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狭路相逢。

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缓缓停马,大雪满弓刀,精悍异常。

其约莫半数骑卒手持火把,为首数骑,并未披挂制式甲胄,簇拥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风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人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骑,抿起猩红纤薄的嘴唇,是位翩翩贵公子。

停马于此人两侧的三位贴身扈从,左手边,分别是一位魁梧壮汉手持长槊,槊锋雪亮,在身后骑卒手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还有一位双臂环胸的瘦猴汉子,既无弓刀,也无悬佩刀剑,但是马鞍两侧,悬挂着数颗满脸血污冰冻的头颅。

右手边,唯有一人,四十来岁,神sè木讷,背负一把松纹木鞘长剑,剑柄竟是灵芝状,男人经常捂嘴咳嗽。

那位年轻人似乎对自己右手边的年人最为亲近,高坐马背,身体却会微微倾斜向此人。

年剑客咳嗽之后,瞥了眼相距五十余步外的三骑,轻声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说,确实是两人一鬼,那女子艳鬼,身穿狐皮,极有可能是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独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纸。”

年剑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骤然出现一只手指身高的玲珑精魅,通体雪白,背后生有一对羽翅,与风雪融为一体,如此近距离,小家伙都不易察觉。想必这是所谓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与神人掌观山河相仿,只不过一个是靠术法,一个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对掌心那个小家伙笑了笑,从袖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飞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缓缓收回袖子。

被这位剑客尊称为“殿下”的年轻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热,身体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风城许氏,我有所耳闻,只是母后舍不得我出京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为了避嫌,也为了给御史台那帮谏官老爷们节省一点笔墨钱,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山仙师,这狐皮美人符纸,到底是何物,妙在何处,曾先生学问渊博,又曾远游半洲之地,给我说道说道?”

年剑客在年轻人言语之时,大概是风雪侵袭,身子骨有些经不起折腾,已经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翠绿晶莹的丹药,黄豆大小,抬手轻轻拍入嘴,这才脸sè稍稍红润几分,服药之后,年人脸还有了些笑意,道:“许氏坐拥一座老狐出没的千年狐丘,与许氏结盟,每年都要送出几张成长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纸,远销宝瓶洲各地,风靡大半洲。那些个不愁神仙钱的地仙府邸,大多拥有几位狐皮美人作为丫鬟婢女,符纸美人,落地后,与活人无异,符纸还可以放入yīn灵鬼魅,前边那位女鬼,应该是如此。若是与清风城许氏关系好的山仙家,购买狐皮符纸之前,还可以送去心仪女子容貌的画像,许氏便会有专人按图刻皮,几位老供奉,皆是精于此道的丹青妙手,从未让买家失望过。”

年轻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马远处的“女子”,眼神愈发垂涎。

虽然他这么多年没有按照祖制出京藩,可是在京城没白待,最大的癖好,是离开那座历史曾经两次成为“潜龙邸”的牢笼,乔装成科举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游历京城的外乡游侠,早已尝遍了千娇百艳的各sè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谏官老爷们的家眷女子,稍有姿sè的妇人和少女,都给他骗人骗心,所以那些个如雪花纷纷飞入御书房案头的弹劾折子,他甚至可以随意翻阅,没办法,看似森严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样会宠溺幺儿,再说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简单,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团聚,一国之君,哪怕给母后当着面调侃一句顺毛驴,不以为耻,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对那些用来打发无聊光yīn的折子,是真不在意,觉得自个儿不给那帮老王八蛋骂几句,他都要愧疚得无地自容。

可是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久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所以五境神仙当不得,吃不住淬炼体魄的苦头和练桩拳架的,也当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师,至于带兵打仗,杀来杀去,更是没心情。

所以他难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连贤王都不是他,母后当真是宠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当个废物养在身边?那两个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贱种。看看自己现在的惨淡光景,自己被母后找了个由头,跟一头丧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荡来逛荡去,那些个骨子里透着土里土气的乡野女子,早吃腻歪了,这些女子姿sè再好,到底不如豪阀美妇知道伺候人。这也罢了,自己悄然离京之时,母后还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须亲自带人斩杀大骊斥候,这不是逼着自己走绝路吗?他其实并不看好空架子的朱荧王朝,内心深处,更想投靠兵强马壮的大骊蛮子,如果他现在是坐龙椅的人,早打开京城大门了,为那苏高山亲手牵马入京,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他倒是想要见识见识成千万练气士的厮杀场面,那才是真正神仙打架,马背的厮杀,两窝蚂蚁较劲吗?

不过这次出门散心还算不错,给自己遇了位与活人无异的狐皮艳鬼。

年轻皇子乐开了怀。

对方三骑也已停下良久,这么与精骑对峙。

名为韩靖信的石毫国皇子,朝野下,最声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亲,笑容渐浓。

有胆识,对方竟然始终没有乖乖让出道路。

不愧是拥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修士,要么是书简湖那拨无法无天的野修,要么是石毫国境内的谱牒仙师,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岭的,身份可不管用。

于风雪夜杀人,韩靖信觉得极有感觉,前不久的那场追剿,太过小打小闹,宰了一位秋初时分已告老还乡、然后离京南下慢如乌龟挪步的御史台官员而已,要怪怪他家的种不好,生不出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儿,也没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来,可没有半点情分可讲了,骂自己骂得那么酣畅淋漓,连父皇母后都没落下,一并被自己牵连了,白白给他在士林当得了铁胆言官的美誉,这也罢了,那老头儿都不当官了,一路还喜欢发牢骚,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说,与一些个没本事当官的士林名士,针砭时事,

所以韩靖信反正无所事事,打算当一回孝子,追马赶那支车队,亲手捅烂了老头儿的肚子,那么多年听多了牢骚,耳朵起茧子,想要再亲眼瞧瞧那家伙的一肚子牢骚,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宅心仁厚,见着了老家伙在雪地里抱着肚子的模样,实在可怜,便一刀砍下了老头儿的脑袋,这会儿悬挂在那位武道宗师的马鞍一侧,风雪归程当,那颗头颅闭嘴无言,让韩靖信竟是有些不习惯。

韩靖信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取巧的山物件而已,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宝,是握在手心,冬暖夏凉,据说是云霞山的出产,属于还算凑合的灵器,韩靖信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挥了挥,示意那三骑让路。

那三骑果真缓缓陆续拨转马头,让出一条道路。

韩靖信乐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天真的修士?

那边。

马笃宜轻声提醒道:“陈先生,对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句让马笃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适应的言语,与今夜的刺骨风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对方不会罢休,退让一步,做做样子,让他们出手的时候,胆子更大一些。”

曾掖脸sè僵硬,不知是给风雪冻僵了,还是给这句话吓到了。

陈平安没有去看那畏畏缩缩的高大少年,缓缓道:“本事不济,死的是我们两个,马笃宜最惨,只会生不如死。这都想不明白,以后安心在山修行,别走江湖。”

韩靖信抬手又做了个手势,身后骑卒娴熟策马而出,却并未开始冲杀,只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面阻滞阵型。

显而易见。

先前示意三骑避让,是猫逗耗子的小把戏,是可有可无的一碟开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着急立即端桌。

陈平安突然问道:“曾掖,如果我和马笃宜今夜不在你身边,只有你和苏心斋两人两骑,面对这支骑军,你该怎么办?”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额头便已经瞬间渗出汗水。

陈平安不再说话。

一些道理是如此不讨喜,旁人说的再多,听者只要未曾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很难感同身受,除非是苦难临头。

但是听不进某些道理的人,其实本是幸运人。

因为经历过不幸之人,只要遇了相似的事情,根本无需旁人说道理,早已心领神会。

可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陈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发现好像那些对世界满怀恶意的人,起心地良善的好人人,好像更能够吃了苦头死死记住,甚至是在更聪明的人身吃了一点小亏、没能享到一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福,开始揣摩为人处世的道理,认认真真寻思着种种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四两拨千斤,如何损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能否鸡犬升天,全看得道之人的心情与利益权衡……

陈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错的,越错越好。

凭什么要求好人还要坏人更聪明?才能过好日子?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为马笃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骑军当的年轻人,“你们可能没留心,或是没机会看到,在你们书简湖那座柳絮岛的邸报,我见过此人的面容,有两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韩靖信,是皇子韩靖灵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石毫国京城那边,名气很大,更是石毫国皇后最宠溺的亲生儿子。”

陈平安搓了搓手心,“曾经也与身份与韩靖灵、韩靖信大致相当的皇子殿下,打过交道,同样是兄弟,是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过起这对兄弟,桐叶洲那两位,脑子好像更灵光些。做事情,不论好坏,最少会算计别人,眼前这位石毫国皇帝老爷的幺儿,好像更喜欢硬碰硬。”

马笃宜脸sè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担心,没人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不会连累家族的。”

马笃宜怒道:“这个还需要你告诉我?我是担心你逞强,白白将性命留在这边,到时候……连累我给那个sè胚皇子掳走!”

陈平安当然知道马笃宜是真心诚意的,在担心他的安危,至于她后边半句话,兴许是女子天生脸皮薄,喜欢故意把真心的好话,当嘴的坏话讲给人听了。

陈平安转头对她笑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你们掉头跑路,对吧?”

曾掖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苏姑娘,想着假设陈先生的情况出现了,自己该如何应对,脑子里一团浆糊,便没听明白这位陈先生的言下之意。

马笃宜却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聪慧女子,不然也无法年纪轻轻跻身五境的洞府境,如果不是惨遭横祸,当时面对那条蛟龙,她当时不知是失心疯还是如何,执意不退,否则这辈子是有希望在书简湖一步步走到龙门境修士的高位,到时候与师门祖师和几个大岛屿的修士打点好关系,占据一座岛屿,在书简湖也算是“开宗立派”了。

马笃宜虽然听出了陈平安的意思,可还是忧心忡忡,道:“陈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马笃宜匆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要为那拨骑军说话,只是咱们书简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气之争,要么不出手,要么是斩草除根,一旦跟这个韩靖信起了冲突,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往石毫国腹地,还有走过许多北方州郡,会不会很麻烦?耽搁陈先生的大事?”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看着办的。杀人从来不是目的。不过这个韩靖信,离开京城后,似乎杀人取乐,还瘾了,扈从当,马鞍还悬挂着几颗头颅,瞧着不是大骊斥候,这意味着绝不是拿去当做军功凭证,而是杀人泄愤之举。”

陈平安随手在空画出一条线。

这下子不但曾掖没看懂,连两肩积雪的马笃宜都感到一头雾水。

陈平安一拍额头,对马笃宜说道:“忘记可以将你收入袖了。”

马笃宜掩嘴娇笑。

韩靖信那边,见着了那位女子艳鬼的模样风情,心滚烫,觉得今夜这场鹅毛大雪没白受罪。

他笑问道:“杀几个不知根脚的修士,会不会给曾先生惹来麻烦?”

年剑客摇头道:“杀修士,不麻烦,这场大雪可以帮大忙,毁尸灭迹,做得小心点行了。问题在于几十里外的那支车队,殿下当时故意没有地掩埋尸体,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怀疑到殿下身。两者相加,一旦对方三骑,真是大门派里边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或是书简湖大岛屿的野修,麻烦的,只会是殿下。所以现在殿下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们已经摆出大阵仗,学着对方,也退一步,让人去跟那个好似受过重伤尚未痊愈的年轻修士,殿下大大方方表明身份,说要与他做笔买卖,出钱购买那头艳鬼,以势压人,以钱买物,最稳妥。第二,双方擦肩而过,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至多是错过一桩艳福。第三,殿下下令,我们直接杀过去,只是记得回头要处理干净那支车队的尸体,免得留下给人猜疑的蛛丝马迹,山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来说根本懒得讲理了。”

韩靖信点点头,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边扈从,不能光有些个能打能杀的,还得有个让主子少动嘴皮子的幕僚,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然后他此次出京,让自己带在了身边,一路确实省去好多麻烦。韩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当个纵横家,实在可惜,以后我若是有机会当皇帝,一定要延请先生担任当个国师。母后重金邀请而来的那个狗屁护国真人,是个坑蒙拐骗的绣花枕头,父皇虽然处理朝政不太济事,可又不是睁眼瞎,懒得揭穿而已,当养了个优伶,无非是将银子换成了山的神仙钱,父皇背着幕后偷偷与我说,一年才几颗小暑钱,还称赞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余几个藩属国的国师,一年不从国库掏出几颗谷雨钱,早跳脚造反了。”

那边的瘦猴汉子早急不可耐,大声笑道:“养鬼之人,杀了便是,至于那头较稀罕值钱的狐皮艳鬼,留给殿下,好好调教。多简单的事情。反正先前我们从大骊蛮子斥候身剥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义,舍得扣下两副最值钱的,没有全部卖给詹劲那个怂包大将军,赏赐了一副给我,一副给了咱们这位横槊赋诗郎,我们反正一直收在甲囊当,回头宰了那两个男的,刚好让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见着了,一定会龙颜大悦,那可是大骊蛮子随军修士的特制甲胄,估计丢在那帮京城官老头子的脚下,没哪个提得起来,我可是听说那些个已经没几斤瘦肉的老骨头架子,在床榻,倒是一个一个煊赫武功。”

年轻男人摇头道:“这些话,可别在京城讲。”

略微停顿,韩靖信自嘲道:“不过如今估计谈不麻烦不麻烦了,便是拎着他们的耳朵大声骂人,他们也没那心气弹劾我了吧,都忙着找退路呢,石毫国姓不姓韩,反正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能够继续当官,不一样是为了苍生百姓谋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还是我那位贤王哥哥福气好,本来是躲起来想要当个缩头乌龟,哪里想得到,躲着躲着,都快要躲出一个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几天那张新做的龙椅,可毕竟是当过皇帝老爷的人,让我怎么能不羡慕。”

瘦猴汉子已经站在了马背,“殿下,你与曾先生聊你们的,给我句准话,到底杀不杀那两个男的,放一百个心,那头女鬼,我保管她毫发无损!”

韩靖信笑道:“去吧去吧。还有那副大骊武秘书郎的特制甲胄,不会让你白拿出来的,回头两笔功劳一起算。”

瘦猴汉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着殿下是好,有肉吃。”

瘦猴汉子作为一位极为擅长近身厮杀的七境武夫,又身负一门让同境武夫都头疼的成名绝学,在石毫国江湖,还真找不到一个让他尽兴的对手。这才投了军,一开始其实跟太子沾点边,只是那个书呆子太子爷不是个识货的,给了个军虚职,从来不给真正的实惠,他干脆跑到了韩靖信这边阵营,打算浑水摸鱼,捞个大将军当当,尤其是曾先生那个沙场万人敌的说法,让他觉得很对胃口。

江湖,哪怕是灭人满门,才能杀多少?

沙场,动辄几千数万人搅和在一起,杀到兴起,连自己人都可以误杀!

当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师脚尖一点,飘掠而去。

韩靖信对那位手持长槊的男人说道:“还请许将军帮着胡邯压阵,免得他在yīn沟里翻船,毕竟是山修士,咱们小心为妙。”

并未披挂甲胄的魁梧武将轻轻点头,一夹马腹,骑马缓缓向前。

离京之后,这位边关出身的青壮武将根本没有携带铁甲,只带了手那条祖传马槊。

他对于皇子韩靖信的所作所为,并不喜欢,但是还不至于心生厌恶,韩靖信虽然性情乖戾,痴迷渔sè,喜好滥杀,但是脑子真不差,反观那位一身书卷气的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其实当个太平皇帝,对于石毫国百姓而言,会是好事,但是到了乱世,注定出息不大,刚好如今正值乱世,还不止是数国之乱,而是整个宝瓶洲都在乱,至此关头,他当然要良禽择木而栖,哪怕这根木头早长歪了。

在胡邯和许将军两位心腹扈从先后离去,韩靖信其实已经对那边的战场不太心,继续跟身边的曾先生闲聊。

聊一聊如今宝瓶洲部的乱局。

韩靖信东一句西一句,说得没有半点章法。

但是那位曾先生却没有半点轻视心思。

在那只瘦猴似的矮小汉子掠出马背,并未直接飞扑而至,而是轻飘飘落在雪地,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骑。

马笃宜难免有些紧张,轻声道:“来了。”

毕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边的强大扈从,看样子还是位擅长贴身肉搏的江湖宗师,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给近身,谁不会给疯狗似的纯粹武夫,咬下一层皮。这是山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识。马笃宜再相信身边的陈先生,还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对于陈先生,发生在书简湖地界的种种事迹和壮举,他都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先前还会时不时拂去身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经满身热汗,察觉不到半点风雪寒意。

陈平安翻身下马,抖落肩头些许雪花,卷了卷袖口。

与那位打遍石毫国江湖无敌手的武道宗师,迎面走去,一样缓缓而行。

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反而像是两位久别重逢的江湖朋友。

马笃宜只恨自己魂魄不稳,狐皮符纸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实也是一种约束,她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为,好像在今夜一样帮不到陈先生半点忙,这让马笃宜有些灰心丧气。

女子心思,真是柔肠百转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问道:“马姑娘,陈先生不会有事的,对吧?”

马笃宜转头看着那个憨憨的高大少年,没好气道:“难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后靠你力挽狂澜?”

曾掖吃瘪,给噎得不行。

那位不惑之年的剑客似乎有感而发,一边打量着前方的动静,一边缓缓道:“大骊蛮子战线拉伸太长,只要朱荧王朝再咬牙撑过一年,阻敌于国门之外,成功拦下大骊苏高山和曹枰麾下那两支骑军,防止他们一鼓作气突入腹地,这场仗有的打,大骊铁骑已经顺风顺水太久了,接下去风云变幻,可能在朝夕之间。朱荧王朝能不能打赢这场仗,其实关键不在自身,而是几个藩属国能够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苏高山和曹枰两只大军的所有锐气,大骊只能是在朱荧王朝周边藩属大掠一番,然后会自己撤军北退。”

韩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对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怀疑曾先生是不是朱荧王朝的说客了。”

年剑客苦笑道:“我只是一名会些下乘驭剑术的剑师,江湖人而已,一直是那些山剑修最瞧不眼的一类纯粹武夫,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游历朱荧王朝,我都不敢背剑出门,如今想来,这桩可谓耻大辱的糗事,我该想着朱荧王朝给大骊马蹄踩个稀烂才对,不该怂恿殿下去往朱荧京城蛰伏几年,等到大势明朗,再返回石毫国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过在下,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韩靖信突然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都说大骊国师算无遗策,可连同咱们石毫国在内,几大朱荧藩属,都称得是负隅顽抗,看来大骊谍子对于咱们这些藩属国的渗透,很失败啊。咱们石毫国,也有个边军黄氏,那还是觉得有机可乘,不甘心当个边境线吃沙子闻马粪的土皇帝,想要豪赌一场,才临时起意,拉我那个贤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苏高山。”

年剑客摇头笑道:“世间没有真正算无遗策的人,只有对大势的精准预判,然后每个步骤都符合审时度势的宗旨,才是正道。”

韩靖信满脸心悦诚服道:“曾先生高见。”

年剑客突然皱眉不语,盯着远处约莫四十步外、一触即发的战场。

胡邯与那位身穿青sè棉袍的年轻修士,已经各自停步。

胡邯身后那一骑,许姓武将手持长槊,也已停马不前。

韩靖信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找死不成?非但没有撤退,凭借仙家术法牵扯胡邯,再祭出几件杀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动前?是要服软?双手奉那位狐皮美人?看来山的神仙老爷,骨头也不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摊这么个主子,那头艳鬼也算遇人不淑了,这难道不是我这种王八蛋负心郎,才会做的事情吗?”

年剑客没有附和韩靖信最后那句“俏皮”话,神sè凝重几分,“处处都不对劲,此人的的确确是位修士才对,身有着大小两座天地的灵气流转气象,要么是修为太浅,只有下五境,所以灵气流转得晦暗凝滞,要么是隐藏得深,达到了观海境、甚至是龙门境修士的高度,所以连我都无法看破。若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纯粹武夫,拳意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可我一直在观察此人下马行走的细微迹象,步伐还算稳健,可是我们武夫身独有的那种‘意思’……松垮得很,简直是个没有明师帮忙领路的门外汉。但是,不提这两种可能性,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个年轻人,绝对没有与我们善了的打算。”

韩靖信双手并拢,将那枚玉佩贴在掌心摩挲,笑道:“会不会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子?在山或是师门周边地界,耍威风惯了,根本没瞧出胡邯的可怕?”

年剑客摇头,“不像。”

这位曾先生很快改了说法,再次摇头,“不是。”

韩靖信百无聊赖,一次次吐气,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咱们别瞎猜了,那个家伙是骡子是马,胡邯一拳下去,清楚了。”

韩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钉子,也不是坏事,我那两笔赏赐,胡邯说不定会真正感激几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年剑客哑然失笑,轻轻点头。

韩靖信有些话语泄露出来的心性,真是让旁人不得不服气。

这位尚未藩的皇子殿下,已经能够驾驭桀骜不驯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气傲的许将军,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担,会吃力才叫怪事,韩靖信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停马持槊的许将军则是内心波澜不惊。

只有胡邯身在局,从一开始的摩拳擦掌,雀跃不已,离着那个年轻男人越来越近,起远在身后观战的曾先生,胡邯要更加直观。

直到双方停步,相距不过五步。

胡邯竟然生出一丝危机感,只是脸笑意不变,又瞥了眼对方悬挂腰间一侧的竹刀和古剑,“小子,你该不会也是位纯粹武夫吧?”

结果那个一身青sè棉袍的年轻人点点头,反问道:“你说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么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人,那我要忍不住讲一讲江湖道义了,咱俩打个商量,你和少年只管离去,留下那头狐皮女鬼,咋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胡邯视线偏移,再次打量起陈平安身后雪地脚印的深浅。

寻常人看不出差别,可胡邯作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极好,瞧得细致入微,年轻人从下马落地,再走到这里,走得深浅不一,高高低低。

陈平安微笑道:“别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门游历的时候,独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早早知道了该如何隐藏步伐深浅和呼吸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练拳越来越多了之后,习惯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时候,自己都没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啧啧道:“小兄弟,还是位高手啊!”

陈平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是金身境武夫?不过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小兄弟这话说得伤人感情了,小心我一个不高兴,把你的舌头连根拔出。”

陈平安点头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习惯了多聊聊,其实以前我只要是与人对敌,不这样的。”

胡邯恍然道:“难怪,不打紧不打紧,作为江湖前辈,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欢一边跟人聊天……”

“一边杀人!”

胡邯脚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溅。

一拳砸向陈平安腹部。

双袖卷起的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掌心轻轻按住那拳头,一沾即分,身形却已经借力趁势向后飘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随形,出拳如虹。

矮小汉子身侧两边的漫天风雪,都被雄浑充沛的拳罡席卷倾斜。

陈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数步,再往后小两步,是那匹坐骑了。

胡邯觉得大致试探出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来个干脆利落的痛下杀手,结果年轻人那手肘不但挡回了自己的拳头,还骤然间爆出一阵洪水决堤的凶猛劲道,吓得胡邯赶紧压下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后撤数步,当然即便是后退,身为金身境的武道宗师,依旧是行云流水,毫无颓势。

胡邯停步后,满脸大开眼界的神sè,“好家伙,装得挺像回事,连我都给骗了一次!”

原来那个年轻人气势汹汹的拳劲,仿佛是要与他拼死一搏,实则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这像稚子手持铁锤,使出所有气力提起后,顺势砸下地面,然后竟是在离地寸许的高度,铁锤那么静止不动了,悬停空,关键是那个稚子抡起锤子,好像很费劲,等到提着铁锤的时候,反而觉得半点不吃力了。

兴许胡邯没有退让,而是趁机欺身更近,说不定一拳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对方有后手在等着自己,如年轻人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对方对于自身拳罡的驾驭,既然如此炉火纯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帮着千锤百炼体魄,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场场无凶险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神sè自若,“别说是那个武疯子了,你境界虽高,可其实在武学造诣,还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个笑脸儿,他跟你应该是一个路数的纯粹武夫,拳意不够,身法来凑。”

胡邯脸sèyīn晴不定。

倒不是说这位石毫国武道第一人,才刚刚交手已经心生怯意,自然绝无可能。

而是年轻人身后的那只手,以及腰间的刀剑,都让他有些心烦。

这是一种武学宗师在生死线砥砺出来的本能直觉。

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于什么“底子稀烂,纸糊的金身境”、“拳意不够、身法来凑”这些混账话,胡邯并未心。

“只要手心相应,能收放自如。练拳也讲究炼心,重要性,不修道之人逊sè。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后才是技击之术。你这样的金身境,给丢到某个地方后,活不过几天的,只会沦为那边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陈平安笑道:“好了,闲聊到此为止。你的深浅,我已经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负后,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头,嬉皮笑脸道:“礼尚往来,这次换你先出手,省得你觉得我欺负晚辈,没有长者气度。”

其实只要是相互近身厮杀,绰号“打铁匠”的胡邯怎么都是赚的。

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给错的绰号。

听到陈平安那句“手心相应、收放自如”后,马笃宜差点没笑出声。

一开始她认为这是陈先生随口胡诌的大话空话,只是马笃宜突然收敛神sè,看着那个家伙的背影,该不会真是学问与拳意相通、相互印证吧?

换做别人,马笃宜根本不会有这么个古怪念头,可当这个人是陈平安,马笃宜便觉得世间的万一万一,到了陈平安身,好像可能会是那个一。

如谁会像他这样枯坐在那间青峡岛山门口的屋子里边?

还会真的离开书简湖,有了这次的游历?

陈平安一步踏出。

依旧轻描淡写,不显半点宗师气象。

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动、击碎四周雪花,简直是天壤之别。

胡邯嚼出一些余味来了。

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肯定是重伤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个……做着小本买卖的账房先生,在算计一星半点的蝇头小利。

纯粹武夫的豪气,真是屁都没有!

胡邯杀气盈胸,彻底放开手脚。

刹那之间,胡邯心弦紧绷,直觉告诉他不该由着那人向自己递出一拳,可是武学常理和江湖经验又告诉胡邯,近身之后,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对方早晚只有一个死。

些许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后,哈哈大笑,“小娘们的挠痒痒不成……”

之后胡邯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看网友对 第四百四十七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的精彩评论

38 comments

  1. 剑客一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沙发
    • 匿名

      真当看不懂,这都写的什么啊!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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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2楼

    我是二楼 哈哈哈

    板凳
  3. 过客中的看客

    第二哈哈别卡

    地板
  4. 过客中的看客

    我第二还在不?

    4楼
  5. 过客中的看客

    我去好气啊

    5楼
  6. 青冥天下

    前十啊

    6楼
  7. 青冥天下

    竟然有更新,先评后看

    7楼
  8. 天下第六

    前十?

    8楼
  9. 哎呀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9楼
  10. 风流倜傥尺半枪

    这么巧,我又来了。

    10楼
  11. 前排啊

    11楼
  12. 支付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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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楼
  13. 如沐春风

    刚想着抒情以后杀杀人装装逼,没想到你石毫国的皇子就来了,导演加个鸡腿

    13楼
  14. Alex

    宜哉~

    14楼
  15. 第二个

    还有吗?

    15楼
  16. 寂寞染指流年

    带劲哈哈

    16楼
  17. 陈十一

    今天这么早?

    17楼
  18. 我是刀片

    曾先生是董水井?

    18楼
  19. 耿胖哥

    狗日的总管,恨你啊!!!

    19楼
  20. 霸气名字怎么起

    说起来 我还是更期待陈平安的破而后立,不过看起来还是需要将近一个月咯

    20楼
    • 迷恋鱼钩的鱼

      应该要等到过年吧,一个月哪里够,新年新气象

      • 匿名

        是农历新年吧

  21. 匿名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喜欢

    21楼
  22. 董水井

    呵呵,老子馄饨卖的挺好

    22楼
  23. .....

    总觉得这一段不像是总管写的……

    23楼
  24. 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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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楼
  25. 十八公

    我来了

    25楼
  26. 门房“老妪”

    我第三还在不,但愿别卡

    26楼
  27. 平安既安

    这是咋了?一夜了才这么点人?

    27楼
  28. 且看且走

    嗯??

    28楼
  29. 刀塔

    心亦无所迫,身亦无所拘。何为肠气,郁郁不得舒?

    29楼
  30. 李当心

    不容易哟,别人都跑了,好在有些傻逼和我一样习惯性每天看一看有没有更新

    30楼
  31. 有刀春雷

    这勾心斗角有雪中的味道

    31楼
  32. 团团圆圆

    地上地下都团团圆圆的嘛~

    32楼
  33. 有点水

    更新少啊

    33楼