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无拘束 (2)

陈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气仗义,这是披麻宗的大宗风范,可我一个客人,一个晚辈,不能不会做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话是好话,可我咋就听着不顺耳呢。”

陈平安又取出一壶酒。

竺泉点头笑道:“话是不顺耳,却瞧你顺眼多了。”

陈平安则拿起先前那壶尚未喝完的米酒,缓缓而饮。

竺泉瞥了眼年轻人那磨磨唧唧的喝酒路数,摇摇头,就又不顺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来了。”

竺泉喝完第二壶酒,将空酒壶放在桌上,“蒲骨头这次是真惹恼了京观城,接下来不会太好受。只不过这家伙,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高承也烦他,打吧,不出全力还不行,可往死里打,倒也能真的打死蒲骨头,但是京观城就要伤一些元气,不打又不行,毕竟高承这次是丢光了面子,先是杀你不成,还给姜狗贼那张破网拽住了半天,等到高承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舍得将那全是雪花钱的破网扯个稀巴烂,只能捏着鼻子收起来,哈哈,高承在骸骨滩成名之前,兴许做惯了这类勤俭持家的勾当,成名之后,不曾想还有这一天!姜尚真这烂蛆黑心大sè胚,竟然这辈子还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觉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

陈平安心中叹了口气,取出第三壶米酒放在桌上。

竺泉开始喝酒,约莫是觉得再跟人讨要酒喝,就说不过去了,也开始小口喝酒,省着点喝。

果然是那位京观城城主。

鬼蜮谷最强大的英灵。

先前陈平安决意要逃离鬼蜮谷之际,也有一番猜测,将北方所有《放心集》记录在册的元婴鬼物,都仔细筛选了一遍,京观城高承,自然也有想到,但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就像白笼城蒲禳,或是桃林那边过门而不入的大圆月寺、小玄都观两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陈平安在黑河之畔说出的那句“证得此果、当有此心”,其实适用范围不窄,当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间多意外,没有什么必然之事。所以陈平安哪怕觉得杨凝性所谓的北方窥探,京观城高承可能性最小,陈平安恰恰是一个习惯往最坏处设想的人,就直接将高承视为假想敌!

不然陈平安都已经置身于青庐镇,披麻宗宗主竺泉就在几步路的地方结茅修行,还需要花费两张金sè材质的缩地符,破开天幕离开鬼蜮谷?并且在这之前,他就开始认定青庐镇藏有京观城的眼线,还故意多走了一趟铜臭城。这个自救之局,从抛给铜臭城守城校尉鬼将那颗小暑钱,就已经真正开始悄然运转了。

其实在陈平安内心深处,已经勉强找出了一条伏线,一条脉络。

在这条线上,会有诸多关键的节点,例如悬崖铁索桥那边,杨凝性说出自己的感

应。

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对岸,佛唱一声,说了一句看似随口而言的“回头是岸”。

进入照理说是鬼蜮谷最安稳的青庐镇后,反而无法落笔画符,那种连剑炉立桩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宁,极为罕见。

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画城的天官神女图福缘,骑鹿神女走出画卷,去往摇曳河渡口,化作老妪试探自己。

壁画城,可谓是陈平安涉足北俱芦洲的第一个落脚地方!

杨凝性炼化为芥子的纯粹恶念,书生在水边祠庙曾有无心之言,说他一次都没有赢过陈平安。

世间事,从来福祸相依。

陈平安对此感触极深。

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运绵长之中,后果是什么?

此时此刻,陈平安哪怕已经远离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后怕。

试想一下,若是在铜臭城当了顺风顺水的包袱斋,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继续北游,因为先前一路上风波不断,却皆有惊无险,反而处处捡漏,没有天大的好事临头,却好运连连,这里挣一点,那里赚一点,而且骑鹿神女最终与己无关,积霄山雷池与他无关,宝镜山福缘还是与己无关,他陈平安仿佛就是靠着自己的谨慎,加上“一点点小运气”,这似乎就是陈平安会觉得最惬意、最无凶险的一种状态。

陈平安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壶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身后背负的那把长剑,轻轻摇头,觉得应该不是此物,京观城高承,虽然是整座披麻宗的宿敌,可历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认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不论是修为还是胸襟,都不差,可谓鬼中豪杰。所以即便年轻人真背着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于如此垂涎三尺,更不会如此气急败坏,竺泉难得在言语之前打腹稿,酝酿了一番措辞后,说道:“你为何会惹来高承的针对,我不问,你更不用主动说,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当然,与高承和京观城的厮杀搏命,历来就是我们披麻宗修士的分内事,生死无怨,你同样无需因为此次逃脱,是在我木衣山躲灾,就觉得往后一定要掺和一脚,帮个忙还个人情什么的,没必要,你我皆无需如此客套。”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气。”

————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观内。

观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参天桃树下,脚边水雾弥漫,然后如同缓缓摊开了一幅巨大山水画卷。

当画卷上出现一位书生走入铜臭城中,去参加如同儿戏的科举。

手捧拂尘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颤声道:“师父,这是传说中的光yīn长卷走马图?”

老道人点点头,“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掌教,亲自手书一封送来咱们小玄都观,要为师帮着杨凝性护道一程,好事做到底,为师便绘制了这副画卷。不过你放心,这只是真正走马图的摹本,代价不会太大,旁人只能观看三次,之所以给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观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细了。”

徐竦震惊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那哥哥在宝镜山取物,杨凝性自己不过是来鬼蜮谷游玩一般,何须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开始为师也疑惑,只是猜测多半涉及到了大道之争。等你自己看完这幅画卷,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愿错过画卷中一个细节。

只是那杨凝性在铜臭城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堪入目,如果这副画卷不是走马图,徐竦都要觉得师父小题大做,云霄宫掌教更是瞎操心了。

可当徐竦看到剥落山避暑娘娘被“书生”化作黑烟,一口吞下,而墙头之上,蹲着那个年轻剑客。

徐竦就有些神sè凝重起来。

此后种种。

徐竦看得心惊胆战,心思起伏不定。

当脚下那幅山水画卷终于落幕,变成一卷画轴被师父轻轻握在手中。

老道人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颜道:“若弟子是那个……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杨凝性手上几回了。”

老道人点点头,“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

徐竦想起先前青庐镇那边的动静,以及随后名副其实的神仙厮杀,这位小道童有些灰心泄气。

老道人看着这个得意弟子,微笑道:“怎么,这就觉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为师与你说这个外乡游侠,真实年龄,不过二十岁出头,你是不是还要一头撞死在桃树下?”

徐竦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老道人摇头叹息道:“痴儿。在福缘凶险共存的命悬一线之中,次次搏那万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红尘,因果缠身,于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说,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难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么换成为师,是不是一想到高处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脉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内的飞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诉自己罢了罢了?”

徐竦抬起头,眼神茫然。

老道人屈指轻扣徐竦额头,“我们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敌唯有那草木枯荣、人皆生死的规矩牢笼,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荣辱起落,与我何关?在为师看来,兴许真正的大道,是争也不用争的,只不过……算了,此言多说无益。”

徐竦退后一步,打了一个稽首,“师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点头,“足矣。”

————

原本每一幅壁画皆是一扇门扉的仙家秘境内。

随着八幅壁画都成为白描图,这座仙家洞府的灵气也失去大半,沦为一座洞天不足、福地有余的寻常秘境,还是一块风水宝地,只是再无惊艳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

他以本命物柳叶斩开天幕重返骸骨滩后,没有就此离开北俱芦洲,而是悄悄来到了这座秘境。

有些事情,不想个明白,总是心痒痒。

而且躲在地方,一箭双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担心与那贺小凉交恶后,后遗症会比较可怕,那个心狠手辣的娘们可是个福缘深厚到吓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极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是在一般的北俱芦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祸不至于,可一定会很恶心人就是了,比如姜尚真当下就很担心自己在骸骨滩或是木衣山随便一露头,然后就要死不死遇上了某位云游南方的老姑娘,然后对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衷肠,姜尚真是最受不了这类重逢了。

只是姜尚真躺在这处秘境的花丛中想,坐在被褥锦绣的床榻上想,趴在犹有余香的梳妆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们定然趴过的高楼栏杆上想,终究还是有些事情没能想透彻,仿佛眨眼功夫,就约莫得有三天光yīn过去了。

想不通,就问嘛。

姜尚真便驾驭本命物,在一处门扉处咄咄咄敲击不断。

很快就来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一见到此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怒喝道:“姜尚真,还不滚蛋?!咱们披麻宗没狗屎给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处栏杆上,俯瞰那位暴脾气的老家伙,嬉皮笑脸道:“别介啊,有话好好说,我如今可是你们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废话了,就要开打。

姜尚真赶紧举起双手,一本正经说道:“我有事找你们宗主竺泉,当然还有那个待在你们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让他们来这边聊聊。”

老祖已经驭出本命物,看架势,不像是舒展筋骨那么简单。

姜尚真双手轻轻拍击栏杆,无奈道:“这里可是你们披麻宗的一处珍贵家业,打来打去,还不是你们的损失?”

老祖冷笑不已,当那块本命木牌出现后,四周已经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缓缓而动,金光不断凝聚于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芦洲修士玩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说。

若是当年,姜尚真还真就吃这一套,当时姜尚真还只是一位金丹境,却敢自称主动惹事的本领第一,打架骂人的功夫第一,见机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诩为三魁首。可这趟北俱芦洲之行,姜尚真是没打算重出江湖的。

姜尚真瞥了眼高处,松了口气。

秘境高空的一处云海中,再次出现宗主竺泉的绣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间,就恢复正常身材。

竺泉身边还有那个陈平安。

两人出现在这座高耸阁楼的顶层廊道中。

竺泉让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

老祖骂骂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栏杆,“小泉儿,都说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相当于十年没见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的,一定是半点都不想的,对不对?”

竺泉懒得正眼看他一下,对陈平安说道:“放心,一有麻烦,我就会赶过来。宰掉这个sè胚,我比踏平京观城还要来劲。”

姜尚真不以为意,斜靠栏杆,以手作扇,轻轻扇风,笑眯眯道:“小泉儿真是一如当年,十分活泼可爱了。”

竺泉一闪而逝,由那云海返回木衣山。

等到披麻宗老祖和宗主竺泉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挥,从袖中出现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宝,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云海大门,与其余八扇壁画小门。

然后云海那边,传来竺泉嗓音模糊的一声“姜尚真你找砍不是”,然后云海震动不已,估计是竺泉开始在木衣山那边砸门了。

姜尚真又挥了挥袖子,不断有件件光彩流转炫目的法宝飞掠出袖,将那云海大门彻底堵死,然后高声发誓道:“我如果在这里行凶,一出门就给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自己拎一壶酒,朝姜尚真抛出一壶酒,说道:“谢了。”

姜尚真再无先前的玩笑神sè,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谁对你出手了吗?”

陈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吗?”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任何玩笑言语,只是凝视着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跳起,坐在栏杆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这么问,我就真的确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纳闷了,我通过各种门路,查询过你的过往,照理说,你与她是不会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对。”

陈平安先说了一句题外话,“竺宗主先前跟我说,白笼城蒲禳向高承出剑后,回了她一句‘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说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帮微动,咕咚作响,好似漱口一般,然后一仰头,一口咽下。

姜尚真又仰头灌了一口酒,还是不着急吞入腹中。

不过是丢了一张价值七八十颗谷雨钱的破网在那鬼蜮谷,但是从头到尾看了这么场好戏,半点不亏。

跟我姜尚真谈钱不钱的,是羞辱我吗?

“之所以跟贺小凉牵连不清。”

陈平安面无表情,缓缓道:“是陆沉那个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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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comments

  1. 腹股沟

    我来了

    沙发
  2. 匿名

    今天还是我第一

    板凳
  3. 哎呀

    天高任鸟飞

    地板
  4. ......
  5. 快点更

    不会今天没有啦吧

    51楼
  6. 快点更

    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

    52楼
  7. 匿名

    真没了

    53楼
  8. 匿名

    是我是地板

    54楼
  9. 哇哇

    有点蒙蔽了 从进入北俱芦洲后

    55楼
  10. 匿名

    别等了,巴里贴出来了,28号请假一天了

    56楼
  11. 。。

    居然不更了。。

    57楼
  12. 鸽子

    28号的总管派我来看你们了

    58楼
  13. 陆地剑仙

    哦哟!皮皮居然敢直呼掌教名讳!还骂人!哎。。。。。。总管这是在搞事情啊!

    59楼
  14. 老年陈平安

    哎呀,2月29、30、31要休息三天才更

    60楼
  15. 穷奇

    穷山恶水

    61楼
  16. 陈平安开始飘了

    62楼
  17. 莲花天下

    没有新章节,wsl

    63楼
  18. 虾米

    先占楼再看书

    64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