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新酒等旧人

中土神洲,礼记学宫。

一场隆冬大雪,趁着学宫夫子士子正在问道做学问,茅小冬独自坐在凉亭赏雪,轻轻搓手,轻轻默念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云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渔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当下心情并不轻松,因为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一,竟然拖了这么些年,还是没能敲定。如今宝瓶洲连那大渎开凿、大骊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后腿的那个。如果不是自己跟那头大骊绣虎的关系,实在太差,又不愿与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写信给崔瀺,说自己就这点本事,明摆着不济事了,你赶紧换个有本事的来这边主持大局,只要让山崖书院重返文庙正统,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过茅小冬很清楚,写不写信,没什么意义,崔瀺那个王八蛋,做人根本不会念旧,万事只求一个结果。既然崔瀺选了自己带队远游,此后却又不再过问,应该是崔瀺早有计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都快急得嗓子眼冒烟了。

桐叶洲已经乱成一锅粥,礼记学宫这边每天都有邸报传阅,相较于扶摇洲与妖族大军在沿海战场上的各有胜负,尤其是扶摇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会尽量将战场选择海外,免得与大妖厮杀的各种仙家术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马,除了上五境修士有此胆识之外,齐廷济,周神芝,还有扶摇洲一位飞升境修士一次联袂突袭,大有关系。

反观一开始就只采取据守态势的桐叶洲,战局简直就是糜烂不堪,从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处处一触即溃,如今只能靠着三大书院和那些宗字头仙家苦苦支撑,玉圭宗只能说是守势稳固,桐叶宗和扶乩宗稍有乱象,尤其是临海的扶乩宗,辖境地界不断收缩,唯独太平山,最让人刮目相看,在那座护攻守兼备的山水大阵庇护下,竟然能够有一千修士联袂杀出宗门、斩获颇丰的壮举,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阵与自家阵法的双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镜,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莹澈四方,月光所照,太平山修士进退自如,杀敌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职务,去老龙城那边守着。与其待在这边每天干瞪眼,还不如做点实在事情。

茅小冬带着一大帮书院学子跨洲远游至此,他这个当副山主的,既要护着学子们潜心读书,尽量不要与学宫士子起冲突,还要争取为山崖书院讨回一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所以茅小冬这些年并不轻松。最关键的是,大骊绣虎没有告诉茅小冬如何成事之法,而到了礼记学宫,大祭酒也未与茅小冬说如何才能通过考评,只让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让李宝瓶在内的三十多位读书种子,静下心来,好好读书。

茅小冬其实有些愧疚,因为能否晋升七十二书院之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山主学问之高低、深浅。

以前师兄齐静春在世时,山崖书院获此殊荣,茅小冬半点不觉得困难,等到他来当家做主,就倍感无力。既然重返文庙书院,自己这个山主靠不住,照理说就只能靠学生了,可是在在生源一事上,无论是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还是搬迁大隋的山崖书院,其实一直都争不过观湖书院,搬迁之前,山崖书院与观湖书院都属于七十二之一,但是宝瓶洲第一等的读书种子,还是喜欢先去观湖书院碰碰运气,若是无法通过,才退而求其次,去往当时的大骊山崖书院,其实关于此事,连同茅小冬几位副山主,大骊先帝在内,都颇有怨言,唯独齐师兄始终随意且从容,不管书院来什么样的士子学生,让夫子先生们们只管用心教一样的学问。

在齐静春担任山主之时,山崖书院在某件事上,一直雷打不动,就是每年都会从地方州郡、县学选取一拨寒族子弟,哪怕这些人的学问底子极差,书院依旧年年收取,齐静春会亲自为他们传授学问。所以很大程度上,宝瓶洲许多天资聪颖、家世极好的那拨拔尖读书种子,不太愿意来山崖书院求学,也有不愿与这拨寒庶学生同窗为伍的心思。

茅小冬记得很清楚,大骊先帝曾经莅临书院,对师兄有过暗示,表示大骊京学愿意收纳这拨寒族士子,保证不会亏待、耽误这些读书人,不但如此,大骊官场还一定专门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顺遂仕途,齐先生和书院是不是就不用劳心了?以齐先生的学问,大可以拣选书院最好的读书种子。

师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骊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骊珠洞天之前,山主齐静春没有什么嫡传弟子的说法,相对学问根基深的高门之子也教,来自市井乡野的寒庶子弟也亲自教。

茅小冬自己对这礼记学宫其实并不陌生,曾经与左右、齐静春两位师兄一起来此游学,结果两位师兄没待多久,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边,招呼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齐师兄在信上说了一番师兄该说的言语,指出茅小冬求学方向,应该与谁求教治学之道,该在哪些圣贤书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宽慰人心。

左师兄却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给人欺负了,与师兄知会一声,记得不要劳烦先生,因为师兄很闲,先生很忙。

这让茅小冬怎么能够放心?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学问之外,哪敢随便与左右喊冤诉苦。左师兄每次不出手则已,哪次出手不要先生亲自收拾烂摊子,再者礼圣一脉,一向与自家先生友善。所以当年茅小冬只能硬着头皮放心,在此治学数年。

茅小冬走出凉亭,在阶下看那楹联。

事需身历,再去言之有物。

字与心融,才觉书中有味。

茅小冬转头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红棉袄的李宝瓶。

等李宝瓶走到身边,茅小冬轻声笑道:“又翘课了?”

李宝瓶点点头,又摇摇头,“事先与夫子打过招呼了,要与种先生、叠嶂姐姐他们一起去油囊湖赏雪。”

种秋和曹晴朗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与崔东山、裴钱分开,后者返回宝瓶洲,他们却游历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再来到中土神洲,负笈游学,一走就是数年之久,最终来到了礼记学宫,听闻茅山主和李宝瓶刚好在学宫求学,就在这边停步。

在此期间,陈三秋和叠嶂又来到礼记学宫,陈三秋已经成为学宫儒生,叠嶂却是要等个人,不凑巧,叠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据说跟随圣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么可去的,马屁湖才对,大手笔个什么。”

然后茅小冬小声道:“宝瓶,这些一己之见的自家言语,我与你悄悄说、你听了忘记就是了,别对外说。”

李宝瓶说道:“我不会随便说他人文章高下、为人优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当与那崇雅黜浮的学问宗旨,一并与人说了。我不会只揪着‘油囊取得天河水,将添上寿万年杯’这一句,与人纠缠不清,‘书观千载近’,‘绿水逶迤去’,都是极好的。”

茅小冬笑着点头,“很好。治学论道与为人处世,都要这般中正平和。”

李宝瓶犹豫了一下,说道:“茅先生不要太忧心。”

先前她是远远看见茅先生独自赏景,李宝瓶才来这边跟茅山主打声招呼。

茅小冬笑道:“忧心难免,却也不会忧心太过,你不要担心。”

李宝瓶告辞离去。

与一起去油囊湖赏雪的种秋,曹晴朗,还有叠嶂姐姐重聚。

陈三秋如今是学宫儒生,不好逃课。再就是陈三秋虽然在剑气长城那边看书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学宫求学,才发现追赶不易。

而且陈三秋是莫名其妙成为的学宫儒生,刚到了礼记学宫,就有一位神sè和蔼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闲聊赏景,陈三秋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学宫大祭酒。所以陈三秋求学勤勉,因为在从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游历途中,跻身了元婴境,所以比起许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学宫士子,陈三秋也有自己的优势,白天夫子传道,晚上自己读书,还可以同时温养剑意,不知疲倦。

叠嶂依旧是金丹瓶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陈三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读书种子,飞剑的本命神通又与文运有关,陈三秋破境很正常,何况叠嶂如今有一种心弦紧绷转入骤然松散的状态,好像离开了厮杀惨烈的剑气长城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想到某天就与那位儒家君子重逢,叠嶂会紧张。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后才开门,到时候她和陈三秋才能去那个异乡、家乡难分的地方,去见宁姚他们。

所以李宝瓶才会经常拉着叠嶂姐姐闲逛散心。

茅小冬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红棉袄李宝瓶,还有那个青衫书生曹晴朗,都习惯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小冬抚须而笑,比较欣慰。心中积郁,随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这一文脉的香火,终究是不再那么风雨飘摇、好似随时会消失了。

茅小冬对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师弟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按辈分,得喊自己师伯的!

事实上,曹晴朗与自己初次见面,便是作揖喊师伯。

茅小冬如何能够不高兴?

因为某些事情,小宝瓶、林守一他们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没有收取嫡传弟子。

小姑娘裴钱终究是陈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后,文圣一脉最为名正言顺的第三代弟子,暂时就只有一个曹晴朗。

这位高大老人转身离开凉亭,读书去,打算回住处温一壶酒,大雪天开窗翻书,一绝。

不料身后有人笑着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热泪盈眶,缓缓转身,立即作揖,久久不愿起身,低头颤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老秀才等了会儿,还是不见那学生起身,有些无奈,只得从台阶上走下,来到茅小冬身边,几乎矮了一个头的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闹哪样嘛,先生好不容易板着脸装回先生,你也没能瞧见,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夫子风范。”

茅小冬赶紧直腰,又微微佝偻,牙齿打颤,激动不已。又毕恭毕敬称呼了一声先生。

自己已经百多年,不曾见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学问却地厚天高!

老秀才点点头,“事不过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见你作揖行礼,先生都要心慌,当年就觉得是在给走了的人,上香拜挂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学生错了。”

老秀才无奈道:“错什么错,是先生太不计较礼数,学生又太重礼数,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该学学你小师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认个了错。

老秀才带着茅小冬走入凉亭,茅小冬始终低了先生一台阶。

最后与先生相对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这学生没眼力劲,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来朝外吐了一口唾沫,“一身学问天地鸣,两袖清风无余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宪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对茅小冬和小宝瓶先前议论之人,观感尚可,只是对后世那些以诗词谄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将诗篇编撰成册,丢到某国地方文庙里边去,再问那位被追谥文贞公的家伙,自己脸红不脸红。不过此人在世时的制艺、策论之术,确实不俗。

茅小冬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心如止水。

反正先生说什么做什么都对。

老秀才坐回原位,说道:“油囊湖的烂熟酒倒是真好喝,价格还公道,就是君子贤人买酒一律半价的规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发,只是竖耳聆听先生教诲。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学生主动提及最近的文庙争论一事,大为遗憾,这种事自己起话头,就太没劲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对面,由衷觉得自己先生不拘小节,却做遍了天下壮举。

老秀才笑道:“早些时候,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与左右,还有你小师弟一起喝酒,陈平安说起你教书传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还说你小心翼翼治学,战战兢兢教书。”

茅小冬赶紧起身,“弟子愧不敢当。”

老秀才缓缓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传弟子不如弟子,传道一事,难不成就只能靠至圣先师事必躬亲?你要是打心眼觉得愧不敢当,那你就真是愧不敢当了。真正的尊师重道,是要弟子们在学问上,别开生面,独树一帜,这才是真正的尊师重道啊。我心目中的茅小冬,应该见我,执弟子礼,但是礼数完毕,就敢与先生说几句学问不妥当处。茅小冬,可有自认辛苦治学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学问处,或是可为先生学问查漏补缺处?哪怕只有一处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后就没有落座,愧疚万分,摇头道:“暂时还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没有生气,反而神sè温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无用。再接再厉便是。”

老秀才停顿片刻,微笑道:“毕竟你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两难,既想要落座,免得高过先生太多,不合礼,又想要束手而立,听先生传道,合乎礼。

老秀才抬头望向茅小冬,笑道:“还没有破开元婴瓶颈啊,这就不太善喽。不该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学问,早该破境了才对。”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问道:“礼之三本为何物?”

茅小冬刚要说话。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问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凉亭当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语道:“亭如人心休歇处,有些世道如这风雪,怀揣着几本圣贤书,知晓几个圣贤理,走出凉亭外,便能不冷了吗?”

老秀才一样是自问自答:“我倒觉得真就不冷了几分,可以让人走多几步风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凉亭外的大雪,脱口而出道:“君子之学美其身,礼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君子德之极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风雪随之静止。

茅小冬缓缓落座,雪停时分,就已经跻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联那些文字,熠熠生辉,大雪这才继续落在人间。

老秀才突然问道:“凉亭外,你以一副热心肠走远路,路边还有那么多冻手冻脚直哆嗦的人,你又当如何?这些人可能从未读过书,酷寒时节,一个个衣衫单薄,又能如何读书?一个自身已经不愁冷暖的教书匠,在人耳边絮絮叨叨,岂不是徒惹人厌?”

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对于自己先生的悄然离去,都浑然不觉。

老秀才与身边那位学宫大祭酒笑呵呵说道:“怎么讲?”

大祭酒说道:“即刻起,崔瀺在信上说过,只要茅小冬破境,即刻起,换成他崔瀺,来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主。”

老秀才笑道:“别忘了让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列。”

后者作揖行礼,领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说道:“跟你借个‘山’字。你要是拒绝,是合情合理的,我绝不为难,我跟你先生许久没见了……”

大祭酒原本还有些犹豫,听到这里,果断答应下来。

老秀才拍了拍对方肩膀,赞叹道:“小事不糊涂,大事更果决。礼圣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逊一筹啊。”

堂堂学宫大祭酒,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文圣问道求学,以及与老秀才闲聊,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李宝瓶一行人刚刚走出礼记学宫大门。

李宝瓶突然笑道:“文圣老先生。”

只对他们现出身形的老秀才,摆手示意众人不用与自己打招呼,免得让旁人一惊一乍,不过言谈无忌。

种秋,曹晴朗和叠嶂也就不再行礼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声师祖,老秀才点点头,笑开了花。

老秀才与他们结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无人注意。

李宝瓶他们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

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间,飘荡无踪迹。

合道天地之后,得山河之助,受天地之重。

读书人一贯如此,老秀才对自己的著书立传、收取弟子、传授学问、与人吵架、酒品极好等等众多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饰,唯独此事,不觉得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谁夸谁骂人,我跟谁急。

老秀才走在小宝瓶和曹晴朗之间,左看右看,满脸笑意。

我文圣一脉,需要人多吗?

老秀才大手一挥,去他娘的人多势众。

李宝瓶轻声道:“文圣老先生,听说你合道天地了,真是顶天立地大丈夫,个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还好还好。

小宝瓶的夸人,还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说道:“师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师祖。

老秀才笑道小事小事,你们年纪轻轻就游学万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祖,关于制名以指实,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点点头,笑问道:“在询问之前,你觉得师祖学问,最让你有用的地方在何处?或者说你最想要化为己用,是什么?不着急,慢慢想。不是什么考校问对,不用紧张,就当是我们闲聊。”

一旁种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显然早有定论,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师祖著作,逐字逐句,我都反复读过,有些理解尚浅,有些可能尚未入门,依旧懵懂,不过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师祖阐述道理,最稳当。所说之理,深远,说理之法,却浅,故而某个道理所在,像那视野远处,依稀可见之绝美风景,可后人脚下所行之路,并不崎岖,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让人不觉半点辛苦。”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对喽对喽。”

李宝瓶轻轻点头,补充道:“小师叔早早就说过,文圣老先生就像一个人走在前边,一路使劲丢钱在地,一个个极好却偏不收钱的学问道理,像那那遍地铜钱、财宝,能够让后世读书人‘不断捡钱,用心一也’,都不是什么需要费劲挖采的金山银山,翻开了一页书,就能立即挣着钱的。”

老秀才听得愈发神采飞扬,以拳击掌数次,然后立即抚须而笑,毕竟是师祖,讲点脸面。

老秀才甚至觉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学生们,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所以老秀才最后说道:“宝瓶,晴朗,当然还有种先生,你们以后若有疑问,可以问茅小冬,他求学,不会学错,当先生,不会教错,很了不得。”

种秋笑道:“听闻油囊湖有烂熟酒,我来出钱,请文圣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这敢情好。”

————

落魄山。

陈暖树拎着水桶,又去了竹楼的一楼,帮着远游未归的老爷收拾屋子。

书桌永远纤尘不染,仔细擦拭过了桌上砚台笔筒镇纸等物,陈暖树瞥了眼叠放整齐的一摞书籍,抿了

抿嘴唇,伸出双手,看似整理书籍,其实书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陈暖树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粉裙女童的一双眼眸里都是笑意。

等到陈暖树去往二楼,屋内地面立即蹦出个莲花小人儿,沿着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开始跑来跑去巡视书桌,发现前天是桌上镇纸微微斜了,昨天是多宝架上的物件没放好,今儿书籍又不小心歪了,小家伙咯咯而笑,然后赶紧捂住嘴巴,蹑手蹑脚走到书旁,从踮起脚跟,到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帮着暖树姐姐将那些书籍堆好,莲花小人儿犹不放心,绕着这座小书山跑了一圈,确定没有丝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满意足,庆幸自己今儿又帮了暖树姐姐一点小忙。

莲花小人儿最后坐在桌子边缘,轻轻摇晃着双腿,它很想要再次见到那个白衣少年,询问对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动跟暖树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会烦她们的,几天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但是他好久没来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没回家了。

所以闲来无事的小家伙,又起身跑去笔筒那边,用仅剩的一条小胳膊擦拭着筒壁。

竹楼外,今天有三人从骑龙巷回到山上。长命道友去韦文龙的账房做客了,而张嘉贞和蒋去,一起来竹楼这边,如今他们已经搬出拜剑台,只有剑修崔嵬依旧在那边修行。

如今骑龙巷热闹了许多,除了贾晟师徒三人负责的草头铺子,隔壁压岁铺子的掌柜石柔,手底下也有了张嘉贞和蒋去“两员大将”。外加一位名叫长命的女子,时常去两座铺子帮忙。

不知为何,张嘉贞和蒋去都很敬畏那个喜欢笑的女子。她不知道哪来的钱,在骑龙巷台阶上边些,一口气买下了两座院子。

蒋去每次上山,都喜欢看竹楼外壁。

但是张嘉贞却什么都瞧不见,可蒋去说上边写满了文字,画了许多符。

蒋去今天还是站在那边观摩文字符箓。

张嘉贞则坐在石桌旁,与米裕剑仙一起嗑瓜子。

米裕笑问道:“羡不羡慕蒋去?”

张嘉贞点头道:“羡慕。”

蒋去要比自己开朗和聪明太多了,在骑龙巷那边已经混得很熟,还喜欢一个人出门,每次返回铺子都有各种收获。张嘉贞就做不到,只能是石柔掌柜交给他做什么事情,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做什么。

米裕随口道:“没什么好羡慕的,各有各命。”

张嘉贞说道:“陈先生说过,我没有修行资质,练剑习武都是。”

米裕来了兴致,“很郁闷?还是不信隐官大人的眼光?”

张嘉贞笑着摇头道:“很信,也不郁闷。所以我想以后有机会,跟韦先生学点术算,让自己有个一技之长。可哪怕是学了粗浅的术算,入门的记账,我估计自己也只能做点死脑筋的事情,争取以后当个市井铺子的账房先生,只与金银、铜钱打交道,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神仙钱。但是也好过我每天无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

米裕不以为意,跟女子打交道,是他擅长的,要说跟孩子谈心,米裕是真不擅长,也不感兴趣,毕竟自己又不是隐官大人。

张嘉贞也不敢打搅米剑仙的修行,告辞离去,打算去山顶那座山神祠附近,看看落魄山四周的山水风景。

蒋去依旧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竹楼符箓。

张嘉贞在半路上碰到了那位大摇大摆的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担巡视山头。

张嘉贞笑着打招呼:“周护法。”

小姑娘笑眯起眼,然后客气道:“喊我大水怪就可以了。”

然后听张嘉贞说要去山顶看风景,周米粒立即说自己可以帮忙带路。

周米粒刚转身,就看到了那个独自散步的长命道友,个儿高高,身穿一袭雪白的宽大袍子,一天到晚,面带笑意。

周米粒赶紧喊了一声姨,长命笑眯眯点头,与小姑娘和张嘉贞擦肩而过。

周米粒站着不动,脑袋一直随着长命缓缓转移,等到真转不动了,才瞬间挪回原位,与张嘉贞并肩而行,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张嘉贞,你知道为啥长命一直笑,又眯着眼不那么笑吗?”

张嘉贞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米粒嘿嘿笑道:“没事没事,暖树姐姐一样不知道,么得法子,落魄山上,就只有裴钱脑阔儿比我灵光嘛,你听没听过一个见钱眼开的成语?没听过吧,裴钱就经常带着我出门散步,经常能够捡到一颗铜钱的,我一笑,裴钱就说我是见钱眼开,哈哈,我会是财迷?哈哈,真是个比碗大的好笑玩笑,我是故意装样子给裴钱瞧的嘞,我才不会见钱眼开,别人丢地上的钱,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米粒话说一半,只见前边路上不远处,金光一闪,周米粒瞬间停步瞪眼皱眉头,然后高高丢出金扁担,自己则一个饿虎扑羊,抓起一物,翻滚起身,接住金扁担,拍拍衣裳,转头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嘛呢,走啊,地上又没钱捡的。”

张嘉贞忍住笑,点头说好的。

这就是陈先生所说的哑巴湖大水怪啊。

周米粒突然又皱起眉头,侧对着张嘉贞,小心翼翼从袖子里伸出手,摊开手心一看,不妙!钱咋跑了?

本来她都打算捡了钱,就去跟暖树姐姐邀功的。如今落魄山可真没啥钱了,上次她跑去问魏山君啥时候举办下场夜游宴,魏山君当时笑得挺尴尬。

周米粒突然一动不动。

按照裴钱的说法,就是有杀气!

原来身后有人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眯眯问道:“小米粒,说谁见钱眼开啊?”

周米粒皱着脸,摊开一只手,转头可怜兮兮道:“姨,天地良心,我不晓得自己梦游说了啥梦话哩。”

“再看看手心。”

长命松开手,眯眼而笑,转身走了。

周米粒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颗金灿灿的铜钱。

周米粒咬了咬,有点磕牙,小姑娘立即转身,跟长命大声道了一声谢。

而那位未来的落魄山掌律人,轻轻挥手,示意喊自己一声姨的小姑娘不用客气。

周米粒蹦蹦跳跳,带着张嘉贞去山顶,不过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裴钱不在身边,自己都好久没捡着钱了!

竹楼石凳那边,魏檗现出身形。

这位魏山君还真没想到,蒋去没有剑修资质,竟然还能学符。

符箓一途,有无资质,立分鬼神。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万万不成,乖乖转去修行其它仙家术法。与能否成为剑修是差不多的光景。

米裕一手持酒杯,一只手肘斜靠石桌,望向蒋去的背影,米裕撇撇嘴。

蒋去这个同乡孩子,就算有修行符箓的资质,但是先天根骨、气府景象等等,作为有幸登山的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的。而且这个岁数,再来修行,问题很大。

米裕毕竟是个剑仙,当然看得出这些轻重、深浅,估计蒋去以后结个丹都要登天难,更大可能,是止步于观海境,运气好点,撑死了龙门境。

魏檗看了这位剑仙一眼,笑着摇摇头。

米裕立即笑道:“是我错了,必须改!”

落魄山确实从不讲究这个资质不资质的,修为高不高的。

来我落魄山中,谁谈境界谁最俗。

“米剑仙,别嫌我一个外人多嘴,像我们这些可以算是当长辈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个自己没在意的眼神,可能就会让某位晚辈挂念很久,所以我们还是慎重点。还真不是传道授业、打打骂骂那么简单的事情。”

在别处仙家山头,哪里会计较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

米裕端正坐姿,点头道:“放心吧,道理我懂,隐官大人说过,小事不省力,大事可省心。我就是好些个天生的臭毛病,一时半会儿比较难改。以后魏兄记得多提醒我。我这人,不太要脸惯了,但是只有一个点好,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分得清人心好坏,念人好,听人劝。”

魏檗打趣道:“这可不是‘只有一点好’了。”

米裕竖起大拇指,大笑道:“以诚待人,以诚待人!”

见到了米裕和魏檗,长命抱拳行礼。

魏檗点头还礼,喊了一声长命道友。

长命来到落魄山,其实就数魏山君最轻松。

因为一个钱字,魏檗的名声都已经烂到北俱芦洲了。

米裕赶紧起身道:“长命姐姐难得来山上做客,坐下说话。”

长命道友却没有理睬米剑仙,她直接走到了崖畔,望向红烛镇方向,那边财运不是一般的浓郁,好像可以牵引几分到自家山头,除了披云山和那座杨家药铺之外,神不知鬼不觉。

————

太徽剑宗,翩然峰上。

白首一个人坐在竹椅上,闷闷不乐,他跟翩然峰之外的几位祖师堂嫡传,在这之外,还有两个据说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师弟和师妹,原本大家都关系还不错的,然后有了一场争执,谈不上大是大非,所以不至于怄气记仇,就是让人有些憋屈。

起先就真的只是个小事,对方开了个小玩笑,白首随便说了句顶回去,然后对方就莫名其妙发火了,彻底吵开了后,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好些烦心事,直到吵架结束,白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在意的,他们其实真的很在意,而他们在意的,自己又全然没上心,这愈发让白首觉得束手无策,对错各自都有,都小,却一团乱麻。

白首最后主动认了错,才作罢。

如果就这么再见面假装不认识,犯不着,太小家子气,可再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又很难,白首自己都觉得虚伪。

这个时候,白首其实挺想念裴钱的,那个黑炭丫头,她记仇就是明摆着记仇,从不介意别人知道。每次在小账簿上给人记账,裴钱都是恨不得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记账的。这样相处,其实反而轻松。何况裴钱也不是真小心眼,只要记住某些禁忌,例如别瞎吹牛跟陈平安是拜把子兄弟,别说什么剑客不如剑修之类的,那么裴钱还是不难相处的。

齐景龙从骸骨滩海外,一路北归,御剑返回祖师堂,再回到翩然峰,就看到了长吁短叹嚷着要喝酒的大弟子。

齐景龙笑问道:“怎么了?”

白首便大致说了遍,最后道:“姓刘的,你道理多,随便挑几个,让我宽宽心。”

在翩然峰,白首可以喊姓刘的,此外还是要喊师父。

齐景龙坐在一条竹椅上,说道:“谨记一点,对错不能增减。”

白首等了半天,结果啥都没了,恼火道:“这算什么宽心!”

齐景龙笑道:“那就再说一个,给他人一些不讲我之道理的余地。”

白首白眼道:“你赢了。”

齐景龙开始闭目养神。

白首问道:“受伤没?”

齐景龙摇摇头,“还好。”

白首说道:“你在山头的时候,我练剑可没有偷懒!”

齐景龙睁开眼睛,点头道:“看出来了。”

白首挥挥手,“你赶紧养剑养伤啊,跟我这个得意弟子说话,哪来这么多规矩。”

齐景龙笑了笑,闭上眼睛,继续温养剑意。

过了几天,翩然峰来了个客人。齐景龙听说过对方,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金乌宫刚刚跻身元婴的剑修柳质清。

原来柳质清没有立即去往太徽剑宗拜访齐景龙。

先沿着济渎走了一趟,水龙宗,浮萍剑湖,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内宗字头仙家,或路过或拜访。

这才来到翩然峰。

白首御剑去往山脚,听说对方是陈平安的朋友,就开始等着看好戏了。

然后柳质清就看到了那位太徽剑宗宗主。

都落座后,齐景龙笑问道:“柳道友,你与陈平安相识于春露圃玉莹崖?”

柳质清说道:“其实更早就见面了,但是成为朋友,确实是在玉莹崖。”

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坛酒,两坛,三坛。

白首咳嗽一声,说道:“柳剑仙,我师父一般不喝酒的。”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网友对 第七百章 新酒等旧人 的精彩评论

82 comments

  1. 沉默

    我是第一

    沙发
  2. 顾忏

    抢前排

    板凳
  3. 终于更新了

    等的好辛苦

    地板
  4. ......
  5. 呵呵

    开通第二楼

    51楼
  6. 呵呵

    来来来

    52楼
  7. 呵呵

    冲冲冲

    53楼
  8. 呵呵

    4444444楼

    54楼
  9. 呵呵

    5楼了

    55楼
  10. 呵呵

    6666楼

    56楼
  11. 呵呵

    77777楼

    57楼
  12. 呵呵

    8楼了

    58楼
  13. 呵呵

    9楼了

    59楼
  14. 呵呵

    前十喽

    60楼
  15. 呵呵

    OK还有人吗

    61楼
  16. 呵呵

    都过年去了?

    62楼
  17. 呵呵

    好吧好吧

    63楼
  18. 匿名

    还更吗?

    64楼
  19. 匿名

    还更新吗

    65楼
  20. 匿名

    文wc,又没更新

    66楼
  21. 匿名

    还真就不更新了呗

    67楼
  22. 匿名

    等得好着急,年前还更吗!

    68楼
  23. 匿名

    回家过年喽

    69楼
  24. 匿名

    过来看看

    70楼
  25. 1

    本书已经完结,不更了。

    71楼
  26. 过年了

    开心就好

    72楼
  27. FLy

    总管更不更,出来说一下

    73楼
  28. 过年放假

    完结撒花

    74楼
  29. 给总管寄刀片

    给总管寄刀片

    75楼
  30. 剑来完结了

    散了散了,追个屁,都四天了

    76楼
  31. 大明👍

    5

    77楼
  32. 加油

    再等等,再等等,
    慢慢来

    78楼
  33. 匿名

    总管你这样真的好吗

    79楼

Leave a Reply

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