥遥望向小镇。

就像齐先生护住一座骊珠洞天。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的成长,都可以多证明一分,此事没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气,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须有壮举,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期间,一袭青衫,说打就打。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就会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我就去蛮荒天下,拖拽曳落河,打断仙簪城,剑斩托月山,手刃一头飞升境巅峰剑修的头颅。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

是为了等某天的到来。

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这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待任何遗言。

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这边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裴钱点点头,重新返回藕花福地。

并没有直接去往南苑国京城,而是选了一处僻静地界,她笔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动。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在夜幕中,逛过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国京城,走过了大街小巷,看过了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最后来到南苑国那座心相寺,

裴钱坐在台阶上,呆呆望向走廊一处。

她沉默许久。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请那负责看顾一座福地的掌律长命,打开莲藕福地的大门。

裴钱沉声道:“开门!”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

还有两股气势磅礴的武运,分别来自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

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运如磅礴雨,落向人间。

天边的福地门口附近,陈平安双手笼袖,身边是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

长命笑道:“裴钱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讲道理。”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长命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山主,故意说着轻描淡写的言语,可是眉眼间的那份笑意,就像是个“我闺女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这种事情还需要说吗”的老父亲。

掌律长命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到时候你得拦着我,注意踹人的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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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那边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小米粒没带那条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捻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sè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

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担任新任庙祝的妇人,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

因为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

她所嫁之人,也是家乡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窑口离着远,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好些个神仙老爷了,有官帽子的显贵,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妇人都不稀罕去龙州城那边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个光耀门楣的媳妇,你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边。”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会嫁人了。

她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早年在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那个外乡人的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妇人问道:“你们是来这边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妇人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些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

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一洲的金玉谱牒,从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那个男人还是坚持己见,“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边等着水神娘娘。”

妇人有些失落。

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

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这位水神娘娘会觉得没白请你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

小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

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那边耍一耍,就可以打道回府。

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

如此一来,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水神娘娘叶青竹是单独赶来自家祠庙,她脸sè微白,无法掩饰的神sè仓皇。

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那庙祝妇人说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

庙祝妇人,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她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

妇人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那边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还是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

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因为妇人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娘俩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

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或是比如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而且她们家的稻田,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那边。

之所以会这样,好像是只因为少女的娘亲,曾经去泥瓶巷那边,帮忙办了两场白事。其实在小镇,街坊邻居,只要是没结仇的,往往都会能帮就帮。

老妇人说泥瓶巷姓陈的那么一家人,都是好人。还说那么个好孩子,不该过得那么苦。

那夜闲聊,娘亲最后一句话,让妇人记忆犹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没了,所以在咱们这些外人这边,才会一直笑脸。

家乡小镇有句俗语,叫“从不德杀人”。是说一个人,极有礼数,从不说是非。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叶青竹。

叶青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隐官大人坐着,自己站着,岂不是显得居高临下?可自己总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几乎同时跟小陌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叶青竹很想说我不去。

但她还是默默点头。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

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这一路走来水神祠庙,小米粒始终微皱着的眉头,一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是答案了。

陈平安抱拳告别。

叶青竹赶紧施了个万福,没死不说,还没被打。

看来自己偷偷去别的祠庙烧香祈福,还是有用的。

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小陌忍俊不禁,这位水神娘娘混到这个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头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红烛镇,陈平安笑了起来。

是宁姚返回飞升城后,竟然让郭竹酒来浩然天下这边了。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问道:“下次你看门,水神娘娘来做客,怎么办?”

小米粒甩着两条小胳膊,笑哈哈,“我胆儿可大,就算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都么的事,还要请水神娘娘喝茶嘞。”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小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笑道:“这么记仇啊?”

小米粒蹦蹦跳跳,摇晃着脑袋,嗷呜一声,哑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楼那边,赶来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郭竹酒一样眨眼睛,不好,大师姐如今个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声与这个自称是隐官弟子的家伙言语一番,说得请你郭竹酒帮个忙,帮自己跟裴钱当个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报。

郭竹酒点头答应了,小事一桩。

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向前跃出,在空中递出一只手掌,裴钱脸sè尴尬,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击掌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裴钱收起手掌,揉了揉额头,“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她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唉。”

裴钱翻了个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着那个郭竹酒混了。

什么裴钱……

见那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到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小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独自一人,没有在自家祖宅那边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曾经有个还不是妇人的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边,她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

所以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着不远的孤儿害了。

早年那个孩子接连死了爹娘,她就该知道轻重的,竟然还敢那么帮忙操持白事,甚至还要守灵。

后来她带着孩子,艰难生活,就又有人开始说怪话,说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老旧宅子。

有次大半夜,当时还没去当窑工学徒,睡眠浅的消瘦少年,立即就听到了巷子里边的声音。

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少年顾不得穿上草鞋,就光着脚跑了出去。

一摸那孩子的滚烫额头,再摸脉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药理,也知道不妙。

先让那个只是哭的妇人,不担心,再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他抱着孩子一路飞奔,跑向杨家铺子。

双手抱着孩子的少年,使劲用额头敲着杨家铺子的大门,大半夜的,没有响应,满头汗水的少年就开始用脚踹。

终于让一个住在后院的老人,披衣开门,朝那个踹门震天响的少年,劈头盖脸骂了句没教养的东西,急着投胎?

可杨爷爷最后还是救下了小鼻涕虫。

后来认识了刘羡阳。

顾璨是一个打小就性情凉薄的孩子,这个小鼻涕虫,养不熟的。

这甚至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刘羡阳说的。

不过刘羡阳也说,不管如何,顾璨独独对你,还是很念情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

小时候,自己两次披麻戴孝,为爹娘送行,队伍里,都有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后来,还有她的那次开门。

不管她以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来。

都别想着顾璨死在我眼前。

我可以死,顾璨都不会死。

陈平安双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杨家铺子的后院。

进入李槐说的那间厢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内容,就只有一句话。

民以食为天,你吃饱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将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还有一根崭新旱烟杆,和一袋子烟草。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凭借记忆,点燃旱烟,结果只是一口,就被呛得不行,咳嗽不已。

屋内一时间烟雾缭绕。

并无异样,陈平安又硬着头皮抽了一口旱烟,心绪起伏,诸多记忆,走马观花。

不知为何,刹那之间,杨老头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间响起。

陈平安,在你眼中的书简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实下场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来世,而且都有额外的机缘与福报。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无一例外。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后,崔瀺都见过聊过,各有所求,故而有些人的惨死,是障眼法,其实早就得了份钱财或是修行机缘,有些人是甘愿一死,也要脱离书简湖这座苦海,得到一个安稳的来世。

崔瀺曾经来此,与我解释此事,说他要让一个原本自认问心无愧的人,一辈子都要因此心怀大愧疚,要有大牵挂,不至于将来修行登高,越来越不像个人,只因为觉得自己不曾亏欠这方天地丝毫。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砸出一个大坑,让你用一辈子去辛苦修补,要你这个从小就早慧的聪明人,偏要必须去庸人自扰。即便你此刻已经知晓真相,又如何?你依旧会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愧疚,在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

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手持旱烟杆,坐在檐下那条长凳上,翘起腿,眯起双眼,吞云吐雾。

杨老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披星戴月,人间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

看网友对 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谓披星戴月 的精彩评论

29 comments

  1. 游涛

    来了来了。第几第几?

    沙发
  2. 游涛

    老天爷,大章节呀,哈哈哈偷着乐

    板凳
  3. 匿名

    我来啦hhh

    地板
  4. 柿子

    五月惊喜

    4楼
  5. 路人

    第六十六章 抬头
    小镇最大的酒楼,来了一位稀客。
    一位双鬓霜白的教书先生,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子下酒小菜,自饮自酌,快哉快哉。
    原来今天这位学塾先生,没有教书授课。
    学塾蒙童一个个欢天喜地回家。
    当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吃完最后一口菜,便轻轻放下了筷子。
    啪一声过后。
    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静无声,一切静止。
    此方天地瞬间崩碎。

    5楼
  6. 繁华落尽人独立

    孤已阅。。

    6楼
  7. 桑槐

    善。

    7楼
  8. 妖兔

    道之大原出于天

    8楼
  9. 小陌

    公子,大善

    9楼
  10. 妖兔

    汝大善

    10楼
  11. 歌唱

    拳镇一洲,哈哈哈😁我觉得大侠的后辈子弟一定有出息,死了不想青史留名都难了

    11楼
  12. 匿名

    杨老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披星戴月,人间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

    12楼
  13. 歌唱

    如果一个武馆有形意拳和太极拳两派祖师爷的真传,不发都难了

    13楼
  14. 歌唱

    文有太极安天下武能八极定乾坤

    14楼
  15. 郭竹酒

    大师姐,我来了,善不

    15楼
  16. 右左

    五楼大善

    16楼
  17. 路人

    陈平安每次远游回家后都会在祖宅里面独坐守一夜,这都是在提醒自己说“做人不能忘本”这件事,有描述过一次好像就仅有一次。

    17楼
    • 路人

      平平安安

  18. 路人

    书简湖之后陈平安有了很深很深的愧疚感,但也突出了很重很重的人情味。所以之后去北俱芦洲游历看到杨凝性斩三尸,借鉴了他的想法所以才有了之后的人神之分吧,而那个时候还是头井底恶蛟。以及之后能炼出两把飞剑“笼中雀井底月”,仿佛就像在说笼中雀困着井底月我与我久周旋。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陈平安继续这样子就一定不会走错了路。杨老头认证:“此行走好,平平安安!”

    18楼
  19. 匿名

    大师姐不小唉

    19楼
  20. 崔东山

    小师妹的开车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啊

    20楼
  21. 落魄山小精怪

    平平安安

    21楼
  22. 夏吾冬

    就是不知道这个不小 到底有多少

    22楼
  23. 马兰花

    为什么不给女鬼一个画皮穿呢

    23楼
  24. 陈十一

    民以食为天,不忘初心

    24楼
  25. 总管加油啊趁着我们还活着

    一年多了更了一百来章🥺🥺🥺

    25楼
  26. 王八拳法

    嘻嘻嘻,一开始我以为不小是说年龄咧,后来才意识好像是开车了,一看评论,嘿嘿嘿嘿嘿,同道中人啊

    26楼
  27. 皮皮陈

    感觉已经终章了。。。。

    27楼
  28. 夏吾冬

    李柳这边的有名无实到底是啥?只有夫妻名分?

    2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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