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宝瓶洲的现在和未来 (2)

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在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战九境武夫两件大事后,对于练气士而言,不过就是稍稍喘了口气的功夫,便迎来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骊宋睦,作为当今大骊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为宋氏最为煊赫的一位权势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龙城。其余先帝之子,也有各自获得藩王称号,不过全是三字王,离开大骊去往各大覆灭之国,列土封疆,只是远远不如宋睦这位一字并肩王,这般风光到吓人的地步。

这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老龙城而言,本该是一桩噩耗,可是苻家在内几大家族,好像早就与大骊朝廷通气过了,非但没有任何反弹抵触,反而各自在老龙城以北、朱荧王朝以南的广袤版图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相较于以前的各自为阵,界限分明,如今老龙城几大族开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与孙家关系紧密,无论是谁与谁一起打算盘挣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老龙城大族的商贸路线,都有大骊帮忙开道,只要手持太平无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骊铁骑、宋氏藩属国寻求帮助。

所以当苻家让出半座老龙城内城,作为宋睦的藩王府邸,已经没有人感到奇怪。

不过作为一洲枢纽重地的老龙城,起先生意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少将老龙城当做一块世外桃源和销金窝的练气士,也悄悄离开,静观其变,但是随着南边大洲的桐叶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态度,老龙城的买卖,很快就重返巅峰,生意昌隆,甚至犹有过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龙城后,并未改变任何现状,诸多修士便纷纷返回城中,继续享乐。

这天一位脱了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离开藩邸,带着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药铺。

没有任何扈从,因为不需要。

年轻人袖子里蜷缩着一条头生犄角的四脚蛇。

更何况老龙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经关门有几年的药铺那边,刚刚重新开张,铺子掌柜是位老人,还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话,身边跟着个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红齿白,就是眼神涣散,不会说话,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凉,身边的婢女稚圭,姿容愈发出彩。

当主仆二人跨过药铺门槛,那位老掌柜初来驾到,没认出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哥的身份,笑问道:“可是买药?客人随便挑,价格都写好了的。”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瞥了眼这个老人一眼,便开始挑选药材。

稚圭自己从药铺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老人笑了笑,这俩小家伙,还真不见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整个宝瓶洲都敢横着走,当然前提条件是跟在那位白衣少年的身边。

这位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谋划不成的琉璃仙翁陈晓勇,非但没有取得金城隍沈温所藏的那枚城隍爷天师印,还差点身死道消,差点连琉璃盏都没能保住。所幸国师大人和绿波亭,双方都没计较他这点疏漏,这也正常,崔大国师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巅人物,哪里会介意一时一地一物的得失,不过当那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处后,琉璃仙翁还是被坑惨了,怎么个凄惨,就是惨到一肚子坏水都给对方算计得点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这位姓崔的“少年”,是大骊所有南方谍子死士的负责人。

宋集薪心湖起涟漪,得到那句话后,开始走向药铺后院。

刚掀起竹帘,琉璃仙翁赶紧说道:“客人,后边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想了想,笑容尴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不一起?”

稚圭转头笑道:“我就算了。”

她这辈子只怕三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不在这座天下了,最后一个的半个,就在后院那边。

宋集薪便独自去了后院,走向大门打开的正屋那边,脚步轻缓,入门之前,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够活到今天,是屋子里边的那个人,与叔叔宋长镜,一起做出的决定。

至于他那个娘亲和皇帝“兄长”,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谱牒上重录又抹掉的。

跨过门槛。

白衣少年仿佛将这间正屋大堂当做了书房,八仙桌上摊开一幅雪夜栈道行骑图》,白描细微,却又有写意气象,可谓神品。

还翻开了一本私家书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义小说,以青铜小兽镇纸压在书页上,多有朱笔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见国师。”

崔东山趴在桌上,双

脚绞扭在一起,姿态慵懒,转头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镇一晃多年,总算又见面了。”

宋集薪毕恭毕敬说道:“若非国师开恩,宋集薪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骊宗室,更别谈封王就藩老龙城了。”

崔东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你和赵繇,其实齐静春都有馈赠,赵繇呢,为了活命,便与我做了桩买卖,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还不好说。至于你,是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懒得翻,其实齐静春将儒、法两家的读书心得,都留在了那些书里边,只要你诚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齐静春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对你期望不低,外儒内法,是谁做的勾当?若是你得了那些学问,你叔叔与我,可能就会让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sè如常。

崔东山点点头,“心性是要比赵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赵繇当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东山指了指条凳。

宋集薪端坐长凳上。

崔东山始终趴在桌上,就像是与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当,先帝当初建造廊桥的手段,见不得光,毕竟死了那么多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宋煜章这个督造官,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赶紧与你划清界线,好好在礼部颐养天年,反而真把你这位皇子当做了自己的私生子,这如果还不是找死,还要怎么找?”

宋集薪腮帮微动,应该是微微咬牙。

崔东山哈哈大笑,啧啧道:“你宋集薪心大,对于坐不坐龙椅,目光还是看得远,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放下一个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双手握拳,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问道:“马苦玄对你的婢女纠缠不清,是不是心里不太痛快?”

宋集薪点点头,“我知道稚圭对他没有想法,但终究是一件恶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势允许我杀了马苦玄,我会亲手宰掉这个杏花巷的贱种。”

崔东山摆摆手,微笑道:“贱种?别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你这大骊宋氏子孙,所谓的天潢贵胄,在马苦玄眼中,才是贱种。何况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马苦玄的,除此之外,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练气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谓的形势,可能越往后拖,你就越没有。”

宋集薪摇头道:“锋芒太盛,物极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难改,反正就不需要与他捉对厮杀。世间杀人,拳头之外,还有很多。”

马苦玄在朱荧王朝,连杀两位金丹剑修,一次是步步为营,戏耍对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选择以层出不穷的压箱底手段,硬撼对手。

马苦玄在先后两场厮杀中展露出来的修道资质,隐约之间,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宝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认殊荣的天之骄子,数百年间,只有两个,一位是风雷园李抟景,一位是风雪庙魏晋。

李抟景若非为情所困,山上一直有个传言,一旦被他跻身玉璞境剑修之后,有机会顺利跻身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到时候神诰宗都压制不住风雷园,更别提一座正阳山了。所以李抟景当年的恩怨情仇,其实内幕重重,绝对不止是正阳山牵扯其中。只不过这些真相,随着李抟景兵解离世,皆成过眼云烟。风水轮流转,被李抟景一人一剑压制许久的正阳山,终于扬眉吐气,开始反过来稳稳压了风雷园一头,若非新园主黄河开始闭关,让各方势力不得不等待他出关,只有一个刘灞桥苦苦支撑的风雷园,应该早就被正阳山那拨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剑修们,一次次问剑风雷园。

崔东山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没有任何急躁。

他从来不觉得当了大骊藩王,就有资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杆,事实上哪怕换了件衣服,坐了龙椅,也一样。

崔东山望向屋外,没来由说道:“在笼子里出生的鸟雀,会以为振翅而飞是一种病态。”

“鸡啄食于地,天空有鹰隼掠过的身影一闪而过,便要开始担心谷米被抢。”

宋集薪细细咀嚼这两句言语的深意。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谈这些有的没的,这次前来,除了散心,还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一下,你这个藩王总不能一直窝在老龙城。接下来我们大骊的第二场大仗,就要真正拉开序幕了。你去朱荧王朝,亲自负责陪都建造一事,顺便跟墨家打好关系。一场以战养战的战争,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夺,毫无意义。”

宋集薪轻声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第二场?”

崔东山笑道:“没有修复和重建能力的破坏,都是自取灭亡,不是长久之道。”

宋集薪很聪明,有些理解这位国师的言下之意了。

崔东山继续道:“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旧有规矩、王朝法统,这只是马背上的战场。接下来,翻身下马的大骊武夫,如何将我们的大骊律法颁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规是死的,就摆在那边,所以关键在人,法之善恶,半在文书半在人。北边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间的一场考验,别把大骊关老爷子在内的那拨上柱国当傻子,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着你们俩呢。”

宋集薪沉声道:“谢过国师点拨。”

崔东山笑了笑,“知道为何先帝明明属意你来当皇帝,他却在去世之前,让你叔叔监国?非要摆出一副皇位以兄传弟的架势?”

宋集薪脸sè微变。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长镜,现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动,脸sè泛白。

崔东山说道:“当皇帝这种事情,你爹做得已经够好了,至于当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对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内心深处怨恨那位太后有几分,新帝不一样有理由怨恨先帝几分?所以宋煜章这种事情,你的心结,有些可笑。可笑之处,不在于你的那点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规矩,你真以为杀他宋煜章的,是那个动手的卢氏遗民,是你那个将头颅装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亲?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依靠形势,去杀一个好似天命所归的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国师教诲,宋集薪受教了!”

崔东山斜瞥他一眼,说道:“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他所传授学问,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内法,事实上,恰好相反,只不过你没机会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发。

崔东山摆摆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辞离去。

与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东山来到门槛那边坐着,打着哈欠。

那位被他随手拎在身边一起逛荡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谄媚问道:“崔仙师,那人真是大骊藩王宋睦?”

崔东山说道:“那小子骗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脸尴尬,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崔东山挥挥手,“继续当你的掌柜去。”

琉璃仙翁赶紧离开院子。

崔东山换了个姿势,就那么躺在门槛上,双手作枕头。

当年彩衣国胭脂郡一事,只是众多谋划中的一个小环节。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为线头,牵动彩衣国,是明面上的小小谋划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隐蔽,他是要用一种合乎规矩和大道的婉转手段,放出白帝城那个被天师符箓压胜千年的那个可怜家伙,如今应该是叫柳赤诚了,暂时不得不依附在一个书生魂魄中。这个人情,对方不想还,也得还。至于什么时候还这个恩情,就看崔东山什么时候找他柳赤诚了。

宝瓶洲这盘棋局上,还有很多这样不为人知的妙手。

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罢了。

例如青鸾国那边,老东西相中的柳清风和李宝箴,还有那个韦谅,三人在一国之地所做之事,就意义深远,甚至有可能将来的影响,都要超出宝瓶洲一洲之地。只不过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义所在的,反而可能还是那个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风。

偏居一隅,百余年间,做了那么多的琐碎事情。

崔东山有些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意义何在,如果听之任之,山崩地裂,换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够了教训,最终结果,会不会反而更好?

崔东山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咫尺之地的那点风景。

随波逐流的,是绝大多数的世人。

再聪明一点,为人处世,喜欢走捷径,寻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门,万事求快,越快达成目的越好。这没什么错,事实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

只不过就如先贤所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贤又说,世之奇伟瑰怪,种种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人迹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见壮观。

崔东山叹了口气。

世间万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后都是“没劲”两个字。

被陆沉从棋盘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马苦玄。

十境武夫宋长镜。

风雪庙剑仙魏晋。

朱荧王朝那位因祸得福、身负残余文武国运的年轻剑修。

破而后立、梦中练剑的刘羡阳。

书简湖那个秉性不改只是变得更加聪明、更懂规矩运转的顾璨,绝对有机会成为一位比刘老成还要老成的真正野修。

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

阮秀。

风雷园黄河。

神诰宗精心呵护、祁真亲自栽培的那枚隐藏棋子。

福缘深厚的谢灵。

还有一些尚未脱颖而出或是名声不显的年轻人,都有可能是未来宝瓶洲汹汹大势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坐起身,又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去八仙桌那边趴着。

视线转移,桌上那那本摊开的江湖演义小说,是当年从大隋山崖书院带出来的,崔东山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翻看几页,批注几句。

当下摊开书页上,其中写书人有写到“提剑摄衣,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一句,便有他这位翻书人的朱笔批语,“真乃剑仙风采也”。

崔东山挪开镇纸,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捻起书页轻轻翻过,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语文字,不忘赞扬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东山抬起头,旁边房间那边站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无知稚童。

崔东山笑眯眯绕过八仙桌,弯下腰,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长大呀。”

看网友对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宝瓶洲的现在和未来 的精彩评论

63 comments

  1. 阿磊

    第一?

    沙发
  2. 总管好强

    总管好强

    板凳
  3. 地板皮

    前三有机会吗?

    地板
  4. ......
  5. 老剑条

    挖大坑,埋伏笔,虽说没推动剧情,却也造就了 山雨欲来 之势;点评到位,到位,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51楼
  6. 小剑条

    老剑条说的对

    52楼
  7. 耿胖哥

    刚刚晋级,就一字不提,总管不讲究呀!

    53楼
  8. 匿名

    看着看着就没了

    54楼
  9. 徐凤年

    我擦,你把我的高承怎么了?说

    55楼
  10. 匿名

    不知不觉又看完了,坐等更新,辛苦总管了

    56楼
  11. 匿名

    不来我可睡觉了

    57楼
  12. 春风得意

    今天晚上剑还来不来

    58楼
  13. 上善若水任方圆

    洗洗睡吧

    59楼
  14. 人心自在人心

    真的是看的笑眼盈盈,又热泪盈眶的那种。只是,书中人心叵测在现实中那么多,而真诚罔顾,自顾自得,惺惺相惜的又能遇到几个?

    60楼
  15. 皮皮陈

    好久没见妹纸了啊 不会忘记吗

    61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