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 (2)

那不是一笔小钱。顾璨娘亲从春庭府那边搬走的那点家当,远远不够。

顾璨也不见外,说先与陈平安赊欠。

陈平安离开前,跟顾璨坐下来好好算过一笔账,接下来顾璨最少还需要两年时间,算罗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加陈平安先前的石毫国梅釉国经历,顾璨才能还债半数而已,此后顾璨还需要继续行走四方,以及争取将来有机会的话,在书简湖打造出一座适宜鬼魅yīn物修行的山头岛屿。

三人乘坐渡船缓缓去往青峡岛。

顾璨背着竹箱站在船头那边,辛苦还债的少年,这一年多始终背着那座下狱阎罗殿。

能够死后化为鬼物yīn灵,看似幸运,其实更是一种苦难。

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罢,必然是生前执念深重,对人间恋栈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规矩责罚落在它们身,光yīn流转,二十四节气,春雷震动,盛夏阳气,种种流转天地的无形罡风,与凡俗夫子毫无损害,对于鬼魅却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观的晨钟暮鼓,武两庙和城隍阁的香火,市井坊间张贴的门神,沙场金戈铁马的气势,等等,都会对寻常的yīn物鬼魅,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更不提还有谱牒仙师的斩妖除魔,积攒功德,山泽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yīn灵,魂魄剥离、重塑、yīn毒术法,层出不穷,或养蛊之术,或秘法,种种劫难,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这些事情,在陈平安来到书简湖之前,顾璨当然知道一些,却不会当回事,从来懒得深究。

如今不会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峡岛楼船快速而来。

田湖君飘落在顾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

马笃宜和曾掖都以为顾璨不会登那艘楼船,但是顾璨没有拒绝田湖君的邀请,与小渡船抱拳致谢,登巨大楼船。

田湖君笑语晏晏。

顾璨与之微笑言语。

似乎毫无芥蒂,依旧是当年青峡岛最风光的时候,那对大师姐和小师弟。

田湖君开玩笑说,咱们那位陈先生可欠着不少钱呢,青峡岛密库房那边叫苦不迭,下狱阎王殿,还有帮陈先生给俞桧打欠条的那座仿造琉璃阁,两件鬼修法宝,都不是小数目。

顾璨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师父返回青峡岛,由师父他老人家来定夺便是。

田湖君顿时神sè尴尬。

如今书简湖,几乎没有一位野修相信刘志茂还能活着离开宫柳岛水牢。

只要能够离开,刘志茂早返回青峡岛了,何须拖到现在?如今苏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个时候,会是刘志茂的死期。

已经不穿那件墨绿sè蟒袍很久的顾璨,双手笼袖,转头望向神sèyīn晴不定的田湖君,轻声道:“大师姐,为了大道登顶,做些违心事,其实不是什么过错,但是一两条底线,还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为了刘志茂的关门弟子,其曲折,勾心斗角,相互利用,书简湖谁都瞧得见,故而师徒恩情,这不是我顾璨的底线,但是大师姐你却是刘志茂一手带出来的得意弟子,此后种种机遇,青峡岛不曾亏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试想一下,在大骊档案,在关翳然心目,在书简湖野修眼睛里边,还有未来玉圭宗下宗修士对你的看法,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经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觉得看得是不是能够更远一些?毕竟如今的书简湖,规矩很多了。以前我们那一套做法,已经不适用现在的书简湖。”

田湖君轻声问道:“是陈先生要你传告我的?”

顾璨摇头道:“与陈平安无关,你的所作所为,他只看得会我更真切、透彻,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些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与大师姐还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这算是我的一点真心话。听与不听,是大师姐自己的事情。穷不凑酒桌,人轻不劝人,道理我懂,不过觉得哪怕惹人厌,还是要与大师姐说一说。”

田湖君叹息一声,“没有回头路了。”

顾璨笑了笑,又一个当年的顾璨罢了。

只可惜大师姐田湖君,没有遇她的陈平安。

顾璨一想到这里,便开始眺望远方,觉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积郁清减几分,顾璨收回视线,说道:“大师姐,放心,青峡岛如今剩下的地盘和底蕴,你们这些同门师姐师兄,还有藩属供奉们,尽管争去,我争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争什么。我这点能耐,跟你们争,可讨不到半点便宜,还不如卖个乖,主动退出,说不定将来还能与你们讨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峡岛一年到头也待不了几天,大师姐与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门路。”

田湖君给顾璨一语道破心机,脸sè愈发不自然,不过有了顾璨愿意与她这位大师姐“交心”的这番话,总好过她一个劲儿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顾璨的“肺腑之言”,而是如今的顾璨,竟然需要在进入书简湖之前,要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寻找护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须以“刘志茂有可能安然离开宫柳岛”这种谁都不信的措辞,为自己争取到一条退路,才让田湖君心安几分,失去了那条泥鳅、又没有陈平安在身边的顾璨,是真的不济事了!

楼船靠岸青峡岛,顾璨没有说要去春庭府,说自己可以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边,跟朋友曾掖当邻居。

结果马笃宜自己独占了陈平安那间屋子,把顾璨赶到曾掖那边去。

顾璨无所谓。

一路朝夕相处下来,对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马笃宜,顾璨并不讨厌,处久了,反而觉得挺好。

陈平安可能觉得自己一辈子的道理,都在书简湖讲完了。

而顾璨则觉得自己这辈子,别人那些溜须拍马的言语,都在书简湖那些年里边,全部听完了。

此后顾璨去看了横波府废墟,又在春庭府外边驻足片刻。

这天春光明媚,顾璨和曾掖马笃宜,并排坐在小竹椅晒太阳。

有位身材高挑的宫装妇人靠岸下船,姗姗而来。

珠钗岛刘重润。

顾璨只知道陈平安对这位岛主,有些愧疚,说欠着她些神仙钱,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算刘重润不来青峡岛,顾璨也会去珠钗岛,与刘重润说些事情,免得这位风姿卓绝的刘岛主,误认为陈平安欠债跑路了。如今的刘重润,可了不得,最怪的地方,即便刘重润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实修为,可是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在一众大岛岛主的眼红之下,得到一块入门品秩的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惹来许多猜测,例如是不是那苏高山相了刘重润的姿sè?或是关翳然那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好美妇这一口?毕竟刘重润当年可是一位让朱荧皇室剑仙魂牵梦萦的长公主殿下。

顾璨当然心知肚明,没这些乌烟瘴气的旖旎艳事,因为陈平安泄露过一些天机,刘重润作为一个大王朝的亡国公主,以一处至今未被朱荧王朝挖掘出来的水殿秘藏,换取了那块无事牌的庇护,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钗岛全部家当,还一步登天,成为了大骊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这里边陈平安有无牵线搭桥,他没有说。

刘重润见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顾璨,笑问道:“陈先生何时返回书简湖?”

顾璨摇头道:“暂时不知,不过近期可能性不大。”

刘重润神sè如常,点点头,竟然要这么离去。

顾璨站起身,跟这位刘岛主,与她聊了些陈平安交待的言语。

刘重润不置可否,也没个准话,这么离开。

顾璨返回小竹椅。

结果在渡口那边,出现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马远致,纠缠了这么多年,有意思吗?你有这心思,为何不好好修行,争取早点跻身地仙?”

故意换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长公主殿下,明知道陈平安不在青峡岛,都还要走这趟,我心里有数。”

刘重润有些恼火,“滚一边去。”

马远致不敢拦路,乖乖让出道路,任由刘重润径直走向珠钗岛渡船。

是没能管住一双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几眼长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养。

刘重润停步转头。

马远致厉sè道:“你找死?!”

马远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这不是担心长公主殿下,经过这场风波,有无憔悴消瘦了嘛,现在总算放心了。”

马远致趁着这个机会,又往她胸脯那边瞥了眼,峰峦起伏,美不胜收。

刘重润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儿!”

马远致幽怨道:“我不许长公主殿下如此糟践自己,殿下便是将我踩在脚下,我也毫无怨言,但是殿下这般说自己,我不答应。在我心,长公主殿下永远是世间最动人无瑕的的女子……”

刘重润才惊觉自己的失言,恼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将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马远致稳了稳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抹了把脸,只觉得这么多年,万般委屈千种辛苦,总算有了些补偿,呢喃道:“长公主殿下,女子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话,没有关系,打是亲骂是爱,我还是懂的。”

刘重润传后,以仙术驾驭渡船,飞快离去。

实在是烦死了那个脑子有坑的驮饭人。

马远致点点头,笑容灿烂,愈发贼眉鼠眼,“长公主殿下,如此娇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儿,看来是真打算对我敞开心扉了,有戏啊,绝对有戏!陈平安,你等着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与我说,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们话语的言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长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点跻身金丹地仙,可不是暗示我一个大老爷们,不许落后她太多吗,可不是担心我对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吗?如果殿下对我不是情意绵绵,岂会如此费劲说话?陈平安,陈先生,陈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在鬼修欢天喜地地大摇大摆离开后。

曾掖有些吃不准鬼修与那位珠钗岛岛主的关系,小声问道:“这位鬼修前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马笃宜嗑着瓜子,一锤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刘岛主,一巴掌拍死他算数,省得一照面,给那一双狗眼揩油。”

顾璨笑问道:“你们觉得刘岛主会不会喜欢陈平安?”

曾掖想了想,摇头道:“不太可能吧,她与我们陈先生差了那么多岁数,而且又不经常打交道,刘岛主终究是位道心坚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陈先生很好,我觉得都不像。”

马笃宜嗤笑道:“刘重润喜欢陈先生,又什么怪,不过呢,咱们陈先生可不会喜欢一个老婆娘。”

坐在居小竹椅的顾璨哈哈大笑。

马笃宜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顾璨一躲,结果全砸在了曾掖脑袋,这还不算,曾掖还要弯腰捡起来,毕竟跟着陈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财迷、不抠门都很难。

宫柳岛。

水牢之。

一身素白麻衣的阶下囚,盘腿坐在一座颇为宽敞的牢狱之,神sè自若。

牢狱之外,站着一位来自桐叶洲的五境老修士,正是当年跟随太平山、扶乩宗两位宗主一起,出海斩杀那头大妖的原桐叶宗老祖,只不过如今已经转投玉圭宗,还顺走了玉圭宗祖师堂的一件镇山重宝,差点因此惹来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一场大战。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亲自登门,与十一境剑仙的桐叶宗宗主坐下好好谈了一次,谈完之后,桐叶宗没有继续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给了补偿的。

老修士名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选址的话事人,至于是不是可怜马前卒,关键还得看最终下宗宗主的人选,是劳苦功高的他,还是那个已经手握云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没有直接宰掉这个刘志茂,在于想要捞取更多功劳,好让玉圭宗暗支持自己位的一小撮位高权重的老家伙,更能说服那拨倾向于姜尚真的祖师堂老顽固,玉圭宗内部当然不是铁板一块,对于千年以来风头太盛的晚辈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顺眼很久了。

这是周峰麓的机会。

一旦成为下宗首任宗主,那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够在玉圭宗本山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并且座椅都会极为靠前,说不定是跟姜尚真挨着坐,相信玉圭宗很多不愿姜尚真一家独大的老家伙,乐见其成,既能狠狠打压姜氏的气焰,还能恶心姜尚真。

周峰麓脸sè不悦,“刘志茂,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过三,懂不懂?”

刘志茂斜眼看他,“我们这些你们谱牒仙师瞧不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惯了,做不来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动联系谭元仪,投靠大骊宋氏,不一样是当人看门狗?”

刘志茂嘿嘿笑道:“为大骊卖命,那也是放养,好过圈养无数,再说了,老子这辈子最看不惯的,是你们趾高气昂的谱牒仙师。”

周峰麓脸sèyīn沉,“刘志茂,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一个元婴地仙,在你们宝瓶洲这么个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们桐叶洲,真不算什么。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数。每百年之,不死几个元婴,桐叶洲都觉得不好意思跟别洲大修士打招呼。你们宝瓶洲,行吗?”

刘志茂哈哈大笑,“吓唬我?”

周峰麓摇摇头,“真不是吓唬你,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野狗,修行一辈子,一直是给一次次吓大的,惊吓多了,要么被吓破胆,要么如我这般,半夜鬼敲门,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来与我做买卖。怎么,你已经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言断我生死了?退一步说,即便给你当了宗主,难道不应该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对一位元婴野修,物尽其用?万一哪天我突然开窍,答应做你的供奉?你岂不是亏大了?你拘押着我,一座阵法,能耗费几颗神仙钱?这笔账,都算不明白?还怎么当宗主?”

刘志茂浑身窍穴都被水牢一条条脉络缠绕拘束,尤其是温养本命物的关键窍穴,更是被宫柳岛水脉阻塞,他打了个哈欠,“真以为你们这帮外来户,可以在宝瓶洲为所欲为?冲着你这这么点耐心,我觉得你的宗主宝座,坐不稳,说不得我这个书简湖江湖君主还惨,椅子还没坐热,得赶紧起身,乖乖让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还真不信了,玉圭宗舍得将这么大一块肥肉,交给半个外人。”

刘志茂竟然开始教训起了眼前这位战力惊人、又有重宝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说你们谱牒仙师,你们啊,只说心性坚韧,真未必得我们野修。不是靠着那些乘道法和宗门传承,才走得大道无阻吗?将那些道法交给我们,算我们都从地仙开始起步好了,双方耗费相同的光yīn,野修保证能把你们打出屎来。不信?那试试看?反正你都叛出桐叶宗了,破烂稀碎的祖师堂规矩什么的,算个屁,不如将桐叶宗直达五境的仙法,传授于我?可是你敢吗?”

牢笼的刘志茂,笑声肆无忌惮。

谈笑风生。

尽显枭雄气概,当然也有些地痞无赖。

周峰麓摇摇头,“刘志茂,希望下次见面,等到当了下宗宗主,你还能这么硬气说话。”

刘志茂赶紧道:“别急别急,算当了下宗宗主,咱们还是可以唠嗑的,我们山泽野修,风骨算个屁,最喜欢见风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声,离开水牢。

这个书简湖元婴野修,真是狗肉不席,杀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决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当天宰了刘志茂,不与这野修废话半句。

在周峰麓返回自己府邸后。

宫柳岛的真正主人,刘老成走入水牢底层,一路玉圭宗修士都假装没看到,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拦阻。

书简湖有三条根本水脉,水运浓厚,其余水脉众多却纤细,零碎杂乱,被剩余千余岛屿势力,瓜分殆尽。

其一条被宫柳岛独占,水牢阵法,以此作为根本。

这也是能够轻松镇压刘志茂的关键所在。

青峡岛也窃取了大半条水脉,横波府便是阵眼,只可惜已经毁了,水运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属岛屿的那拨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桧。

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岛,则一起分去最后一条书简湖根本水脉。

刘老成到了水牢底层后,立即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刘志茂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他不如何畏惧那个周峰麓,但是对于刘老成这个书简湖前辈,还是十分忌惮。

因为野修对付野修,永远最为熟稔。

谱牒仙师反而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

刘老成取出一幅画卷,轻轻一抖,轻轻摊开,从画卷,走出一位满脸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狱旁,双手负后,弯腰眯眼望向刘志茂,问道:“听说你与陈平安亦敌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说他,不过听刘老成说,你们都认可对方是自己的半个知己?”

这次轮到刘志茂一头雾水,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个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先来后到,还是要讲一讲规矩的嘛。”

刘志茂瞥了眼刘老成,在周峰麓那边,刘志茂经过先前两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线,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对这个极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刘志茂一时间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乱开口,思量过后,点头道:“我与陈平安,一辈子做不成朋友,无论是我跻身了五境,还是他将来有本事与我掰腕子了,说不定还要有一场交手。但是我和陈平安目前而言,半个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后后,还喝过几场酒。”

那个男人一拍掌,放声大笑道:“凭这一点,小刘啊,加我身后的老刘,咱们仨从今儿起,可是一条蚂蚱的朋友了!”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后者脸sè与心境,皆是古井不波,不给刘志茂丝毫提醒。

男人微笑道:“你没有猜错,我是那个姜尚真,那位姗姗来迟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人突然抹了把脸,凄凄惨惨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里苦啊,周峰麓那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差点坏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够聪明,这会儿我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个周峰麓,然后提着老贼的脑袋,去给人低头哈腰赔礼道歉了!一想到这个,我这会儿都想要跑去给李芙蕖好好磕几个头,认了她当干娘又何妨。”

姜尚真轻轻捶打自己心口,满脸悲苦神sè,破口大骂道:“我姜尚真,可不是来书简湖擦屁股的啊,头等大事,是要与陈平安叙旧的啊,现在呢,把臂言欢个屁,周峰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东西,死不足惜,我不是在桐叶宗那边摆了几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还这么坑我,用心险恶,该死,真是该死……”

刘志茂目瞪口呆。

刘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颤,显然是已经领教过姜尚真,要好似给天雷劈的刘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骤然间收敛言语和笑意,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刘志茂,我替周峰麓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当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刘志茂犹豫不定。

刹那之间,瞥见刘老成对他轻轻点头。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轻轻点头,“可以。”

然后他发现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恰好悬停在自己眉心处。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嬉皮笑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志茂,从现在起,你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刘老成,周峰麓,刘志茂。不过我希望你跻身五境后,能够帮我宰了那个周峰麓,不管是什么法子,都可以。我现在可以答应你,周峰麓手那件玉圭宗的镇山重宝,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后功劳足够,再借百年也不难。但是如果你杀人不成反被杀,可怪不得我不帮你收尸。”

刘志茂问道:“跻身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老子有什么?有钱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后,肯定会忍不住可怜我了,太有钱,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叹一声,“别说是你们宝瓶洲穷得叮当响的野修,是咱们桐叶洲五境的谱牒仙师,都不知道如我这般有钱的烦恼啊,烦得很。”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跟这种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吗?当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条船,更稳当些?

刘老成面无表情。

不知是高深莫测,还是在心骂娘。

需知钱财一事,真是世间所有山泽野修最心痛所在。

春末时分。

夜幕深沉,书简湖一处僻静处,万籁寂静。

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湖边,一挥袖子,掠出二十枚竹简,竹简一个个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圣贤千古不朽的道德章,可与日月争辉。

竹简,落入书简湖。

二十四枚竹简,二十四节气。

整座书简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应,皆有心悸。

姜尚真,刘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们三人几乎同时掠向空,环顾四周,仍是无法察觉到半点端倪。

可其实,那位老夫子恰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可即便是三位五境修士,依旧无法得见。

倒是尚未走出宫柳岛的囚犯刘志茂,没来由想起一件事。

竹简湖,最早曾是一处灵气淡薄的寻常之地,曾经有位从土游历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证大道,与天地共鸣,气象万千,湖泊故名书简,灵气盎然,惠泽后世。

老夫子站在湖边,微笑道:“世人都觉得这儿是一座粪坑,却有人说你们是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那么你们,觉得如何?”

湖水涟漪阵阵,泛起千古浩然正气。

老夫子微笑道:“我这老夫子,不是要你们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读书人做事情,是这般,不是做买卖。所以我只是要你们舍身取义,将来再死一次,与我一起,别辜负了这个还有得救的世道。”

老夫子又笑道:“当然了,那个年轻人也说了,自己暂时不是读书人,只是个账房先生,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一座宝瓶洲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时分,一位青衫年轻人,牵马而停。

十七岁,去往书简湖,在青峡岛山门口的屋子里边,独自过的大年三十夜。

之后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国一座客栈,与曾掖、马笃宜围炉夜话。

又一年,在去与曾掖马笃宜碰头的马背,颠簸,悠悠然然,一个人过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返程路,与顾璨和曾掖,还有马笃宜,总算吃了顿能够凑足一张饭桌的年夜饭。

今年,此时此刻,牵马一起走渡船后,陈平安摸了摸发髻的玉簪子,原来不知不觉,自己都已经到了儒家所谓的及冠之年。

然后在五月初五这天,陈平安本来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丰盛菜肴,只是临时又反悔,仍是拿出干粮酒,站在窗台那边,眺望云海,算是为自己庆祝生日,甚至连及冠礼也一并给对付过去了,毕竟家才一人,也无长辈也无宗庙,不用讲究那么多繁缛节。

只是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和酒水,陈平安刚刚打了个饱嗝,早已收起了刀剑错的他,觉得背后那把剑仙,蓦然一沉,好像从几斤重的物件,瞬间变成了千百斤重,以至于陈平安一个踉跄后仰,连人带剑一起摔在地。

只是转瞬之后,鞘内剑仙依旧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静,陈平安尝试着坐起身,并无半点异样。

陈平安有些纳闷,生怕有什么算计和玄妙,坐在桌边,拔出剑仙剑,打量了很久,也无古怪。

陈平安当是这把剑仙在使坏,毕竟这半年来,它经常会有顽劣不堪的时候,例如其有一次学那剑仙,“御剑”去往云海欣赏日落,它竟然自顾自跑了,害得陈平安直直坠下云海,如果不是还有初一十五,要有大苦头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么讲道理。在那之后,陈平安不太敢去云海看风景了。

此刻,剑仙剑从陈平安背后铿锵出鞘,以至于整条仙家渡船都晃动了一下,它悬停在地板空一尺处。

似乎是主动邀请陈平安踩在边。

陈平安蹲下身,打商量道:“不使坏?”

剑仙岿然不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讨价还价道:“若是你半路丢下我,我可未必赶得渡船,那笔神仙钱,你赔我啊?”

剑仙嗖一下返回陈平安背后的剑鞘。

不再搭理陈平安。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山巅给一位老先生骗去二十四枚竹简,点头道:“差点又着了道!我这江湖没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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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comments

  1. 天下第六

    沙发?

    沙发
  2. 太内总管

    地板?

    板凳
  3. 天下第六

    板凳!

    地板
  4. ......
  5. 老鼠爱大米

    老夫子就是那个会金钟罩大招找到就跑不了的老夫子呗还能是哪个

    51楼
  6. 匿名

    二更二更

    52楼
  7. 小坏

    剑来,斩楼上一群大妖

    53楼
  8. 小气鬼

    我也喜欢了一个姑娘,幸甚的是,她也喜欢我

    54楼
  9. 第几

    不一会

    55楼
  10. 匿名

    追杀大妖的不是桐叶宗 太平山和玉圭宗吗,是不是写错了

    56楼
  11. 匿名

    追到今日,感谢烽火。

    57楼
  12. 稍微

    缺字,上中下等字经常不见,要靠猜

    58楼
  13. 藩王世子殿下

    没雪中那么潇洒写意,但是比雪中更深层次的阐述一些道理,越慢点看,越能感受其深意。

    59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