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风将起 (2)

那会儿,那个人便会沉默些,独自喝着酒。

有一次剑修们陆陆续续返回后,那人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终没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队伍,只等到了一头大妖,那大妖手里拎着一杆长枪,高高举起,就像拎着一串糖葫芦。

离着剑气长城极远处停步,指名道姓,然后笑言一句,就将那杆丢掷向剑气长城的南边城墙某处。

那人接住了那杆长枪,轻轻交给身后人,然后一去千万里,一人仗剑,前往蛮荒天下腹地,于托月山出剑,于曳落河出剑,有大妖处,他皆出剑。

————

苦夏剑仙那张天生的苦瓜脸,最近终于有了点笑意。

林君璧抓获了两缕上古剑仙遗留下来的纯粹剑意,品秩极高,气运、机缘和手段兼具,该是他的,迟早都是,只不过短短时日,不是一缕而是两缕,依旧超乎苦夏剑仙的意料。

剑气长城这类玄之又玄的福缘,绝不是境界高,是剑仙了,就可以强取豪夺,一着不慎,就会引来诸多剑意的汹涌反扑,历史上不是没有贪心不足的可怜外乡剑仙,身陷剑意围杀之局。凶险程度,不亚于一位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头上依旧大摇大摆府门大开。

严律和金真梦也都有所斩获,严律更多是靠运气才留下那缕yīn柔剑意,命格契合,大道亲近使然。

金真梦看似更多靠着金丹剑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骜不驯的剑意,苦夏剑仙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说与剑相关事,还是眼光极好的,终究是周神芝的师侄,没点真本事,早给周神芝骂得剑心破碎了。在苦夏剑仙看来,金真梦这个沉默寡言的晚辈,显然是那种心有丘壑、志向高远的,那份杀气极重的精纯剑意,恰恰选中了性情温和的金真梦,绝非偶然,事实上恰恰相反,金真梦是精诚所至,才得了那份剑意的青睐,那场发生在金真梦气府内、外来剑意牵引小天地剑气一起“造访”的剧烈冲突,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是一种粗浅的考验,足可消弭金真梦的诸多魂魄瑕疵,若是这一关也过不去,想必金真梦就算为此跌境,也唯有认命。

苦夏剑仙之外,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骄子,如今都非剑仙。

可就算他们当中,许多人将来依旧不是上五境剑仙,相较于北边那座城池里边的鸡毛蒜皮,他们即便没有像林君璧三人那般获得福缘,可修行路上,终究是得了点点滴滴的裨益积累,到了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又岂是什么小事。行走山下,随随便便,就可以轻而易举定人生死,决定他人的家族荣辱。

林君璧之外,严律还好说,连那金真梦都得了一份天大机缘,剑修蒋观澄便焦躁了几分,不少人都跟蒋观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机缘,其余剑修,其实心里边都谈不上太过憋屈,可严律得了,便要心里边不舒服,如今连金真梦这种空有境界、没悟性的家伙都有了,蒋观澄他们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旧无所谓。

一得空,就找那位被她昵称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反正都是闲聊,郁狷夫几乎不说话,全是少女在说。

难得郁狷夫多说些,是与朱枚争论那师碑还是师帖、师刀还是师笔,朱枚故意胡搅蛮缠,争了半天,最后笑嘻嘻认输了,原来是为了让郁

狷夫多说些,便是赢了。

苦夏剑仙心情不错,回了孙府,便难得主动找孙巨源饮酒,却发现孙剑仙没了那只仙家酒杯,只是拎着酒壶饮酒。

孙巨源似乎不愿意开口,苦夏剑仙便说了几句心里话。

“我只是剑修,登山修行之后,一生只知练剑。所以许多事情,不会管,是不太乐意,也管不过来。”

孙巨源瞥了眼真心诚意的外乡剑仙,点了点头,“我对你又没什么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错的看法。”

孙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盖,“修道之人,离群索居,一个人远离世俗,洁身自好,还要如何奢求,很好了。”

苦夏剑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门大派,成了气候,就会熙熙攘攘,太过热闹,终究不再是一人修行这么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不愿开宗立派的根本缘由,只知练剑,不会传道,怕教出许多剑术越来越登高临顶、人心如水越来越往下走的弟子,我本来就不会讲道理,到时候岂不是更糟心。我那师伯就很好,剑术够高,所有徒子徒孙,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去用心揣摩我那师伯的所思所想,根本无需师伯去传授道理。”

孙巨源摇摇头,背靠墙壁,轻轻摇晃酒壶,“苦夏啊苦夏,连自己师伯到底强在何处都不清楚,我劝你这辈子都别开宗立派了,你真没那本事。”

苦夏剑仙的那点好心情,都给孙巨源说没了,苦瓜脸起来。

孙巨源望向远方,轻声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够都像你,倒也好了。话不多,事也做。”

苦夏剑仙一伸手,“给壶酒,我也喝点。”

孙巨源手腕翻转,抛过去一壶酒。

苦夏剑仙更加苦相。

因为是一壶竹海洞天酒。

剑气长城是一个最能开玩笑的地方。

因为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开玩笑,还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剑气长城终究是剑气长城,没有乱七八糟的纸上规矩,同时又会有些匪夷所思、在别处如何都不该成为规矩的不成文规矩。

中五境剑修见某位剑仙不对眼,无论喝酒不喝酒,大骂不已,只要剑仙自己不搭理,就会谁都不搭理。

但是只要剑仙搭理了,那就受着。

来剑气长城练剑或是赏景的外乡人,无论是谁的徒子徒孙,无论在浩然天下算是投了多好的胎,在剑气长城这边,剑修不会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剑说话。能够从剑气长城这边捞走面子,那是本事。若是在这边丢了面子,心里边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随便说,都随意,一辈子别再来剑气长城就行,沾亲带故的,最好也都别靠近倒悬山。

历史上许许多多战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剑仙、剑修,死了之后,若是没有交待遗言,所有遗留,便是无主之物。

若有遗言,便有人全盘收下,无论是多大的一笔神仙钱,甚至剑仙的佩剑,哪怕是下五境剑修得了这些,也不会有人去争,明着不敢,暗地里去鬼祟行事的,也别当隐官一脉是傻子,不少差点可以搬去太象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为这个,元气大伤,因为规矩很简单,管教不严,除了伸手之人,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会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剑仙打个半死,他们做不到,没关系,隐官大人很乐意帮忙,最后能够留下半条命,毕竟还是要杀妖的,下一场大战,此人必须最后撤退战场,靠本事活下来,就一笔勾销,但是原本战后剑、衣、丹三坊会送到府上的分账,就别想了。

所以就这么一个地方,连许多剑仙死了都没坟墓可躺的地方,怎么会有那春联门神的年味儿,不会有。

百年千年,万年过后,所有的剑修都已习惯了城头上的那座茅屋,那个几乎从不会走下城头的老大剑仙。

好像老大剑仙不翻老黄历,黄历就没了,或者说是好像从未存在过。

————

礼圣一脉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铺,这是王宰第一次来此买酒。

只是闹哄哄的剑修酒客们,对这位儒家君子的脸sè都不太好。

一是浩然天下有功名有头衔的读书人身份,二是听说王宰此人吃饱了撑着,揪着二掌柜那次一拳杀人不放,非要做那鸡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隐官一脉的督查剑仙还要卖力,他们就奇怪了,亚圣文圣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罢了,你礼圣一脉凑什么热闹,落井下石?

王宰神sè自若,掏了钱买了酒,拎酒离开,没有吃那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更没有学那剑修蹲在路边饮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觉得自己这壶酒,二掌柜真该请客。

王宰没有沿着来时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无人的街巷拐角处。

王宰在本该有一条小板凳一个青衫年轻人的地方,停下脚步,轻声笑道:“君子立言,贵平正,尤贵精详。”

即将离开剑气长城的王宰记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铺那边,寻了一块空白无字的无事牌,写下了自己的籍贯与名字,然后在无事牌背面写了一句话,“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王宰写完之后,在墙上挂好无事牌,翻看其余邻近无事牌的文字内容,哭笑不得,有那块估计会被酒铺某人镀金边的无事牌,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一看就是暂时不打算离开剑气长城的。

还有一块肯定会被酒铺二掌柜视为“厚道人写的良心话”,“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

显然是个与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悬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语道:“若是他,便该说一句,这样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婴剑修境界,没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不算高才对。”

王宰微笑道:“只不过这种话,二掌柜说了,讨喜,我这种人讲了,便是老妪脸上抹胭脂,徒惹人厌。”

不是所有的外乡人,都能够像那陈平安,成为剑气长城剑修心中的自家人。

王宰有些替陈平安感到高兴,只是又有些伤感。

王宰犹豫了一下,便在自己无事牌上多写了一句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王宰发现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来铺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蒋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转过身,对那少年笑道:“与你们家二掌柜说一声,酒水滋味不错,争取多卖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蒋去笑容腼腆,使劲点头。

王宰一口饮尽壶中酒,将那空酒壶随后放在柜台上,大笑着离去,出了门,与那酒桌与路边的众多剑修,一个抱拳,朗声道:“卖剑沽酒谁敢买,但饮千杯不收钱。”

四周寂然无声,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换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将来有一天,诸位剑仙来此处饮酒,酒客如长鲸吸百川,掌柜不收一颗神仙钱。”

没人领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该不会是在酒水里下了毒吧?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堂堂君子,清流圣贤,你也莫要坑害二掌柜才对。”

王宰没有反驳什么,笑着离去,远去后,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很高兴认识诸位剑仙。”

一时间酒铺这边议论纷纷。

“是不是二掌柜附体?或者干脆是二掌柜假冒?这等手段,过分了,太过分了。”

“二掌柜厉害啊,连礼圣一脉的君子都能感化为道友?”

“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君子王宰远离酒铺,走在小巷当中,掏出一方白石莹然如玉的朴拙印章,是那陈平安私底下赠送给他王宰的,既有边款,还有署名年份。

边款内容是那“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

篆文为“原来是君子”。

————

裴钱总算回过味来了。

最后知后觉的她,便想要把挥霍掉的光yīn,靠着多练拳弥补回来。

一次次去泡药缸子,去床上躺着,养好伤就再去找老嬷嬷学拳。

白嬷嬷不愿对自己姑爷教重拳,但是对这个小丫头,还是很乐意的。

不是不喜欢,恰恰相反,在姑爷那些学生弟子当中,白炼霜对裴钱,最中意。

表面上胆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双眼睛里,有着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没了禁足,经常来这边晃荡,会在演武场那边从头到尾看着裴钱被打趴下一次次,直到最后一次起不来,她就飞奔过去,轻轻背起裴钱。

偶尔郭竹酒闲着没事,也会与那个种老夫子问一问拳法。

这天裴钱醒过来后,郭竹酒就坐在门槛那边,陪着暂时无法下地行走的大师姐说说话儿,帮大师姐解个闷。

至于大师姐是不是想要跟她说话,郭竹酒可不管,反正大师姐肯定是愿意的,说累了,郭竹酒就提起那块抄手砚,呵一口气儿,与大师姐显摆显摆。

白首这天又在宅子外边路过,门没关,白首哪敢触霉头,快步走过。

郭竹酒便压低嗓音问道:“小个儿大师姐,你有没有觉得那白首喜欢你?”

裴钱如遭雷击,“啥?!”

郭竹酒惊讶道:“这都看不出来?你信不信我去问白首,他肯定说不喜欢?但是你总听过一句话吧,男人嘴里跑出来的话,都是大白天晒太阳的鬼。”

裴钱已经顾不得经由郭竹酒这么一讲,那白首好像说是或不是都是一个结果的小事了,裴钱一拳砸在床铺上,“气死我了!”

郭竹酒低头擦拭着那方砚台,唉声叹气道:“我还知道有个老姑娘经常说啊,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那么以后大师姐就算是太徽剑宗的人,师父家乡的那座祖师堂,大师姐的座椅就空了,岂不是师父之外,便群龙无首,愁人啊。”

裴钱怒道:“你休想篡位!我那座位,是贴了纸条写了名字的,除了师父,谁都坐不得!”

郭竹酒哦了一声,“那就以后再说,又不着急的。”

裴钱突然说道:“白首怎么就不是喜欢你?”

郭竹酒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他又没眼瞎,放着这么好的大师姐不喜欢,跑来喜欢我?”

裴钱双手环胸,呵呵笑道:“那可说不定。”

郭竹酒笑嘻嘻道:“方才是与大师姐说笑话哩,谁信谁走路摔跟头。”

裴钱扯了扯嘴角。

裴钱轻声问道:“郭竹酒,啥时候去落魄山找我玩?”

郭竹酒有些提不起精神,“我说了又不算的喽。爹娘管得多,么得法子。”

裴钱沉默片刻,笑了笑,“好心的难听话,你再不爱听也别不听,反正你爹娘长辈他们,放开了说,也说不了你几句。说多了,他们自己就会不舍得。”

郭竹酒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沉默片刻,郭竹酒瞥了眼那根搁在桌上的行山杖,趁着大师姐昏迷不睡呼呼大睡,她将行山杖帮着擦拭了一番,吐口水,抹袖子,最后连脸蛋都用上了,十分诚心诚意。

“大师姐,你的小竹箱借我背一背呗?”

“为啥?凭啥?”

“背着好看啊,大师姐你说话咋个不过脑子?多灵光的脑子,咋个不听使唤?”

裴钱觉得与郭竹酒说话聊天,好心累。

“大师姐,臭豆腐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可香!”

“是不是吃了臭豆腐,放屁也是香的?”

“郭竹酒,你烦人不烦人?!”

然后裴钱就看到那个家伙,坐在门槛那边,嘴巴没停,一直在说哑语,没声音而已。

哪怕裴钱故意不看她,她也乐在其中,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就更带劲了。

裴钱无奈道:“你还是重新说话吧,被你烦,总好过我脑阔儿疼。”

郭竹酒突然说道:“如果哪天我没办法跟大师姐说话了,大师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会烦啊,烦啊烦啊,就能多记住些。”

裴钱看着那个脸上笑意的小姑娘,怔怔无语。

一袭青衫坐在了门槛那边,他伸手示意裴钱躺着便是。

陈平安坐在郭竹酒身边,笑道:“小小年纪,不许说这些话。师父都不说,哪里轮得到你们。”

看网友对 第六百一十一章 风将起 的精彩评论

60 comments

  1. 七境陈十一

    风将起

    沙发
  2. 七境陈十一

    找个板凳坐坐

    板凳
  3. 匿名

    排队了

    地板
  4. ......
  5. 匿名

    风将起

    51楼
  6. 万人赴死

    这里感觉剑气长城就像镇守边疆的军人,开战勇杀敌,身死无人知。

    52楼
  7. 左左右右

    郭竹酒突然说道:“如果哪天我没办法跟大师姐说话了,大师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会烦啊,烦啊烦啊,就能多记住些。”泪湿眼眶……

    53楼
  8. 匿名

    剑将来

    54楼
  9. 皮皮陈

    起风了

    55楼
  10. 匿名

    翻页楼层也要做什么

    56楼
  11. 秀儿

    他来了他来了 他带着新的一章走来了

    57楼
  12. 人间醉得意

    从葱花开始就还低沉,老夫的少女心快碎了

    58楼
  13. 春城无梦

    “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59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