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四章 天下一词 (2)

荀趣陪着到了陈平安走到一处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

荀趣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

国师崔瀺,对关老爷子的吏部,还有礼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以及户、工部诸司,历来极为关注。

所以武库司郎中,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甚至是掉脑袋的位置。

此外据说连户、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外放了。

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

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笑道:“与鸿胪寺两次借阅的邸报,我离开京城之前,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谢。

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

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认不认识,是否熟脸,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实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买书最多的那个。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那处仙家客栈,跟山上渡船一样,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

小陌就将公子赠送自己的三颗小暑钱,悉数折算换成雪花钱和一大摞银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银锭。

尤其是小陌专门请求那座客栈,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子鬼修,还不太情愿,因为金瓜子这种花俏东西,确实不算常见,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别说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谁用得着这玩意儿。只是等那个名叫小陌的年轻修士,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改艳二话不说,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亲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

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

大家诗集,文人笔记,志怪小说,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武功秘籍”的制艺书籍。

陈平安调侃道:“怎么,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那有的忙了,县试府试,先成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考中了当举人,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当了进士,最后才是殿试,层层递进,关隘重重,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

“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比起买这些制艺、策论的所谓秘籍,更靠谱。”

“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确实最难考取,都没有什么之一,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一来人太多,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汇聚在此,再者礼部那边出题太杂,没什么固定的路数,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义疏加则例,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本书吧,反而能算是捷径,背熟了就有用。当然此举也被一些饱学大儒非议不小,很义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待个小十年。在那儿,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也就是练字。之后去学塾,接触蒙学书籍,习字背书,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穷,一般都负担得起,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之后才开始经学,研究押题。”

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的娓娓道来。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陈平安点头笑道:“猜对了,我当年确实有想过参加科举。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练拳闲暇之余,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有想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争取当个举人老爷,就心满意足了,银进士金举人嘛。”

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

小陌唏嘘不已。

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小陌实在无法想象,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竟是这般廉价,简直就是不值钱。

遥想当年,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个念头,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书楼,取名万卷楼。

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

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可以叫两茫然楼。”

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恍然大悟道:“妙绝!”

身为剑修,雅好藏书。

古诗有云,又携书剑两茫茫。

书与剑,两茫茫,然也。两茫然楼!

陈平安随口道:“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这个书楼名字实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

结果公子双手笼袖,斜眼看来。

小陌立即识趣说道:“那就用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夜幕中,菖蒲河两岸的酒楼,高高低低,一路绵延开去。

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

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从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

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

拉着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荆宽,离开衙门后,两人就直奔菖蒲河。

关翳然跟荆宽,两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

虽说关翳然战功足够,官场履历也极好,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荆宽,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没几年的岁数,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见,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是何等宽阔。

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抬头怒骂,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

荆宽小声说道:“翳然,我有点紧张。见着了那位陈剑仙,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问路,听见了荆宽的问话,也只是笑着不言语。

荆宽继续说道:“有哪些忌讳,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少在这边装聋作哑啊。”

关翳然打趣道:“忌讳?就一个,到时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

荆宽犹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还那么年轻,就没点脾气?等着我出丑,你好看笑话?”

朋友的朋友,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

关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劲没劲,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言语得体,滴水不漏,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今儿这顿酒,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光看着。”

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放不开手脚,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去别处喝个“小荤”的花酒,荆宽都会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临大敌。

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长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楼的门口,看来是在等他们。

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

何况距离上次在衙署那边见面,时隔不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能与关翳然随便开玩笑的人。

让荆宽记忆深刻。

好像此人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

那人也不恼,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约莫是在帮着指路。

关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楼招牌,“啧啧,真会挑地儿,百余家酒楼,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陈平安笑道:“

素归素,一顿饭的开销可不低。”

关翳然摆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边这位荆大人,喜欢吃荤不吃素。”

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年轻有为的户部郎中,按照关翳然的说法,此人还兼管户部北档房的鱼鳞图册。

其实上次见面,陈平安就已经发现这位年轻官员身后,有多达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悬挂起的大红灯笼,灯笼之上,皆有某某府、庙秘制的字样,所以会让这位郎中大人在望气士眼中,显得文运浓郁,与此同时,此人哪怕是独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会邪祟避让,鬼魅胆怯,能够让山水精怪主动绕道。

荆宽赶紧说道:“这里就好。”

陈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确定不换酒楼了?事先说好,郎中大人要是与我客气,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见他们都没挪步,好像那个青衫男子等着自己改变主意,荆宽只得压低嗓音,与关翳然疑惑问道:“那位陈剑仙什么时候到?”

关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陈平安,“陈账房,咱们荆大人问你话呢,那位陈剑仙到底什么时候到,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别让我们荆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着三州的钱袋子,悠着点,便是刺史大人这样的封疆大吏,在户部衙门里边瞧见了荆大人,都得矮一头。”

户部的清吏司,在大骊六部当中,郎官最多,因为管着朝廷的钱袋子,官场绰号也最多,户部是孙子衙门,那么郎中衙署就是讨骂处,还有什么口水缸。

陈平安一抬脚,关翳然一个蹦跳躲开,指了指陈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陈账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个人了。”

荆宽愣了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得与那位剑仙作揖致礼,同时致歉,“陈山主,之前在衙门里边,多有得罪了。”

先前在关翳然这个王八蛋屋内。对方自称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刚到京城,就赶过来拜山头……

原来这位陈剑仙,说话挺风趣。

“我也豪气一回,打不过他,还喝不过他?”

自己说话岂不是更风趣?

陈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说无凭,等会儿酒桌上见。”

三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入酒楼,陈剑仙亲自领路,先后登上楼梯的时候,荆宽偷偷给了关翳然一肘子,压低嗓音气笑道:“关翳然,你贱不贱?!”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说啥呢,咱们前边这位才是剑仙。”

到了顶楼一处雅间,陈平安自带酒水而来。

不过菖蒲河这边的大小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客人可以自带酒水,但是还是得交一笔钱,价格不等。

其实就是专门给那些山上神仙订立的规矩,反正在此宴请朋友,也不缺那点银子,都不是什么神仙钱。

关翳然之前的所谓“素”,其实就是这座酒楼内,没有被称为“酒伶”的妙龄女子,帮着客人们做那温酒倒酒,也无女子乐师们的助兴。

所以这里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

关翳然落座后,笑眯眯道:“陈账房,先前送我一方砚台,听说出自水舷坑是吧?”

之前陈平安去拜访关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砚,陈平安欺负对方不了解内情,就说是云窟福地那处砚山的老坑,还随便取了个“水舷坑”的名号。

诈我?陈平安一脸疑惑道:“不然?”

关翳然嗤笑道:“别说那座砚山的几个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没什么水舷。陈账房,送礼送得很有学问啊。”

“怎么,是陈剑仙出手阔绰,花高价跟云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砚山的一块地盘,取了个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转销咱们宝瓶洲,方便坐地起价?”

这方抄手砚,其实被关翳然慷他人之慨,转赠给自己衙署的那位尚书大人了。

要不是马尚书的那俩闺女,长得实在是太随她们爹了,

什么尚书大人,见外了不是,关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声岳丈大人了。

倒是那位鸿胪寺卿长孙茂的孙女,那才叫一个俊俏水灵。所以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年轻人,但凡有点胆子的,在路上见着了脾气极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欢厚着脸皮喊声岳父。

关翳然双臂环胸,“陈剑仙大概忘了我们户部,还有个肥得流油的砚务署?”

陈平安笑呵呵道:“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赶紧的,自罚一杯。”

关翳然啧啧道:“喜欢倒打一耙是吧?”

一盘盘菜肴端上桌,关翳然负责倒酒,多是些闲聊。

荆宽话不多,但是酒没少喝。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个好建议。回头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买下那座砚山的百年采购,你们户部不是正好有个砚务署吗?”

“劝你别挣这钱,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绕不开的砚务署,那边有个龟孙子,挣起钱来,心很凶。”

关翳然摇头道:“这砚务署,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荆郎中,那是眼红得很。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管事,我还真想要找点门路,试试看能否分一杯羹。”

荆宽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翳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约莫是话赶话,突然开始骂骂咧咧,“这小子,还字龙驹呢,就是头猪崽子!管着外地砚石的采购,山上山下,伸手很长。撑不死他。平时说话口气还大,真当自己是上柱国姓氏了,老子就纳闷了,说起来他爹,再往上推几代人,当官都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怎么到了这小子,就开始猪油蒙心了,挣起钱,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荆宽微笑道:“他到了你这边,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京城这边,风气再好的衙门,也总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的。做事不地道,为人不讲究。

用关翳然这帮人的说法,就是不要脸皮。

大骊京城,意迟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儿街的将种子弟,第一等的,要么像关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这样,被家族丢到地方上为官,靠着祖荫,捞个官场起步,但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稳脚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不然就是像刘洵美这种早早投军入伍的,在刀林剑雨、死人堆里边摸爬滚打,把脑袋算在裤腰带上边,靠着实打实的军功,

像关翳然,投身边军,担任过多年的随军修士,又转任大渎督造官,更是是异类中的异类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场老人,对于关翳然如今只戴那么点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当官,不过官当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举,还是家族恩荫,能够在衙门里边站稳脚跟。

第三等的,不务正业,却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给家族不闯祸。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只要是能跟败家沾上点关系的,绝不含糊。游手好闲,喜欢跟人争风吃醋,屁本事没有,架子比天大。

关翳然呸了一声,“那是对我的姓氏客气,你看他遇到你,客气不客气?有没有拿正眼瞧你?”

荆宽说道:“还好吧。”

关翳然笑望向陈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荆宽,“瞧瞧,听听,说话是滴水不漏,领教了吧,年纪不大,就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锦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笑道:“说话如何无所谓,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没问题,只要酒品没问题,人品就肯定没问题。”

关翳然深以为然道:“倒也是。”

于是荆宽就又得喝酒了。

关翳然憋着笑,让你荆宽也好好领教一下陈账房的劝酒功夫。

他娘的,当年在书简湖那边,那真是环环相扣啊,被请君入酒瓮者不自知。

关翳然冷不丁说道:“荆宽有可能外放了。”

荆宽立即摇头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他做什么。”

关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着,你小子就给我继续端着吧,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还跟我在这边没一撇呢。在咱们衙门里边,要说吏部那边,我关翳然没有熟人,谁敢说自己有熟人?”

荆宽有些无奈。

关翳然这家伙真的喝高了。

不然这种话,说得很不合适。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关翳然把自己和陈平安,都当成了自己人。

大骊官场,谁不知道“吏部姓关”。

既然吏部都姓关了,关氏的门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关键是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毫无芥蒂。

毕竟关老爷子,是早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崔国师顶嘴的官员。

等到关翳然卸任大渎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讨人嫌的户部任职,这在官场上,别说升迁,连平调都不算,是实打实的贬谪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起酒杯,笑道:“预祝郎中大人外出为官,造福一方,当个名副其实视民如子的父母官。”

荆宽原本担心关翳然会说更多内幕,所幸只是点到即止,看来还是没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户部左侍郎,喊荆宽过去问话,问了不少问题,虽然没有明确的意向,可荆宽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要离京为官了。

而且尚书大人,对自己也算器重。

不过到底去哪里,荆宽只是有数个猜测。

等到关翳然故意在陈山主这边提及此事,荆宽就开始有几分确定了,自己外放为官、担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离龙州不会太远。甚至说不定就是在那个“辖境”包括落魄山和披云山的龙州!

天时地利人和,荆宽尚未出京担任地方官,就已经全有了。

在龙州为官,在大骊官场公认既是天大的风险,又是莫大的机遇。下场不好的,像吴鸢,下场好的,比如傅玉。

一顿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其实到后来,陈平安就没怎么劝酒了,都是关翳然在跟荆宽在酒桌上内讧。

两位户部郎官走出酒楼后,摇摇晃晃,相互搀扶,走在菖蒲河边,看着那个脚步沉稳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荆宽羡慕不已,不愧是剑仙,酒量真好。

凉风一吹,酒气消散几分。

荆宽轻声道:“谢了。”

关翳然打着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几件好事。”

“地方为官,不比咱们在京城当官,在这里衙门多,规矩重,界限分明,谁当官都大致心里有数,只说我们那边的南薰坊,一个郎中算什么?只是到了外边,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无,可做可不做,可聪明可糊涂,可点头可摇头,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说来说去,都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荆宽,我家太爷爷跟曾经说过,当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只会更难,什么叫当了个好官,就是得心里边一直觉得难受。”

两人走到拱桥上,关翳然一个踉跄,赶紧快步跑到桥栏杆那边,对着菖蒲河就是一阵吐酒。

原本轻轻拍着关翳然后背的荆宽,估摸着是被连累了,结果荆宽蓦然一个翻江倒海,就跟着关翳然,一起趴在栏杆上。

最后两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拱桥栏杆,相视一笑。

陈平安沿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这场酒局,陈平安没有带上小陌,只是让他在菖蒲河随便逛逛。

小陌闲来无事,就在路边摊买了几盏荷花灯,放入河中,然后就跟着河灯慢慢挪步。

在这边只是随便走了几步,小陌就发现几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乡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刚悍之气,年纪越小越明显,外乡人哪怕衣衫华贵,神sè间还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着那条河水。

竹篮打水,捞起千古吟月诗。

马蹄震地,溅出百年边塞曲。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年之前的那场偶然相逢。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看着人间,从本该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飞升台,“大逆不道”,独自缓缓而下。

天下。

这个词汇,在那一刻,不是名词,就像是个动词。

可能是见着了坐在飞升台不远处的小陌,那个存在便与小陌对视一眼,然后对方便笑着伸手出袖……

今夜此时,陈平安走在河边,朝不远处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没有白喝,关翳然是一个为官极守规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个在砚务署瞎捣鼓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无心之语,不是酒桌上的话赶话,而是在提醒陈平安,与同乡人董水井打声招呼,以后做买卖得多加小心,已经被一小撮眼红他生意的京师权贵子弟盯上了。

不是说户部砚务署那个都不是上柱国姓氏的家伙,真能让董水井伤筋动骨,其实对方连真正与董半城扳手腕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京城不少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头,喜欢抱团,同气连枝,在京城内,可能一个个当缩头乌龟,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还是官场和生意场,都横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针对,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

当然这与董水井的关起门来闷头挣钱,导致诸多大骊官场的人脉,始终不显,也有一定的关系,才会让人觉得是颗软柿子。

世道就是这么复杂,可能谁恪守规矩,着不住别人犯浑。

就像在这菖蒲河边,一个人规规矩矩走着,然后有酒鬼歪歪扭扭撞来,让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压抑下心中那股别捏至极的心境起伏,以心声说道:“公子,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两次。”

“对方是个仙人,跟陆老前辈一样,不过更能打些。”

“我本来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来的。但是对方很谨慎,好像预先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公子说得对,果然这些算卦的,得加个境界看待。”

陈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跌境之后,就很难占据先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门中人?

不可能是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芦洲的谢实,就更不可能了。某位只是路过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是那个陆沉的嫡传弟子?此人在旧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观,高人辈出,会是宝瓶洲的下一座宗门。

曹溶此人曾经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

祭出一本总计八幅的山水花鸟册,结阵护住整座老龙城。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钤印在四幅山水画册之上,大掌教的“道经师”,真无敌余斗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师尊陆沉的“石至如今”。

还有大玄都观孙道长的“又见桃花”。

此外四枚盖在后边四幅花鸟画卷上的印章,同样大有来头,分别是符箓于玄的“一鸣惊人”,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的“雏凤”,火龙真人的“叽叽喳喳叫不停”。

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白眼”。

一位中年道人,出现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

曹溶没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诚意。

曹溶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问道:“敢问隐官,贫道师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经返回白玉京?”

陈平安抱拳还礼,“晚辈见过曹仙君,如果没有意外,陆掌教暂时还没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岛和云霞山,曹仙君可以去云霞山那边等着陆掌教,见面机会更大。”

曹溶苦笑道:“师尊不愿主动找我的话,就肯定见不着师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

看来陆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还不错。

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就让自己公子十分敬重。

眼前这个,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问道:“隐官,这位高人是?”

小陌给了对方一个道门稽首,“道号喜烛。曹仙君与陆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紧,打了个稽首,“见过喜烛前辈。”

此人所谓的陆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师尊了。

先前两次施展掌观山河,第一次,毫无察觉,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显然并不知晓自己在远处窥探。

第二次,一个瞬间,就让曹溶没来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仍然不是来自陈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别处牵动的细微变化。

曹溶赶紧破例为自己推衍一卦,结果卦象惊人。

眼前这个没有丝毫高人气象的“年轻”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巅的不知名飞升境。

难道是中土文庙那边暗中派遣给陈平安的护道人?

曹溶今夜现身,本就是询问师尊陆沉的去向一事,没什么深意。

故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陈平安和那位“喜烛前辈”告辞离去。

小陌突然出声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归交情,规矩归规矩。类似事情,下不为例。”

曹溶轻轻点头。

等到曹溶远去,小陌问道:“公子,我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过于不讲情面了?还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会,很有世外仙气,极具高人风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

还有之前在桐叶洲遇见的剑术裴旻。

这些山巅的奇人异士,是越见越多了。

陈平安散去一身酒气,还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后问道:“又是京城酒局这边的习俗?”

陈平安点点头,斩钉截铁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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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comments

  1. 陈平安

    剑还是来了

    沙发
  2. 15境的剑

    11111

    板凳
  3. 妖兔

    山巅的奇人异士,是越见越多了

    地板
  4. 剑客

    第八百八十三章 看酒
    窗外云高云低,裴钱看得有些失神。
    其实小时候,她就常常陪着暖树姐姐和小米粒一起看山外云来云走。
    只是不像天赋异禀的小米粒,再一样的风景,都被能小米粒看出朵花来。

    4楼
    • 匿名

      有劳剑客兄

  5. 剑客

    大白鹅也说过,学宗师大家而不得,还能是刻鹄不成尚类鹜,学明师名家而不得,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咱俩运气,顶呱呱的好哇,我之先生你师父,上哪儿找去?
    暖树姐姐每次下山去州城那边采购,都会打包三份臭豆腐回家。
    一起坐在崖畔,一起晃着脚丫子,一起摇头晃脑,吃着越吃越香的臭豆腐。
    暖树姐姐在外人那边才会很淑女,其实在她和小米粒这边,也很活泼的。
    收起一份谈不上什么忧愁的淡淡心绪,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

    5楼
  6. 剑客

    ——
    故而相对于一路破镜势如破竹的裴钱,不谈治学,曹晴朗只说修行一道,确实显得十分黯淡无光了。
    以前陈灵均就经常语重心长唠叨曹晴朗,千万别学暖树那个笨丫头乌龟爬爬,多学学我,境界嗖嗖的,再多出门走走,像我们读书人,都要讲究一个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
    裴钱补了一句,“修行跟习武差不多,只要有韧性,就有后劲,有后劲,就有机会后发制人,不急是对的。”

    6楼
  7. 剑客

    ——
    是一大群的七彩鸟雀,它们要么全部寂静不动,要么所有振翅群飞。所以郭竹酒能不胡思乱想?
    所以裴钱其实既期待这个小师妹能够立即来到落魄山,只是一想到她到了山上,完全猜不到郭竹酒会说什么做什么,裴钱就又脑阔儿疼。
    曹晴朗轻声道:“还是担心先生?”

    7楼
  8. 剑客

    ——
    让曹晴朗哭笑不得的,是先生很快又补上一句,“先生好像确实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装了?”
    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先生忍住笑说道:“别怪先生啊,谁让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那就么得法子了,你得多担待些。”
    裴钱回过神,敏锐发现曹晴朗的心境异样,就回了一个怎么了?

    8楼
  9. 剑客

    ——
    其实鱼虹在登船时,裴钱就有所察觉了。这位出身旧朱荧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敛那份宗师气势,压境在了远游境。
    只是裴钱没兴趣套近乎,更没什么切磋的想法。
    一个在陪都战场几次出拳看似声势惊人、实则避重就轻的武夫。
    可以理解,但不接受。
    所以双方就各走一边好了,不用混个什么熟脸。

    9楼
  10. 剑客

    ——
    裴钱说道:“郑叔叔在飞升城酒铺那边当掌柜,肯定不会寂寞的。”
    曹晴朗笑道:“显而易见。”
    ——嗯…算了算其实还有九个字漏了,不过实在是找不出来了(~ ̄0 ̄)~~。

    10楼
  11. 剑客

    借着新章人多来补一补。补得这一章主要是那天总管更新后还没二十分钟又码字加文了。
    以及不愧是大内总管,修改一手用的出神入化,让跟着更新的盗版没路可走。

    11楼
  12. 剑客

    谢谢剑客!

    12楼
  13. 开心

    欢迎剑客回来

    13楼
  14. 北境

    谢谢剑客

    14楼
  15. 欢迎剑客回来

    欢迎剑客回来

    15楼
  16. 我是东山啊

    剑客兄好久不见,感谢查漏补缺!

    16楼
  17. 我可凶了,嗷呜

    左右和啊良在莽荒天下打了多少个月了?总管是不是写不下了,天天搁着施展通天水法!

    17楼
  18. 配角陈平安

    果然,总管的书,主角就不可能是真的凡人,都是大佬转世。

    18楼
  19. 老夫子要打架

    前面说曹溶应该是玉璞镜吧,到这就是仙人了?主角都升不了这么快,总管能不能上点心,真就怎么嗨怎么写?

    19楼
  20. 老子大名陈皮皮

    我翻开本章一看,这书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水法’!一一鲁迅

    20楼
  21. 右左

    剑客兄大善

    21楼
  22. 匿名

    有道理

    22楼
  23. 言念君子

    剑客兄大善!

    23楼
  24. 宁姚来了

    剑客兄,大善

    24楼
  25. 匿名

    多谢剑客好人兄

    25楼
  26. 大水怪

    多谢剑客好人兄

    26楼
  27. 呼呼

    剑客兄大善

    27楼
  28. 终于憋了这么久又见剑客!!!

    28楼
  29. 皮皮皮不皮

    剑客兄大善

    29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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