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十年之约已过半

离开了杨家药铺,去了趟那座既未毁弃也无启用的老旧学塾,陈平安撑伞站在窗外,望向里边。

耳畔似有琅琅书声,一如当年自己年幼,蹲在墙根旁听先生讲课。

离开了学塾,去了龙尾溪陈氏创立的新学塾,远比旧学塾更大,陈平安在牌坊楼外停步,转身离开。

走过家乡俗称螃蟹坊的那处地方,陈平安仰头望去,绕行一圈,四块圣人亲笔的匾额,儒家的当仁不让。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气冲斗牛。

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被大骊朝廷以秘术,层层拓印,剥离了所有曾经蕴含字中的精气神,这几桩机缘,又不知花落谁家。

期间仰头看着那个“希”字,想到崔东山在信上所说,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绪悠悠。

之后经过了那座铁锁井,如今被私人购买下来,成为禁地,已经不许当地百姓汲水,在外边围了一圈低矮栅栏。

陈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铁链的蜂尾渡青年,宫柳岛刘老成的弟子,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温和的黑衣青年,不单单是自己如此觉得,就连裴钱都觉得那个青年是个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后来陈平安之所以胆敢涉险登上宫柳岛,多亏了他,总觉得能教出这么个弟子的野修刘老成,不至于坏到烂肚肠,事实证明,陈平安赌对了,不过与刘老成的勾心斗角,每每事后想起,仍是会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站在围栏外看着那口水井,有点像是当初在倒悬山,远远看着那道去往剑气长城的“天门”,那里有一个坐在石碑顶部的抱剑汉子,一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陈平安远游各地,觉得唯一能够跟脚下这座小镇比拼藏龙卧虎的地方,估计就只有倒悬山了,作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笔。

陈平安仰头望天。

收回视线后,去远远看了几眼分别供奉有袁、曹两姓老祖的文武两庙,一座选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坟,都很有讲究。

陈平安没有靠近祠庙,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么去的老瓷山,相距极远,不过在修缮一新的神仙坟那边,陈平安逛了很久,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已让大骊的能工巧匠,修旧如旧,一尊尊一座座,重新树立起来,不过尚未彻底完工,还有许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据说大骊朝廷打算还要继续扩建文武庙,然后将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一座祠庙内,到时候此地的文武庙,虽是县城祠庙,却会是整个大骊最恢宏壮观的文武庙,届时必然会香火鼎盛,络绎不绝的达官显贵,前来烧香敬神。

最早其实是陈平安托付阮秀帮忙,出钱做此事,修缮神像,搭建屋棚,不过很快就被大骊官府交接过去,此后便不允许任何私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陈平安当年还丢入过三颗金精铜钱,陈平安虽然如今急需此物,却没有半点想要追寻线索的念头,若是还在,就是缘分,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给稚童、村民无意间撞见了,成了他们的意外之财,也算缘分。不过陈平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前些年当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柜,刮地三尺,就为了寻觅祖传宝贝和天材地宝,然后拿去牛角山包袱斋卖了换钱,再去龙泉郡城买豪门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个个过上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般做,就是错了,只是觉得即便要卖,也该晚一些出手,价格只会更高,同样是一件仙家器物,晚卖几年,翻几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斋为何要与清风城许氏一样,当初主动撤出龙泉郡,放弃一座耗资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为大骊宋氏作嫁衣裳?

陈平安一开始,是觉得包袱斋押注错了,押注在了朱荧王朝身上,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当初低价收购了太多的小镇宝贝,所赚神仙钱,已经多到了连包袱斋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步,所以当宝瓶洲中部形势明朗后,包袱斋就权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为各处铺子,向大骊铁骑换取一张护身符,又等于和大骊宋氏多续上了一炷香火,长远来看,包袱斋说不定还会赚更多。

陈平安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与官家做偏门生意,来钱快,却也快,终非正道。至于如何做不偏财的买卖,如今陈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龙城孙嘉树、珠钗岛刘重润这几位,比较清楚里头的规矩,将来有机会可以问一问。

神仙坟格局变了许多,故地重游,许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却已经有了凉亭、观景台。

陈平安在一座翘檐小亭子中歇脚。

匠人的众多帮手当中,夹杂着不少当年迁徙到龙泉郡的卢氏遗民,陈平安当年见过许多刑徒,因为落魄山建造山神庙和烧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当年,如今在神仙坟忙碌打杂的这拨遗民,多是少年和青壮,依旧言语不多,只是身上没了最早的那种心死如灰,大概是年复一年,便在苦日子里边,各自熬出了一个个小盼头。

于禄,谢谢,一位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位山上仙家的天之骄子,不能说是漏网之鱼,其实是崔瀺和大骊娘娘各自拣选出来的棋子,一番幕后交易往来,结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书院的学子,于禄跟高煊关系很好,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一个流亡他乡,一个在敌国担任质子。

至于谢谢,前些年确实是给崔东山欺负得惨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会插手他陈平安和裴钱的事情,陈平安也不会仗着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就指手画脚。

如何对他人给予善意,是一门大学问。

不是“我觉得”三个字,就可以弥补所有因为好心办坏事带来的后果。

当初与马苦玄厮杀的地方,格局大变,外人已经无法涉足。魏檗提过一嘴,神仙坟和老瓷山两地,白天随便游览,并无禁忌,只是晚上yīn阳家和墨家大修士就会出现,设置阵法,负责牵连山根水运,到时候就不适合夜游了。

没能重返那处与马苦玄拼命的“战场遗址”,陈平安有些遗憾,沿着一条经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熟悉路线,缓缓而行,陈平安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这才重新动身,去了趟并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铸剑铺子,听说是位被风雪庙驱逐出门的女子,认了阮邛做师父,在此修行,顺便看守“祖业”,连握剑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为了向阮邛证明与以往做了了断。陈平安沿着那条龙须河缓缓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颗蛇胆石了,机缘稍纵即逝,陈平安如今还有几颗上等蛇胆石,五颗还是六颗来着?倒是普通的蛇胆石,原本数量众多,如今已经所剩不多。

陈平安没有就此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过那座早已拆去桥廊、恢复原貌的石拱桥,去找那座小庙,当年庙内墙壁上,写了许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三人扎堆在一起,写在墙壁最上头的一处空白处,梯子还是刘羡阳偷来的,木炭则是顾璨从家里拿来的。结果走到那边,发现供人歇脚的小庙没了踪迹,好像就从未出现过,才记起好像已经被杨老头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名堂。

回到龙须河畔,陈平安顺流而下,对面的道路,已经拓宽为龙泉郡驿路之一,曾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的离乡之路,最早的时候,身边就只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

他一路照顾着小姑娘,走过青山绿水。

可事实上,何尝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撑着泥腿子少年小师叔的心境,才让他能够远游他乡,一直没有放弃。

陈平安路过一座被大骊朝廷纳入正统的水神祠庙,几无香火,名分也怪,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庙,连别国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为连一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到现在都没几个人搞清楚,这到底是座河神庙,还是座神位垫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条铁符江的江神庙,建造得无比壮观,小镇百姓宁肯多走百余里路途,去江神娘娘那边烧香祈愿。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听小镇老人讲,祠庙那位娘娘塑像,长得实在是太像杏花巷一个老婆姨年轻时候的模样了,老人们,尤其是街巷老妪,一有机会就跟晚辈使劲念叨,千万别去烧香,容易招邪。

陈平安没有走入祠庙,继续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铁符江江神庙。

铁符江如今是大骊头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礼制规格极高,比起绣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筹,如果不是龙泉如今才是郡,不然就不是郡守吴鸢,而是应该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亲自来此祭奠江神,为辖境百姓祈求风调雨顺,无旱涝之灾。反观绣花、玉液两条江水,一地太守亲临河神庙,就足够,偶尔事务繁忙,让佐属官员祭奠,都不算是什么冒犯。

陈平安走远之后,他身后那座没有匾额的祠庙内,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涟漪阵阵,水雾弥漫,露出一张年轻妇人的容颜,她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香火几无,让她忍不住怨天尤人,只是骂了会儿,就没了以往在杏花巷骂人的那份心气,真是饿治百病。

陈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后终于开始六步走桩,已经足足三年放下撼山谱三个拳桩没有练习,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说法,如今陈平安的身体状况,有好有坏,好的是武夫体魄,在书简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旧无碍。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凌空三次“指点”,裨益极多,不然估计陈平安真要走着进入青峡岛,躺着离开书简湖。

只是修道一途,可谓命途多舛。碎去那颗金身文胆后,后遗症极大,当初打造五行之属的本命物,作为重建长生桥的关键,

品秩越高,戚戚相关,崩坏之后,那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这一点,类似崔姓老人所说一次次亲眼目睹的剑仙风采,会在陈平安心境上戳出了一个个大窟窿,碎后重建,难上加难。所以赶紧炼化第三件本命物,就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东山在留在竹楼的那封密信上,改变了初衷,建议陈平安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还是选取当初陈平安已经放弃的大骊新五岳土壤,崔东山并未细说缘由,只说让先生信他一次。作为大骊“国师”,一旦吞并整座宝瓶洲,成为大骊一国之地,选取哪五座山头作为新五岳,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骊本土龙泉郡,披云山晋升为北岳,整座大骊,知晓此事之人,连同先帝宋正醇在内,当年不过一手之数。

中岳正是朱荧王朝的旧中岳,不但如此,那尊迫于大势,不得不改换门庭的山岳大神,依旧得以维持祠庙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一洲中岳。作为回报,这位“原封不动”的神祇,必须帮助大骊宋氏,稳固新河山的山水气运,任何辖境之内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岳的庇护,但是也必须受到中岳的约束,不然,就别怪大骊铁骑翻脸不认人,连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侠许弱,亲自负责此事,坐镇山岳祠庙附近。

届时阮邛也会离开龙泉郡,去往新西岳山头,与风雪庙相距不算太远。新西岳,名为甘州山,一直不在当地五岳之类,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拨大骊头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婴这类地仙修士,会去往名为碛山的那座新东岳,一同巡视边境,防止在各地负隅顽抗的亡国修士,渗入其中,不惜性命,也要破坏当地山水。

至于南岳,范峻茂,会是那边的山岳正神。

关于大骊新南岳的选址,崔东山卖了一个关子,说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时候就会明白何谓“积土成山”了。

所以崔东山在信上坦言,他会借此机会,早早从其余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再说了,即便先生最终仍是不愿选取山岳五sè壤,作为下一件本命物,一箩筐一箩筐的珍稀土壤,最少也该装满一件方寸物,这就是好大一笔小暑钱,趁着如今看管不严,不要白不要,至于北岳魏檗那边,反正先生你与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客气作甚?

陈平安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那座气度森严的江神庙。

此处香火不断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庙,大半夜还有千余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庙烧香,毕竟龙泉郡一带,百姓还是少,等到龙泉由郡升州,大骊朝廷不断移民来此,到时候完全可以想象这座大骊江神庙的热闹场景。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郁郁,多是从西边大山移植而来。

到了主殿那边,陈平安跨过门槛,抬头望向那座彩绘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带萦绕,似要飞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着一位神祇,在一国朝廷内的山水谱牒位次的前后。

像先前陈平安路过的那座祠庙,神像高不过一丈余。

陈平安知道此间密事。

这位江神娘娘本名杨花,曾是大骊娘娘的贴身侍女,怀抱一把金sè长穗的古剑,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舍了人身,死而为神,成为这条江水的神灵,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时候,曾经引来异象,金身品秩极高,使得大骊朝廷极其重视,先是将河升江,再将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陈平安既没有请香烧香,也没有做出任何礼敬举动,待了片刻,就离开大殿,走出占地广袤的祠庙,原路返回。

从头到尾,江神庙气象寂然,唯有香火袅袅。

陈平安这次没有劳驾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sè里,期间还逛了几处沿途山头,当年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阮邛建议他购买山头,陈平安独自带着窑务督造署绘制的堪舆图,走遍群山,最后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内的五座山头。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陈平安登山后,先去了趟竹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不能每天都躲着老人,再说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陈平安在一楼写了几封信,打算分别寄去山崖书院、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梳水国宋雨烧所在山庄,其中寄给顾璨的那封信,还要帮忙捎话给珠钗岛刘重润。至于寄给刘志茂的飞剑传讯,则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红酥的处境。

刘志茂大难不死,如今不但已经安然走出宫柳岛水牢,重返青峡岛,并且摇身一变,与刘老成一样,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并且排名第三。当年对青峡岛落井下石的书简湖诸多势力,估计要吃不了兜着走。至于青峡岛内的弟子、供奉,估计更要吃挂落,例如那个万般谋划都以师父刘老成必死作为前提的聪明人,素鳞岛金丹修士田湖君。

所以老话说的做人留一线,还是很有道理。

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桐叶洲太平山钟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龙城,再以跨洲飞剑传讯。其余书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剑房,一洲之内,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势力太弱小的山头,皆可顺利到达。只不过剑房飞剑,如今被大骊军方牢牢掌控,所以还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没办法的事情,换成阮邛,自然无需如此费劲,说到底,还是落魄山未成气候。

写过一封封书信,找到裴钱和朱敛,让他们送往牛角山。

裴钱兴致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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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comments

  1. 啊喔呃呦迂

    一楼么

    沙发
  2. Alex

    WHAT!!!???什么情况!!!???

    板凳
  3. 啊喔呃呦迂

    总管牛逼

    地板
  4. 叶子

    哦豁哦豁

    4楼
  5. 陈十一郎

    五楼?

    5楼
  6.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6楼
  7. 一二一

    凑个热闹

    7楼
  8. 陈十一

    卧槽,爆发了

    8楼
  9. 老鼠爱大米

    哦呵呵呵!

    9楼
  10. 执剑

    前十,我占个楼

    10楼
  11. 匿名

    第一次这么高的楼层

    11楼
  12. 阿良

    我是几楼

    12楼
  13. 且看且走

    握草,今天两章?

    13楼
  14. 怎么办?

    接着练呗

    14楼
  15. 陈平安

    等你剑成

    15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